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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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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日落,四时既定。这里是我母亲的埋骨之地,我却,再也回不来。
——最后一场。感恩。


1楼2017-12-13 21:55回复
    韩府的花园自从我去伊犁后,这么多年来都维持着一种布局,一个模样,像是以如旧的容颜口含经年的回忆在等我归来。一年前当我决定将花园扩建重修,迎接三位贵妃的归来,便也保留了它原来的部分,以及沿用原来的名字。
    花园竣工后三月,是春风上巳天,亦是省亲的日子。我于窗下案前坐了一夜,提笔给林琅写一封长信,直写到鸡鸣时分才搁下笔,望天际一道亮白渐渐延绵开去,犹如心思一朝澄明。信叠好封缄,再用烛火点燃,待它燃尽后,唤人前来收拾,沐浴更衣,以待吉时。


    2楼2017-12-14 0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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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十五从军征”,抑或“少小离家老大回”?都不是。我想了想,眼前浮现是四字:譬如朝露。
      宫城内外,气味似乎是不一样的。这一条路来时是往花团锦簇之地,去时,笃笃的马蹄仿佛头一回教我察出是马——它的每一次俯视、昂颈、乃至喷涌出的鼻息、密齿叩麻绳的涩热……都横冲直撞、新鲜至极。这是活的滋味,我于至远至疏处,得见此景。
      笑是应时宜情,笑是喜从心上,露水般的、质朴又纯真的一滴水汽落于指尖,我抬一抬眼:帘布外,是我家、花园。
      应有众人于我起身出车时皆拜,齐祝贵安。我第一见得仍是我父,心中涌起那未冷的潮,却……并不愿再连念三声“父亲”了。只道,“众位快快请起。”
      三两处转廊过,终余我与他二人,立于木芙蓉下——
      “这是……”视线好能转落他的鬓角、肩头,待到静默时,才堪堪接上了前句:“仍是那棵么?”


      3楼2017-12-19 0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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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时入宫见阿乔的场景辗转经年,在心中仍是清清楚楚,此刻临湖而望,遥见皇贵妃的车舆逐渐驶近,如同碾过时间的长河,将那再熟悉不过的父女相见的画面展于我眼前,画上勾勒的每一笔皆是深厚浓烈的亲情。
        众人在我身后向熹皇贵妃跪拜行礼,待听得一句快快请起,方随我谢恩起身。熹皇贵妃,我的阿乔,文艳彬彧,渊然深识,若林琅在世,该是如何欢喜欣慰。
        - 是,仍是那一棵,去冬旱冷,差一点怕它活不下来。
        随从们散去,我与阿乔立于她母亲手植的木芙蓉旁,开春刚刚修剪过的枝条略显稀疏,风一吹,不像是能拒霜的模样。


        4楼2017-12-19 1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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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一点,却仍是挺了过来——”无甚留心地应和着,直至意犹未尽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总算能沾得片羽春光似的笑了,“托您的福。”
          笑是自省自明,少有自嘲、无半分自怜。十七年了……上月与阿卓炉边闲话省亲之景历历在目,它时,现下,如何料得到我这一路的心境。
          没甚么还须怨、哀,见他在身前,只迟迟地才将手从皮袖筒子里托出,想尽可能地轻描淡写似的(就跟小时候一样么)揽入他的臂弯,指尖行至中途,忽而堪堪折返——抚挲着,不大光滑的树腰。
          “入了春,好过许多。您如今,还舒坦着么?”
          我本想自然而然地顺带一句,我心里头轻减许多、看淡许多、甚而对这园子里的新气象都不大反应得来;可随即发觉,若这般免不得要他去辨那未尽之言,诸如何时起因何事郁结……过去了,都抛在脑后——我仍不欲记起,一点儿也不能。这称得上是遮羞,抑或共情?他人的苦痛、我的苦痛,还有许许多多正等着我们历经的熬折……
          “女儿这次回来,”沉吟着,目光停在鞋尖,长久地沉在思索中。“也正巧……想着把大事小事,都嘱咐清了为好。”


          5楼2017-12-19 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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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株木芙蓉为林琅生前所栽,亦是我和阿乔共同心系之物,阿乔入宫后我也曾剪下旁枝送进宫去,期冀能将它种活,可花草之事我总不及林琅擅长,剪的对不对我并无把握,但又不想假以人手。
            自我去伊犁后,一走十七年,韩府与花园皆交由临弟和维婵照顾,唯有这株木芙蓉是放心不下的。
            - 能挺过来还是它自个儿的能耐,爹爹这一生打打杀杀太多,自认不是福泽深厚之人,庇护有限。
            花期尚有时,枝叶新绿如滴翠,也未到浓时,我注视阿乔的手抚弄疏影,它原是可以像阿卓那般,自然亲近地挽进我的臂弯,但终究没有,我记得那年在钟粹宫中,她双手紧扶我双臂,似有千言万语,可也终究只得一声爹爹。
            林琅留给我的两个女儿,一人得了她一半的性子。
            - 身子骨还算健朗,如今在朝中只担虚职,清闲得多。
            在旁人看来,韩将军该是高枕无忧享清福的时候,可每每入夜,想起伊犁与额济纳种种,又如何安眠。即使眼下长女省亲归来,原是再高兴不过,却又怎么有拂不开的愁绪。
            - 嘱咐清了,这是何意,阿乔?


            6楼2017-12-21 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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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凡一个新字,目之所及,纵靴头海汪汪的一粒珠,飘零地,也是停在一片碧油油落叶上的。还有阳光。三月的日光也要淡一些。于分寸上,再清易的人,巧夺不来天工。
              “有心无力……确是很难弄清楚的。”顿罢,又笑。“只好由我口中讲出那么一种清白的故事,不教您从旁的左道里,发觉不认得我了。”
              可尽管是这样一副彻然的、将过去的一笔笔都俯身拾起的评说姿态——好摆出来的,也只有身段了。我这一刻忽然很介意他是我的父亲……“您的那一位,兄长,不便府中相见么?”
              这一句就讲得很轻很轻。
              “宴不必赴,但,最后送一送自家妹妹——”我无意强调或暗示甚么,只已铺垫得格外冗长。
              “父亲,他比女儿,还要倔得惹人头痛么?”
              这独一无二的拒霜树下,我轻敲着树干,笃、笃,像催归去的马蹄,耳畔呼啸着尤为荒张的春风。


              7楼2018-02-11 1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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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心无力,仅四字由阿乔口中吐露,足以击中心底软肋,之后的每句话都似将心瓣一一剥落,面上无显,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停驻,若再跨出半步,必然站立不稳甚或踉跄,而我不想让我的阿乔看见爹爹有些微的苍老之态、疲惫之情。
                - 你的兄长他,回不来了,自始至终他不曾认过我,以后也再无转寰的余地。
                从树干传来的声响敲打着我的记忆,要如何告诉她,君鹤犯下的罪孽,和因我而起的罪孽?双目涩然阖起,唯有如此才能缓过一口气来,再辩听阿乔言语中的隐晦之意,我并非听不见,而是不知该用怎样的理解去接纳。
                父女之间竟也要揣度么,那么多年原来我仍是不擅长与自己骨肉的相处,远赴伊犁,或是宫墙之隔,都只是挡在事实前的藉口。
                - 你也知晓自个儿倔强,说什么最后送一送,爹爹都还没有说过类似的话。
                - 也不知这倔劲儿是像我,还是不像我。


                8楼2018-02-11 2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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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鸿雁南飞,于这广阔天地里,也不过是俯仰之间,岱宗的探袖一拢。微微闭了眼,“您是大将军,兵法里,对于我辈这些不知转圜的,可有上上策的治法?”可又摇头。“兵法是攻守之术,血脉之间,怎忍心落此下乘。”
                  便只好不得不、不将就。
                  呼出的是一腔馥郁山风,自楼台旧影拂过,连木芙蓉也剪于其上,不甚用心地倚在肘边一尺之遥。我偏神去,望父亲簇簇瘦眉峰,良久,有些释然地,仔仔细细一低笑。
                  “姊妹之间,离心离德;尊卑之间,亲疏难分——女儿这数十年,活得不像母亲的性子,倒实在……像极您了。”
                  目光澄透,与他对视一刹,踱开半步,侧与他,缓缓吟了句诗。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欲言又止地,渐渐笑开来。
                  “爹爹,我们,都值得,得偿所愿。”
                  古有痴士人,朝闻道,闻道而默泪,其泪不止。仙人卧云中,观以为奇,呼其姓名,士人闻其召,即闭眼盘坐。仙人候之久也,遂弹指一触,竟已气绝。
                  仙人与云共咨嗟。
                  三月也噤了,我便懊悔了。我说,“当年娘留了铜鱼给我们,阿乔的东西都是宫中所赐,一时竟不知赠些什么才好。”


                  9楼2018-02-13 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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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法是用来治军打仗的,如何能用在自己骨肉亲人的身上,何况我懂领兵之法,却不擅亲情之道,也许我这一生,无论如何都会走到这一步,是不是将军都不能改变这一切。
                    - 又跟爹说笑,什么姊妹之间离心离德,尊卑之间亲疏难分,爹爹何时这样过?不过你和阿卓看着性子软,实则脾气倔,这倒是像我,你娘若是在……或许真就另一番景象。
                    阿乔口中所念之诗,恰令我愈加思念起林琅来,可诗词如风,风过无痕,空留余音,亦跟人的一生一样。
                    - 若真能得偿所愿,此生也无求了。
                    但偏偏人生在世便是伴随着缺憾,这才是人之常情。我面向阿乔,又再好好地看她,缺憾之外是以加倍珍惜。
                    - 该说赏赐,不过府里该有的也都有了,无需再要什么,爹能看到你们回来省亲就已心满意足。


                    10楼2018-02-13 2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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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府里,有一位谢家别桥,照顾我很好。宫中十余载,也有一位段家侠士,肯为我雨中护灯。”自然而然地就能讲出这句话,不去想阿禄听到我将他与别桥比作同一等高妙的人物,会觉遗憾还是顽笑。
                      还是老了。一本正经,偏偏多想当成玩笑。
                      “我倒是不怎么懂照顾人。父、子、弟、妹——鲥鱼多骨,莼菜性冷,海棠无香,比之海棠,更似鲥、莼。”
                      又是讲得多了。话未完才好,总是薄而沉、将落未落地,不聪明。
                      “他若有朝一日能出宫,劳您薄酒相酬。”
                      我想那一日,山色具暝,水光近白。执棋是他,捞鱼也应是他。厨艺较之将军,望其项背;但搏体术,当天下第一好看。大丈夫,我若讲一句舍不得才是短见。坦坦荡荡,只一句:
                      “阿乔,将离去了。”
                      我也到了岱宗不肯收拢的年月,雁飞得远,哀哀其鸣,盘旋得久却也势要遥遥地,才肯服软地伏下颈项。
                      于这世间,雁过无痕,连条小铜鱼都摸不出来,更不提岑姑的几封信——我这一辈,差得远。临了还要争一争么?不了。从前,也是这样不多做、不多言的。且想一想,惭愧有所寄,便算知足。
                      “我的侄子、侄女们,不必为继承甚么遗志,也无须发扬甚么荣光。平平淡淡,简简单单。知天命不够,花甲不难。”又得笑了,“真羡慕您。”
                      羡慕您那辈所有的风华正茂,哪怕天妒都不老。
                      且不再驻足,指尖浅浅搭上臂肘,常服的布料很实在,不会滑脱。便也半痴半醒地,相携一路而去。
                      -


                      11楼2018-02-13 2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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