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林花凌寒，阶上三寸霜白，御景亭内的火烧得极盛，坐在栏边，身旁伴着信云、信月。二人俱是八年前额娘亲自遴选的钮祜禄氏宫嫔，现今皆进位贵妃，荣宠不衰。每年这个日子，都会传她们来说说话，此刻听庄妃问起前事，拢袖颔首道】
是，武烈郡王尚在时，仁名便远扬当世。朕的弓马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从前每每偷闲撒娇，懒得多练几支箭，他也不忍苛责，为此还遭过皇考教训。
一转头竟已十一年了……【越界的飞雪停在肩头，面上是一个淡漠的笑】太久了。
【无数次后悔为何不早些从金川回师，可当年事莫非前定，众生皆苦，纵我涉东宫、至乾极，也无法轻易改变。不多时，孙澄便上前附耳说了几字，知靖逆公已自昭忠陵归来，捧茶在手，轻抿了一口】
朕与皇额娘都很挂念他，你且去一趟侯府，叫他过来吧。

【我对武烈公的恨意不但没有随时间消散，反而与日俱增，已入骨髓。偏偏每岁清明、中元、生忌、死忌还要去昭忠陵做他的孝子，几乎被折磨的发疯。无比厌恶地脱下素带祭服，才将常服穿了一半，便闻宫中传召，只得另换了陛见的朝衣入宫。】
【近年愈发畏惧京城漫长的冬天，只因膝上为流矢所伤的旧疾痛如针刺，实在忍得辛苦。孙澄引我登山时便下意识的借了一把力，登亭前才松手。俯首向他】
万岁圣安。【一顿，再向贵妃】请贵妃安。

【他伸手来扶，却不敢受，连忙侧身一避。待贵妃先后去了，才稍稍自在些，仍不肯入座，将袖炉抱在怀中，立他身侧，平淡道】
岁末诸部庶务繁多，皇上宵衣旰食，已经辛苦极了，切勿再为此伤神，如先父泉下有知，定不忍见您如此。
【得他授意，便把袖炉先搁置在旁，拿起奏折极快的扫了一眼，似乎毫不意外，反而平静极了，未用腿疾复发为祭父的不恭敬推脱，撩袍跪道】
是，沈大人所说不假，臣知罪了。
【被他口中的生养之恩说的一笑，只觉得恶心极了，强压着心中不适，做了十足的恭敬样子给他，又不避口中嘲讽，道】
只是，臣乾明二十年袭爵以来，平西藏、定安南，靖缅逆，虽不敢自傲居功，却也当得起无愧君父，岂敢辜负先父教养之恩。皇上如是以为，臣应夺爵罢官，或是罚银鞭挞，臣都无怨言。

【自生养至教养，一字之差，却已大相径庭。深吸一口气，不自觉捏紧栏杆，转念是十一年前销在覆仁斋的某卷黄纸，其间句句如冰，皆为皇父亲手所书：长子奉勋，龙血凤身，东海乱象，遗乎红尘……想来他做了二十四年皇帝，洞察人心较我更甚。往昔明言隐指，件件切身应验，不曾有失。】
【可笑敬慕三十载的兄长，待我疏离至此，竟起于天命帝祚。】
有何不敢居功？莫论袭位以来，便再逆推数载，卿亦可称一声争光日月。昔年马上封王，显冠诸子，皆是朕与靖逆公一同拼死血战挣来的，朕岂敢忘怀。世人为奉天子，常道武烈功高，无人能及，可于朕而言，卿不仅不输，反却更盛。【迟疑半晌，喉结一动】在你心中，朕竟是这般自矜伟业、以怨报德的皇帝吗？
【炭火烧不及阶前，一时通体寒彻。忽而命令道】抬起头来。
【回首望去，四目交视，满心困惑郁卒，似要用视线刺穿他面上的霜雪。玄黄飞白，均静寂在此一刻。最终只移走目光，漠然笑道】
不错，朕看不到怨恨，靖逆公果然是我大清至忠之臣。

【不知他今日怎么了，突然讲出这样的话，只当他必然不是因此事发难，立刻便把沈绥的奏折抛到了脑后，垂目想了片刻，道】
皇上折杀臣了，臣微末之功，岂敢言日月。皇上若做此言，臣有死而已。
【难道战祸既平，我辈功到雄奇，便是罪名吗？被这念头引得一阵恍惚，自己都忍不住要嘲笑自己，纵然天子肯除靖逆公，无恤也肯吗？与他四目交视，实不知他因何发难，苦笑道】
臣不过朽木驽马，蒙您不弃，才得侍辇彀之下。纵然马革裹尸，亦难报您与先帝恩情之万一。【斟酌再三，又添一句】如臣做了有负圣恩之事，必令昊天不容，祖宗不佑。
【武烈遗言，要我勿信皇帝。我觉他十足可笑，自来从不向皇帝奢望任何越过君臣之谊的情意，只要无恤为君信我用我，我为臣便马革裹尸甘之如饴，倘或有一天他不再需要我为他靖逆，我立刻引剑自裁也毫无怨言。许是为生死相交的情谊，也可能是为百余年来为爱新觉罗氏所照临统御的，吾土吾民。】

昊天不容，祖宗不佑……
【闻言倒抽一口冷气，他原已积恨至此？指尖不住发抖，只道】
靖逆公丹心高节，还请珍重自爱，不必立此毒誓。钮祜禄氏五代忠良，迄皇考一朝荣极宇内，百年之中，我爱新觉罗氏恩授尔等良多，亦亏欠尔等良多。千古君臣，你我失一不可。
【慢步而还，驻足之时，一手按在他肩头，低首望去】方才便同你说，于朕而言，你远胜武烈郡王。所以朕会送你一份惊世的功勋，只要你能做到，历代帝王、天下万民，将永生永世感戴于你。
【知他绝不愿起，便撩袍席地自坐，两侧宫人均乖觉退避。阶上冰凉，把双手靠在火盆边，缓缓道】
喀尔喀众部受朕宽宥经年，自皇祖起三代施恩，纵使公主下尚，诰封亲王，仍不餍足，或许漠北千里绝域，地不足以耕，人不足以臣，总无千秋之好。两任靖逆公皆乃不世之名将，朝堂上下谁人不知，如能守牧北疆，宵小定不敢犯。奉勋，朕予你乌里雅苏台将军玺绶，去为朕拓定边陲，流芳百世。
当然，在荆榛辟除、蛮荒清化之前，【十指不由自主地交扣，时值深冬，掌心却渗出薄汗】朕希望，你能一直留在那里。
【恍然间又是二十年前，我坐在侯府的长廊下，捧着一盅温热的辛汤，偷看武烈王教训他年少的独子，那时我总觉得无怯哥哥已做得足够好，至少我们同出一门，我却比他差上很多很多。避过脸，只因热泪回荡，不肯使他发觉。过了许久，才颤声问道】
这件事，你肯不肯做呢？【满目苍茫，犹如不敢惊动枝上新雪一般，声音极轻】大哥。

【什么不世之勋永世感戴，真是可笑。虽见他席地而坐，并未相劝，只笑道】
您以为，臣二十一年风刀霜剑，九死一生，为的是您今日一句轻飘飘地不世之勋？求的是无关之人的永世感戴？
【膝下的刺痛竟有所减缓，更觉得心如刀割，几乎泣血。原来我一生所求的海清河晏、天下承平，甚至背负数年的赤诚与意气，在天子口中都如此不堪吗？直到无恤一声大哥出口，浑身一僵，神海尽失，半天动弹不得。沉默了许久，才艰难地转过头去看他侧脸，颤抖着启齿，声音却底气十足，无比端重。】
君为天地主，臣为君前卒。向有肝胆意，身死亦当赴。
【我不过想与他做个纯粹的君臣，最好君明臣贤，传为后世榜样，竟也不行？不肯认这声大哥，嘴边噙着几分笑，拱手道】
臣愿戍漠北。漠北不靖，永不还京。只要臣一息尚存，漠北绝不生逆事。
【任他说得如何体面，都不过是对我生疑的托词。喉中血气上涌，久久压抑的泪水终于自颊边滑落，只有一贯挺直的脊梁不曾动过。】
臣为陛下，九死不悔。【一顿，将目光自他侧脸收回，道】一将功成，万骨皆枯，只求臣百年身后，后世史官笔下留情，全臣一个忠名。

【不敢片刻回头，便只低首沉默，却为这一声九死不悔，顷刻间泪如泉涌。或许正如皇父所言，我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早就决意亲手断绝，为何依然心如刀割？悲切哀恸至于极处，心头轰然放空，麻木笑道】
靖逆公原来不知道吗？朕曾承诺过，要用一生的君臣相得来补偿你失去的东西，所以除却这张龙椅，朕什么都不吝与你。你要万人之上，要荣宠无二，抑或忠孝克彰、享誉千秋，朕全部答应，你大可放心。
【抬目凝视梁上旋龙，竭力忍住泪水，几次开口却又收回，末了长吐一口气】
朕践祚八年以来，始终以皇考与先师为诫，此刻反而羡慕起他们了。因为朕……做不到！是不是觉得很好笑？我功业逸群，杀人无数，却是真的做不到。
【思来我这个皇帝当得果真荒唐，优柔寡断，畏首畏尾，居然妄想与这位绝世的将军成就生死至交。而今又摆出这般矫情的小女儿态，只怕将被他耻笑不已。冷静了一会儿，抬手拭去泪痕，定定道】
卿毕生所求，朕心底悉知。望大将军一言九鼎，漠北不靖，永不还京。
【孙澄已从乾清宫回来，我平生前三十载未尝有此失态，直将他吓得伏在一侧不敢言语。侧首召他上前，接过他手中剑匣，又道】
这是朕十五岁生辰时，靖逆公相与的宝剑，今日朕将它还给你，只期社稷宁定，天下再无不平之事。

【原来他以为我失去的皇子之尊，是需要用这些缥缈之物来补偿的。先帝到底为什么要将我不堪的身世告诉无恤，是料定我终有一日会谋反篡位，殆害社稷吗？一念及此，忽觉心灰意冷，是极，这便是我的君父了。皇帝一字一句的万人之上、荣宠无二，落至耳中似遭千刀万剐，痛至麻木。泪已干涸，哑声开口】
您在侮辱臣。
【无意与他多谈，恭敬地接回那柄剑，坚定与他】
是，漠北不靖，臣身前死后，决不还京。
【怀中抱剑，勉力起身，复道】
臣失态了。天色不早，还望您务必珍重，容臣告退。

【由他立起，再未伸手搀扶，抛去适才的失态，我仍是天下的帝王。远探云天一白，颔首应下】
去吧。你离京时，朕便不送你了。
【目视他一步步走下石阶，几将隐没在山丛深处，忽然失声道】等等！
【几乎在喊出这句话的一刹，便拔足迈向亭外，愈走愈快，险些不能保持应有的仪态，所幸无人敢打扰皇帝和靖逆公终末的对决。冰凉的霜雪不停拍打在面颊上，于他身后驻步，死死盯着那道背影，一字一停】
如果早知道有这样一日，当年在苏日格台吉的弓箭下，哥哥是否还会来救我？
【十六年前，正是天下名将克绍箕裘的时代，青海逆象再生，未来的君王与上将被甲奔赴沙场，在烽火狼烟中沐血执鞭。当时的我如初生牛犊，总是不计性命地冲在最前边，而英姿焕发的青年将军，便是我坚如磐石的盾，不知多少次挽我于锥末一线。我说不出太多感谢的话，只在心底立下誓言，定会和我的兄长一起，拼死守护这片广袤丰饶的江山，纵使马革裹尸，亦不求任何回报，一生一世。】
【我们曾在乱世中挣扎求存，并肩南征北战，携手挣来极天。难道这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最终站在皇权与命运的两端……自相残杀吗？】

【他提步追来，便于宫墙下驻步，侧身等他。待听见这句，不由失笑，反问道】
你在说什么胡话？
【不欲再与天子多言，虽有些不大恭敬，仍直接转身离去了。】
【出了顺贞门，神武近在眼前。将走过狭长的门洞时，听见后面有人急匆匆地追来，口称侯爷留步。见是慈宁宫人，便缓和了神色，由她为我披上斗篷，道】
多谢太后娘娘记挂。【指腹抚过绵软的缎面，道】我不日便要离京，将来恐怕不能再侍奉姑母了，还望您尽心侍奉，切勿怠慢。
【宫人口称不敢当，也无其余要说，径自出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