楔子----
他们教会我所有取悦男人的方法，独独忘记教我笑。

我的养父母没有舍不得我，就是有，那些眼泪也在绢帛前化作了笑容。
 我登上车的那一刻，我养母拉着我的衣袖，殷殷叮嘱：别忘了我们呀。如果没有我们把你从褒河里捞起来，哪有你今日。”
 养母的眼角已经爬满了皱纹，她真的老了。
 她毕竟是我养母，我点了点头，她舒展了笑容，眼角的皱纹绽开如盛放的菊花。
 马车驶入褒国王宫，还没有停稳，世子就迫不及待跳下去 他又回过身来拉我的手，说：“快点，快点。”那样性急。
 呵，这么急，我不解的看他，可是还是按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我听见一阵惊叹，而后是熟悉的私语声，切切入耳。
 那些来去的宫人，都在偷偷看我，交头接耳。
 我知道，他们又在笑我丑。
 可是，她们为什么都把脸涂得雪白，为什么把唇染得殷红，为什么要学我的样子。
 我鼓起勇气抬头迎上世子的微笑，他说：“跟我来。”
 褒国的王宫大得像是迷宫，就如村人传说的天宫一样雄伟。
 世子快步向前走，他每一步都迈得很大，我须得小跑才能跟上他，我们很快到了一座宫室前， 黑漆的瓦，朱红的门，莫名的叫我心慌。
门前低眉静立的侍女。她们一样把脸涂得雪白，把唇染得殷红。
她们向世子拜了下去，又抬头看我，黑漆漆的眼睛里有着不悦和敌视。
 呵，我知道， 她们也不喜欢我，因为我丑。
 我想藏到世子的身后，那样我可以看不见她们。
世子又拉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是这样温暖柔软，可是我的手上已经生了薄茧，我脸开始发烫，试着缩回手，可是，他不放。
 他说：“唏，别怕。我母亲是很和善的人，她一定会喜欢你。” 他殷红的唇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他竟然带我来见他的母亲。褒国最高贵美丽的女人。
朱红的大门缓缓打开，里面飘散出来的香气莫名的叫我心慌，我向后退了几步。
 我想回家。
 可是我已经回不了头，世子拉着我进走了进去，朱红的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沉重的咿呀声响在我心上。

夫人盘膝坐在锦塌上，穿着我叫不出名色的衣裳，簪子在她的发髻间闪闪发亮，高贵的像天上的神仙。
她有着最温柔的声音，她没有嫌弃我丑，没有嫌弃我脏，细细问我几岁了，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
 可是，她为什么要问我会不会跳舞？
 我不会。
 我胆怯的看她。
 夫人还是在笑：“那你会不会唱歌？”
 我也不会。
 我听见夫人身边的侍女们吃吃的笑声，我听见世子轻轻的叹息。
我不敢转头，我怕看见他星星一样的眼睛里失望的痕迹。
 夫人轻轻皱起好看的眉头，叹息：“请谢师傅来。”
 谢师傅很快就来了。
 她穿着五彩的衣裳，一样把脸涂得雪白，把嘴唇染得鲜红，她高高的抬着头，好像谁也不在她眼里。
夫人指着我对她说：“谢师傅，你瞧瞧，这孩子可什么都不会呢。”语气那样的惋惜。
谢师傅又冷又亮的眼睛在我身上扫了几转，过来拉我的胳膊让我转圈，她的手指有力，指甲又长，抓得我很疼，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可是我努力不让它掉下来。
在家的时候，我每次哭，养母总会更生气的打我，所以我已经不敢哭。
谢师傅“咦”了声，抬起我下颚，仔仔细细的看我的脸，叫我张开嘴巴让她看我牙齿，又掐我的腰，撩起我袖子看我的手臂…….
她想干什么？我害怕的想躲，可是她的手是那样有力，我越挣扎她就抓得越紧，我越害怕她笑的越高兴。
终于，她放开我，向着夫人拜下去：“恭喜夫人，恭喜世子。褒侯归国有日。”
 她在说什么？
我听不明白， 可是，我看见夫人和世子都笑了，笑的那样高兴。
 那就一定是好事了。
我也想和他们一起笑，可是我不会，嘴角上弯那样简单的动作，我竟然不会做。
 谢师傅是宫里的教习，夫人叫我跟着她。
 我什么都不用做，我什么都要从头学起，从走路到回眸，说话的语气神态，唱歌，跳舞，击缶，一样样的学。
 谢师傅手里永远有一根细韧的柳枝，只要我做的有一点点不合她的意，柳枝就会落在我身上，很疼。
 她每次打我的时候，眼睛都会特别亮，打完了还问我：“疼不疼？疼不疼？” 我的痛苦似乎让她特别高兴。
 可是之后她又会亲手替我上药，手脚轻的似乎怕碰疼我。
 这样诡异的人， 我怕她，怕到做梦都会看见她盯着我的脸：疼不疼，疼不疼。
 每天我都会这样惊醒。

很快又是春天，我已经十四岁。
世子开始带着我出去，他说怕我闷，又说城里春光正好。
 每次出宫，他总叫谢师傅把我妆扮起来，又把车帘卷得高高的，让王城里的百姓，都能看清楚我。
经常有人为了看我而撞在一起，滑稽的样子引得旁边人大笑。
那些男人和女人的目光都牢牢盯在我身上，那样灼热，那样愤怒，似乎要将我烧穿。
 原来我是美丽的。
我听见有人窃窃私语：“她是谁？” 
 “她么？她是褒姒。是咱们褒侯的小姐呀。”我的车夫得意洋洋的大声回答。
 太张扬了呀，我担心世子他会不会不高兴？
我转头看着他，他骑在一旁的马上，正低着头对我笑。
他的笑容就像这三月的春风一样醉人。
每次外出回来，谢师傅总会拉着我问个不停，从世子带我去了哪里到街上的人都在做什么？
她的手那样冰冷，眼睛里闪着我不熟悉的光。
我一直有些怕她，所以我一一回答，尽量叫谢师傅满意。
谢师傅开始对我好起来，经常陪着我说话，说她年轻时候的故事。说她怎样让男人为她要生要死。
她说：阿娰，阿娰，你要记得我今天的话。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记得这些。可是她说这句的话的时候，有着深切的悲哀。
她是感叹自己老了吗？我看着她的脸庞，她，还是这样好看。
世子也来得越来越勤，每次都那样看我一会，不说话，然后掉头就走。
我看见他来的时候，心里总像有根羽毛轻轻掠过，又像看见满园的春色，我这是怎么了？
日子就那样过去，平静而美丽。
或许，我可以这样生活下去，只要能常常看见他。

我赤着足一路奔跑，一路上遇见的宫人们都侧目看着我披头散发的样子，我知道，她们心里一定在笑我终究是野孩子，做了褒候的义女，还是这样没有规矩。
可我已经顾不得许多。
 世子住的偏殿就在我跟前，看着虚掩的门，我的心就像要跳出嗓子眼，这样紧张。
世子一向不喜欢太多人伺候，所以，他住的偏殿外，没有宫人，门是虚掩的，火光从门缝里射出来，那样温暖。
我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慢慢走近，我听见里面世子和夫人的对话。
如果，如果我知道我将要听到的，我想我不会来这里，我宁可到我离开那天才知道。
原来，我是他们精心准备了要献给周王的礼物。
我是礼物，用来换回褒候的礼物，他们从见我第一眼就决定了。
夫人还说，我这样一个弃婴村姑能伺候周王已经是我莫大的造化。
 世子他在笑，夫人也在笑，就像在说一个他们完全不熟悉的人。
下面的话我已经听不见了，我只知道，原来春夜的风也是会冷死人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去的，第二天，我就病了，服侍我的宫女连忙去告诉了夫人和世子。
大夫说我是偶感风寒，可是我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世子来看我，盯着我吃药，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温柔。
我不能忘记那天夜里他的笑，所以，我现在看见他的笑，我都会觉得怕，他竟能这样若无其事。
他说他知道我知道了，他也说不是存心骗我，他也不忍心让我去伺候那个年纪足可以做我父亲的周王，只是，他要救他的父亲，没办法。
我也知道，他是怕我不肯上路。
谢师傅来看我，用他冰冷的手摸着我的额头，说，这一病瘦了好些，倒是更可人怜了。
我躲开他的手，他也是知道的，一开始就知道。他也一起骗我。
我的病没有好全，夫人就派人催着我上路，她自己不来见我，世子也没来，来的只是个宫人，她扭头看着别处，说：夫人说，不能叫杨大人等急了。
呵，这样急，是怕我不肯去吗？ 
 
只是，我能说不吗？

我回过头去，只见尘土漫天，旌旗飞扬。 
 杨大人命让我下车，在车旁跪下。
来的是什么人？我不敢问。 
马队停下，我听见杨大人在请安，原来是周王太子，难怪他会那样卑躬屈膝，和一直来的倨傲判若两人。
我低头跪在地上，黑色的马蹄绕着我兜了一圈又一圈，踏踏的马蹄声一步步踩在我心上。
马鞭伸到我颌下，硬抬起我的头。鞭子上细细的刺，刺得我生疼。
太子说：你是谁？
那样简单三个字，冷的像刺进我骨子的刀。
我是谁？
我是褒国的礼物，这样的话，我开不出口。
杨大人要开口，太子制止他，又问我：你是谁？
他黑漆漆的眼睛，像子夜的天空，把我罩在其中。
马鞭在我脸上滑过，太子他要做什么？
我的掌心里都是冷汗。
太子忽然笑了，他说我胆小得跟只兔子一样。
杨大人在一边陪着笑。
我这才看见，太子的马鞍边有一双鲜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是一只兔子，洁白皮毛被鲜血染得通红。 
我再也跪不稳，跌坐在地上。
太子看着我跌倒，扬声大笑，策马而去。
那些血迹就在我眼前，刺目的殷红。

今天的饭菜要比往日丰盛，送饭的舍人说，那是王上最宠爱的郑夫人在昨日生了小公主。
舍人还说那位郑夫人又美丽又温柔，连对宫人们说话，都是带着笑的。
小公主，一定很幸福吧。她有亲生的母亲，美丽而温柔。还会有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父亲宠着她。
十五年前，我养母把我从褒河里捞起来的日子，也是昨天。
 她在褒国不知道怎么样了，有没有忘记我这个笨孩子。
 还有，还有世子。
 世子的微笑就像这春天的风一样。
 谢师傅，你一定又要笑我没用，连恨也学不会。
原来你在这。
这是我进宫以来听见的除了送饭的舍人以外第二个和我说话的人，他是谁？
我抬头看去，太子正看着我，我又想起太子马鞍边那只血淋淋的兔子，还有那双死气沉沉的鲜红眼睛。
太子看着我笑，拦住了呼喝我跪下的舍人。
他说，这个女孩子胆子小的跟兔子一样，别吓她。 
然后他伸过手接过我手里的食盒，打开看一看，就扔了，他说，那些东西，连他的猎狗也不要吃。
可是这些散落一地的饭菜是我一天的食物。
太子抬起我的头，他的手指捏的我下颌很疼。
我看见自己的身影映在他的眼中，他的眼睛就是在这春日暖阳下也像是子夜一样漆黑。

太子说：褒珦的妻子就送来你这么个废物，连话也不会说吗？
我能说什么？我有什么好说的？
太子又说：你要舌头有什么用，倒不如拔了干净。
我知道，他讨厌我。
如果可以，他也许会把我当成野兔，一箭射死。
如果那样，我养母会不会为我哭。
还有，还有…….还有谢师傅。
真是奇怪，在这个时候，我竟然会想起他。
想起他的叹息，想起他说：阿娰，总有天，你会学会恨的。
太子的脸在我眼中慢慢扭曲起来，像是水中的倒影。
太子走了，这个庭院里又只剩下我一个，还有一地的食物。
 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太子会遣舍人给我送东西来，除了吃食，还有衣物。
 那个舍人凑近我：太子说，您的衣裳太小了太贴身了。
 我一下就觉得脸上热辣辣的疼，仿佛是被人劈脸打了一巴掌。
 太子叫一个舍人来羞辱我。
 原来，原来，我竟是如此不堪。
 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我不知道？
 到了夜间，那两个褒国跟来的宫人回来了，她们说着郑夫人的宫殿有多华丽，郑夫人的衣裳有多精美，艳羡不已。
 之后，她们就瞧见了太子送来的那些东西。
 她们的脸在烛光下红艳艳的，眼睛亮闪闪的，抚摸着那些衣裳外袍，赞叹着，说，郑夫人就是穿着这样的衣裳。
 她们在我身边来来去去的忙，想出话来说，从来没见过她们这样殷勤， 又撺掇我去试那样些衣裳。
 那是她们自己想吧，只是不敢罢了。
 我，我是不想的。
 我只要一看见那些衣裳，就会想起那个舍人脸上暧昧不清的笑容和潮湿鼻息。
 我真想撕了它们。
 只是，我再想不到，我终究还是穿上了那些衣裳，去见一个女人，周王朝最高贵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