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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流之原创】制鞋(泽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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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流同人。
短篇,控制在五章内完结。
缓更。


IP属地:四川1楼2018-01-11 17:33回复
    制作(引)
    相传,世有野狐精,善弄人心、能化万物,性多诡谲、亦正亦邪。
    初历一运十二世,三百六十年间,此精竟未尝受得一劫,不过听凭天数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佛祖有心渡之,野狐精却无意解脱,莫可奈何。又十二世,野狐精度一运如一日,我行我素,冥顽难化。佛祖虑其心性不定,恐一朝生变,堕入魔道,酿成大患,遂发下愿力,令其心有所住、心有所止。此后百千万年,野狐精不入轮回,只隐于世间为人制鞋。所制之鞋,须与世间人同数。众生生生死死,轮转不灭,日日有人降世,野狐精的鞋也就越制越多,无有穷尽……
    啪——
    三寸惊堂木,敲醒大梦人。
    说书人茶碗一端,四座陆续散去。露天茶摊,烈日灼灼,唯有前排长凳上剩得一人,毫无起身之意。
    “哟,哥儿,今儿也还要往下听?”
    “听。”
    哗啦啦,一把汗津津的铜钱递上书桌。
    “哥儿,莫怪老朽多嘴,就野狐精那点事儿,你都听了多少遍了,不腻啊?我这儿《三侠五义》、《吴越春秋》什么不说,你好歹也来听听别的呀。你要只爱听那些精怪异闻,我也讲白骨、画皮、无头、换心啊,改明儿换一场来听,如何?”
    夹着折扇的柴手,一掌围住铜钱,抹过桌面,哗啦啦,钱响入袋。
    “说野狐精。说。”
    “嗬,还真是个不听劝的主儿。”
    野狐精长生不死,已不知寿量几何。世间偶有见者,或以为男或以为女,或以为老或以为幼,俱不得识其真面,足见其法术之高妙,随缘幻化。唯有那制鞋一事,因出佛愿,变幻不得。是故皮相变化万端,万端变化皆在制鞋。
    野狐精制鞋千秋万载,仍不修福报、不积功德,任由佛祖以此定其心性,不致颠倒。只是此精到底生性莫测,为人制鞋虽安之若素、无有怨怼,却常生取巧之举,爱走旁门左道。其手段施为,世人未可尽知。唯有一说流传甚广,倘若有人近前搭话,野狐精便会拿出此人的鞋,令其试穿。而一旦试之以足,就再也走脱不得,将永远伴其左右……
    “哥儿,老朽说完了。”
    “啊,好。下次什么时候再来说野狐精?”
    “半月后。”
    “好,记下了。”
    醒木、手绢、折扇、御子,三两下统统扔回褡裢,说书人起身欲归,瞧见长凳上落着一条粗布汗巾。
    “哥儿、哥儿!你的汗巾——汗巾落下啰——”
    日头毒辣得近乎发白,蒸腾的地气团团上涌。那渐行渐远的背影高大健硕、短褐椎结,大步流星地踏入前路扭曲的热浪之中……
    “卖茶的,接着。”
    汗巾揉作一团,抛入茶水小贩手中。
    “哟,怎么,泽北把汗巾落下啦?”
    “卖茶的,你认识那个小哥?”
    “嗬,合着人回回来听您老说野狐精,您还不知道他是谁?”
    “要听书,掏钱就成。老朽一介走村串镇之人,问那么多干嘛。欸,卖茶的,他怎么这么爱听这野狐精的事儿?看打扮,也不像抄着手没事干的大户顽主啊。”
    “您这不废话吗,大户子弟谁来咱这儿听书。那是泽北荣治,咱镇上的木匠,手艺好、人实在,长得也算仪表堂堂,就是穷点。”
    “我问你听书的事儿。你说这一大堆,没一句在点子上。”
    “这说书听书的事,您都不清楚,我哪儿去知道?人有爱听《三国》的,有爱听《水浒》的,怎么就不让听野狐精呐?”
    “不怕听,就怕迷。”
    褡裢往背上一甩,说书人分了茶钱,一摇一摆扬长而去。半道,一声兴叹:“作孽哟——”


    IP属地:四川2楼2018-01-11 1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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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制鞋(贪)
      泽北总梦见野狐精。
      梦境千变万化,胜似传说中野狐精无限的幻化之术。山巅、海底、仙宫、地府,童牛角马,黄河西回,极尽一切怪诞,也盈满所有寻常。有时,那精怪就立在他的刨床前,看着锋利的刨刀一进一退,刨出长而卷的木花,然后他也在鞋上绣一个漩涡似的花样。那拈针的手,不见血脉不见肤纹,白得几近透明。
      梦里,野狐精面容模糊,千百次,泽北始终不曾看清。只和所有宣称有过奇遇的人一样,唯见制鞋一事确凿不移,那鞋、那针、那手。
      泽北知道自己迟早能遇见野狐精,对此,他预感强烈,从不生疑,仿佛比娑婆界生老病死这等千真万确之事,都更为确切清晰。
      他设想过千百个奇遇的场景,每一个场景中,自己都衣冠齐楚、风度翩然。他也说不清为何想给一个跳脱三界、不入五行的精怪,留下世俗意义上的好印象。细思之下,本不合情理。但他阻止不了自己的幻想,仿佛他幻想并不属于他。


      IP属地:四川3楼2018-01-11 1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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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月后,泽北心中的头等大事是说书人午后要来镇上讲野狐精异闻,其次是要给邻镇的财主送去他订做的博古柜。
        一来一去,泽北算准时辰,清早赶着痩骡马,拉着木板车,走官道去送货。奔波一路,却惹得一身晦气。财主硬说柜子尺寸有差,窄一厘就要克扣十之一二的工钱。财主分明在自家量尺上做过手脚,泽北如何不知?怎奈人是有心找茬,他是空口难辩。倘或对簿公堂,堂上的老爷也是一丘之貉,断不会拿出官尺来理论清楚。泽北端的是有苦难言,可比苦更煎熬的是急,急那天上的太阳也和他不对付。工钱只争得六成,几近白干,日头更将升至天顶。
        回程,卸了货的板车经山道疾归,哐哐当当,一抖三震,路虽崎岖,却是捷径。
        深林蝉噪声声,午阳如催命鬼似的,撵着泽北的脚跟。手中竹鞭催着骡马呼啦呼啦地赶,赶得人汗如雨下,身下车轮碾着石地咯噔咯噔地颠,颠得人东摇西摆。急,急得耳廓内一片嘈杂,仿佛内心的焦迫落在这无人之境,蓦地幻成了音声。眼耳鼻舌身,占得一个耳识,触尘便逗引第六识。呼啦复咯噔,咯噔复呼啦,俨然已是此躁心之外化。
        噼啪——!
        天地间訇然一声炸响,六月大暑,晴空霹雳,一道惊雷赤历历从天而降。泽北未及反应,眼前电光一闪,身体骤然腾空,耳畔骡马嘶鸣、巨物坍塌。
        完了,莫不是平白遭了雷公的冤枉……
        一个念头尚不及闪全,人已重重摔跌在地,浑身顿痛,却未觉麻木。周遭烟尘滚滚,视物不清。然有知有觉、能感能见,幸乃有惊无险。
        三两下翻身而起,泽北灰头土脸忍痛再看,见得一片狼藉。一棵三抱粗的古树倾倒道中,扬灰漫天,雷殛处焦枯如碳。骡马受惊后挣脱朽条腐索,架着断辕逃窜无踪,徒剩板车侧翻在地,贴地的车轮为山石硌裂。
        泽北惊魂甫定,又生无明业火,正待发作,不料惊雷连墨云,九霄之上冥雨骤来。雨密如帘,霎时,连近在咫尺的林峦也迷蒙不清了。抬眼,乌云覆顶,雨势汹汹,中天一轮毒日高照。这天象委实怪诞至极,泽北见了却不顾得多想,只念日已当中,今天恐无论如何都赶不上听书了。想他数年如一日,旁的事皆可暂放暂缓,唯有这野狐精的异闻何曾错过一遭?
        怪天异象,泽北无心躲避,垂头丧气地顶着烈日、淋着暴雨,深一脚浅一脚,徒步涉过泥泞山径。一身短褐早已湿透,如另生得一副皮囊,紧紧地贴着身子。皮囊套皮囊,手艺人身形魁实,长于劳作而筋强骨健。
        及至山涧,原本足可蹚过的细水沟,已汇成湍急泥流。雨水劈头盖脸地打在身上,泽北不知疼痛,赔本也好雷击也罢,翻车也好暴雨也罢,这些他都可以忍耐,但无法涉水回镇听书,却真成了最后一根稻草。泽北一阵鼻酸,茫然四顾,雨幕中一概看不真切,唯觉上游处隐有白光闪现,若有似无地穿透雨帘,忽明忽暗,仿佛在招引他。
        一步,两步,循彼而去。
        那依稀散漫的光晕,渐于视野中聚出一个分明的形象来——出落五体,占得一个男儿身。日晒雨淋的山林间,一人垂腿坐于涧水旁一块平整的磐石上。外披对襟白氅,如云似雾,疑为纱制。内里麻衣如雪,衣纯为赤,仿如冰天雪地中红梅傲立。青丝如瀑,却披发不束,独于发尾拢扎一根红绸,额前更留有碎发遮眉。如斯扮相,浑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风习。周身三色,白则皎、红则鲜、乌则墨,俱为纯粹,未掺得一丝杂质。不知世间,何处去寻这等不偏不邪不染不污的色彩?
        泽北望着他,望得出神,仿佛人我之间隔着一个幽暗的梦。自己将之何处,因何而来,霎时全不在意中了。意中空空荡荡,忘,忘得一干二净,连忘念本身也不起。只顾得看,而看,又绝无思索,绝无担荷。一颗心,一时竟成流水,不竞不絿,无执无着。
        男人的仪表越发明晰,玉容淡然,气度娴雅。喻之以雪,雪输风骨;喻之以霜,霜输灵秀,总归不是娇柔弱质态,却俱白莲出尘姿。独坐雨中未湿寸缕,头顶艳阳薄汗不发,只微微埋首,专注于手头之物——鞋。
        是鞋!
        泽北猛然心跳,一动念,恍然已行至男人身侧,立身而视,其人素手纳鞋,不紧不慢。白布的鞋样袼褙层层叠叠,拈针引线的手三指微舒。不用针锥,不用夹板,只看鞋底正面,便能徒手穿针走线,似是毫不费力。针线过处,十字排列的针脚逐渐成型,均匀齐整,煞是好看。针尾分明拖着约莫四寸长的白线,可不论如何走针,线却始终不曾短少。
        “我就知道,传说是真的!”
        一声脱口惊呼,话不知是说给谁听的。男人并不理睬,泽北方暗觉冒失。忽而记起今日之惨淡光景,心中更是局促,不由抬手抹了一把满脸的雨水。一抹,手上却是干的,再一看,浑身上下不知何时早已干透。耳畔哗啦啦的暴雨声,也无故变得几不可闻。然而周遭仍旧既晴既雨,分毫未变,泽北置身其中,竟也跟那男人一样,晴雨无碍,仿如梦境。
        想来必是野狐精的法术施为,倒又赞得一句:“你果然厉害。”
        男人依旧不答。
        泽北有些尴尬地挠挠后颈,仍不放弃与之搭话。“……野狐精的传说,不,我是说你的事,我颇有耳闻。”泽北半道改了个口,总觉眼前分明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看模样,也和自己差不多年纪,那精精怪怪的称呼就很是别扭了。
        “……”
        “我是前面镇子上的木匠,复姓泽北,名……”
        “荣治。”
        忽听男人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泽北心头咯噔一跳。名字虽本就是拿给别人叫的,但从没有哪声呼唤,听来如此欣喜。男人声线平和,语调从容,正和了泽北的臆想,契合得不差毫厘,仿佛真是从意中抽拔而来。
        “你知道我?”
        “我知道的,多着呢。”男人淡然回之,制鞋,并不看他。
        泽北闻言一笑,是为自嘲,一不留神就将凡夫之识安在了眼前人身上。“你,可有名字?”
        “刚不还叫着野狐精吗?我不介意,你无须改口。”
        “那算不得名字吧,怪别扭的,难道仙灵鬼怪都没个名字?”
        “你想我有,也可以有。”引针的手倏忽一顿,男人仿佛做过刹那的思量。“流川枫。”
        泽北于心默念两遍,悦耳、脆亮,就连这名字也极是合心合意。倒应了句老话:世上万般好,中意最难得。
        “传闻说你随缘幻化,眼下这般模样,可也是虚假幻相?”
        “虚假?”
        流川悠悠一句反问,随后首次掀眼直视着泽北。那眼神意思很轻,莫过只是看而已,但泽北心里却莫名有了一个沉重的意思。还是娘生爹养的那副身子,却无以明晓流川眼里能看到些什么。
        “你若以此为虚,那你可能想象出我别的模样?”
        流川接下来的问话,又教泽北跟着转了念。那未及破解的沉重,便若羽毛般轻盈飘远。一念远一念近,更迭衍生,人心难有一刹清净。泽北迟疑片刻,终是合上眼,开始努力构想流川的另一种模样。半晌,徒劳无功不说,反将眼前人嵌入了他那成百上千的梦境中。上天入地,梦中的野狐精一一显形,正是这白衣乌发的男人。是他,正是他,全是他,如何能再有另一副容颜?
        “不行,委实想象不出。只觉一变,就是别的什么人了,再不是你。”
        “如此,怎能算作虚假?”
        “……只恐我心中的你,并非真实的你。”
        “你心中的我,如何不是真实的我?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我且问你,你目下身在雨中,却淋不着雨。你倒说说,是这雨是假的,还是你是假的?”
        “这……”
        泽北答不上来,换得流川一声轻笑。“你看,糊涂了吧。”
        “这是你施的法术。”泽北分辩道。
        “我哪有什么法术,法术讲究的是无中生有,我没那个能耐。我就是随缘幻化,那也得先有缘,否则何来幻化?有缘,便不是无。”
        “不是法术,那是什么?”
        “是心。”
        “心?谁的心?”
        “自然……是你的心。方才,你瞧我瞧得入迷,及至忘我之境。就是这一念的忘却,才让你晴雨无碍。你这一念本就清净实在,我不过让它显形罢了,绝非无中生有,更不是弄假成真。倘或你无此一念,我亦无计可施,你现在也且淋着雨呢。”
        语毕,流川放下针线,略一扬手,四空登时云销雨霁,触目见不得半点雨痕,仿佛从未下过那场瓢泼大雨。天顶烈日也收敛了锋芒,为薄云一遮,全不似三伏暑天,倒像阳春三月。
        “这,也不是法术?”泽北见状,再度追问。
        “当然不是,这还是你忘我的那一念。”
        “那一念不都过去了吗?”
        “**。”流川嘴上一声轻讽,眼角却是一个淡淡的笑意。“你那一念既能挡雨遮阳,如何不能穿梭光阴?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宇既为心造,宙又怎会实在真有?方才不是说过了么?”
        “光阴幻有?”
        泽北有些难以置信,流川不仅不再解释,反再纠正他。“幻有也是有。”
        “这又怎么解?”
        “这还不好解?真是相对的真,假是绝对的假。此间娑婆界是相对极乐界而言,你承认佛国净土之真实不虚,那此间就有其相对不虚。你若绝不承认彼岸之实,此岸岂非一并虚无了?说得寻常一点,好比这山林里的柏树和柏叶,总不致是真柏树长出了假柏叶吧。”
        “照你这么说,镜花水月不也成真的了?”
        “不错,镜、花、水、月,哪样不实?既如此,投出的影子怎么是假?世人论真假,多半困于一个‘形’字。唯有形之物,方以为真。镜中花难折,水中月难捞,说到底不过少个形态,便以为不实。但那倒影不就和风雷光电一样,你要是将眼前这抓不住的日光认作是真,那影子也必定不虚。故,你若认镜花水月是假,则大千世界尽为幻象空花。一切俱是心之外化,真假亦不出其法。你们凡人常说,‘人生如梦’,以此解得生之虚幻,证一个‘无’字。要我说,合该相反,‘人生如梦’,应解作人生如梦一般,俱为真实,证一个‘有’字。”
        “有!的确是有。梦虽无形,却非无有,这个我比谁都清楚。”泽北言之凿凿,分明是想着自己十夜九梦的经历了,转口却先问流川:“你也常做梦吗?”
        “我不历人生,无以发梦。”
        “那就只有我了,只有我单单梦着你。”这话很有一个寂寥的意思,但泽北的心却没落在寂寥上,缠住他的是彷徨,好像在他那儿,彷徨比寂寥的意思更重。“梦醒了,便琢磨着几时能见你一面才好。总之是朝亦有所思,暮亦有所思,彷徨得很,心里难受极了。”
        “那你今日见着我了,心里可好受些了?”
        “不好受。”
        “为何?”
        “因为,我还想再见你。”
        贪,流川勾唇一笑,林间树影轻晃,仿佛是为这一笑而起。
        他本能晓泽北心念,却仍有问必发,倒像是有意招引他自行去明了自心。三界万法,唯心所现,唯识所变。其手段施为果胜宇内精灵鬼怪远矣,相较之下,法术也不过是街头巷尾诓人的戏法。
        流川良久不曾接话,泽北一移眼,见着他手中即将纳好的鞋底,又借物招来一念。“我的鞋你可制好了?怎么不拿出来,叫我穿上?”
        “你想穿吗?你可要想好咯。传闻不是说了么,一旦穿上,就离不开我了。”
        “这……”泽北原只欲求证传说之真假,孰料流川竟以问答问。他倏忽骤起眉头,一本正经地烦恼着,好像真要将一辈子系于这离谱的思索上。
        然而流川实则还是那个很轻的意思,泽北只又一次悟得很重罢了。“**,你怎么这么实诚,还真在考虑。我不过是逗你,我不会拿出来叫你穿的。”
        “为何?传闻可是编的?”
        “不,是真的,写那异闻的秀才是见过我的。”
        “那你怎么……?莫非是嫌我寒酸,看不上我?”泽北的语气蓦地严肃了几分,暗恼流川恐也有俗世看人的分别眼。
        “寒酸也好威风也罢,木匠也好皇帝也罢,世人在我眼中都一个样儿。”
        话本是好话,按说也顺了泽北的意,可不知何故听得流川说自己与旁人无别,这村野木匠纵能媲美真龙天子,泽北也仍莫名有些失落,遂只黯然应了一个声儿。
        “怎么,你失望了?嗬,你这人好生可笑。鞋,我要拿出来叫你穿吧,你左右为难;我要不拿出来,你倒说我瞧不起你。我好心解释不曾轻看你,你又失望了。你究竟想怎样?”
        “我、我……”泽北支吾两声,无从辩白,终是转言:“那我不穿你的鞋,以后可还能再见到你?”
        “若你真想再见的话。”
        “自是真心。”
        “那,后会定有期。”


        IP属地:四川4楼2018-01-11 1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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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泽北再入梦。
          光怪陆离中,他辗转好些所在,一会儿去摘那镜中繁花,一会儿去捕那水中清月。
          转山转水,到底,一无所获。两手空空,颓唐。
          当此之时,渺渺然听得流川一句笑言——“世间,独这探手之情,最是可笑,又最是可贵。”


          IP属地:四川5楼2018-01-11 1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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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制鞋(痴·上)
            泽北从来不知想见一个人,可以这般轻而易举。
            唯须,一念而已。
            有时,泽北思想得很清楚,专程去寻。
            山林、河畔、花田、草场,但凡一去,流川总会现身。
            他知道自己本可在任何地方见着流川,不必大费周折跋山涉水。但到底又从来偏心那些少人行的所在,只因,他早暗自将这一回回的相见,视作心照不宣的幽约。
            山里果木拔地,多有参天之势。近地的部分根茎虬结,可供攀爬。泽北身手矫捷,踩着一块块树瘤借势而上,游刃有余,恍如登梯。上,一直往上,直伸手够到高枝上的果子方才罢休。
            树杪咔嚓一声脆响,摘下的果子连枝带叶。眼前一阵枝摇影晃,窸窸窣窣的叶雨随风零落,往下一瞧,那倚树而坐的制鞋人片叶不沾身。
            泽北见了,满心的欣悦中起了一道涟漪,圈圈层层逐水而扩,抵岸方知那等闲平地起波澜的心绪,尚有另一个名字——怅惘。悦其如斯,亦忧其如斯。果子虽还在握,泽北心里却已生得一个“舍”念。
            再抬眼,仍旧微微晃颤的枝干上,不知何时竟晃出一只棕灰色的猕猴来。毛茸茸的两手一前一后地攥着枝条,一对铜铃大眼直勾勾地盯着泽北手中的果子。猕猴不躁不闹、不夺不抢,只于一臂开外半蹲半坐,仿佛只是等待而已。
            “呵,就属你灵性。”
            泽北颇有意味地言语一声,话音未落,一挑手腕,果子轻巧地抛了过去。抛得恰到好处,猕猴略一展身,单手接个正着。得着了,也不知避人,坐稳身子,双手捂着果子胡乱轱辘两下,张嘴就是一口,吭哧吭哧,大嚼大啖。
            泽北无可奈何地一笑,无意搅扰它填肚,耸耸肩,自去。
            “果子呢?”
            树下,流川淡然问曰,手头已换作一根弯针,穿得九股麻线,绱鞋。白底黑帮,一寸三针,缝得细密而扎实。明绱、反绱诸般手艺,他俱是熟稔,不费楦、钉、锥、锤,一切水到渠成。泽北信手拍打身上枝泥,眼睛单瞧着流川走针。那手艺他确已见过多次,眼睁睁地瞧着,始终未能领悟透彻,就像他无以洞晓缘何叶触其身,即皆堕落。
            泽北再度见证了流川的不同凡俗,手头的果子遂也不知应置于何处了。进食于流川而言绝非必须,不过若真将果子送去,他自也会承意吃掉,入口知甜知酸,看似与常人无别,实则却横亘着最源头的天壤之别——是否渴望。
            于是,叶雨纷飞的那一刻,泽北怀疑的是这整件事的意义,究竟是在于“摘”,还是在于“食”。他能给予流川的似是悉数存乎一心,仿佛真如其所言,唯有本心堪称实在。而一旦落于形相,反倒虚无了,是画蛇添足的一笔。正如他想替他上树摘果,在发心的一霎,流川了然,施与受本已各得成全。
            泽北陷入思量,良久未曾答话。流川亦不甚在意,鞋线已走回起针的中缝,他悠悠收了针,复从鞋内捡出一片落叶来,随意扔置于地。
            泽北一愣,原来并非一叶未著。但他的困惑却有增无减,为何单著于鞋,而这鞋又是什么……
            流川顾自笑笑,接着刚才的话,再道:“那猴儿是我叫来的,反正你也换了主意。倘使乐意,予了它去也好。再历三劫,它便可修炼成精。”
            正说着,树上啪嗒掉下一枚果核,饱满的核尖弹开了落叶,陷落在松软肥沃的黑土里。
            来年又是一株果树,泽北暗忖,颇感快慰。此间娑婆纵真为妄有虚空,他也未曾因此希求解脱。相反,与流川的相遇后,倒常有机缘暂得摆脱平日之营营逐逐,一时一地地观照当下。正如他借这颗无知无觉的果子,一窥宇宙之玄妙,万象之环环相扣、生生不息,如此圆融美满,教其眷恋而敬畏。
            天地本无心,猕猴复归深林,泽北领着流川再赴他处。


            IP属地:四川18楼2018-01-25 2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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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泽北未及深思,流川已倏忽现于眼前。
              待到四目相接,泽北方才醒悟,自己又惦记他了,好像其思与其心之间还隔着一座桥,二者并非一物。
              曾以此问于流川,流川答之肯定:“心取直,思取曲,前者必在后者之上。”
              镇上官衙贴出告谕,欲着人重建镇口牌楼。
              不日开工,一批石匠、木匠、瓦匠齐哄哄聚在一处,大操大干,泽北自也在其列。
              午后日头最毒,一帮子手艺人趁时休憩片刻,丢了手头活计,围蹲在墙根阴凉处抽旱烟、扯闲篇。泽北不好这口,但也乐得休整,倚着一大截原木,半仰着身子席地而坐。目光投向那遥远的云天,仿佛越是遥远阳光就越稀薄,阳光越是稀薄天色就越湛蓝。蓝得云朵成片成片的白,如同一条浩瀚的天路,总共留给泽北一个笼统的意象,不可捉摸,却心向往之。
              电光一念间,一个身影已亭亭立于老牌楼未及拆除的冲天柱上,静静地望向他,望得周围的一切热闹尽数消泯了下去。
              是了,他的向往如今都离不开流川。纵然他这时才开始细揣踩在云上,或许就如暖春的清晨,赤足涉过露珠遍野的草场,趾间柔嫩、湿润。哦,那兴许又似江畔的细沙于足下随潮涌落……思量百转千回,兜转往复,但伊人同行,确是不劳费神之事。
              泽北回望着流川,尽尽地笑,脚心感得丝丝凉意,仿佛已与其并肩走过了那段神秘莫测的云路。
              “哟,泽北,傻乐啥呢?哪家的花姑娘上街啦?”
              人群中的一句戏谑,引得众人纷纷引颈张望。长街牌楼、界碑城墙,四顾如常,鲜见行人。
              “扯淡吧你,这日头,花姑子都能晒回原形啰,哪个花姑娘还敢出来溜达,要有,我立马掳回家去!我看他八成是中暑,脑子烧坏了。”
              楼柱上的身影分明在望,旁人无以亲见,泽北多添得一分欢喜。
              “中暑?啊呸,睁眼儿瞎!瞧这一脸乐呵,跟他娘的中邪了似的,瘆得慌!”
              “大白天的中哪门子邪,诶诶诶——泽北,说两句玩笑,咋还走了呢?哪儿去啊?”
              “解手!”泽北高声扔回一句,心思已先于两足转过墙角,直朝田埂下无人的麦田飞去。
              春麦行将成熟,触目皆是金黄与茸绿的渐变,一望无垠,天地亦为之洞开。方才还在牌楼上的人儿,早于此长身而立。身后麦穗垂首,微微飐拂,隐约扫过腰际的衣料。
              泽北快步赶去,及至近前,脚步又倏然行得极慢,喜还在心头,世上已无话可说。
              水到渠成,刀过竹解,人来也无非一见,本属流水事。可唯有意中人来,反惹一个无言的惊喜。
              “瞧你。”
              泽北尚不明所指,一块汗巾已抚上额角,沿着发际细细地揩。怦然心跳间,一副身心只感得那贴面的指腹,汗巾倒不在意中了。不觉抬起手来就要去握,又见掌中木灰石末条条道道,乍将短褐衣摆一把攥紧,压下前念。面上唯一记蹙眉,一闪而逝。
              流川看在眼里,神情依旧,不知是何心思。片刻后,汗巾顺势塞入泽北怀中,一看方觉眼熟。
              “早晨出门上工,我还在家找了好一阵,不知丢哪儿了。”
              “茶摊。”
              “怪不得,我已许久没去了……”泽北说着,自将汗巾系回腰间。移眼,发现左右衣摆各教自己攥出了一团汗浸的灰印。泽北欲言又止,恰似看见了自身欲念的留痕。
              “怎么,还想把骡马找回来不成?”流川逗趣道。
              “没有的事。只是在想你果真神通广大,每每想见,都能如愿。”
              泽北有意岔开话题,流川也只顺水推舟。只是他以之为神通之处,流川却又一次道是寻常。“这哪是什么神通,人人皆有这本事。”
              “那怎么可能?”
              “但凡思念,便是得见。万物表于外而释于心,一念记挂,世间花花草草、枝枝果果,全幻了此人形容。触目,天地亦为之一变,如此,还不算得见?”
              泽北恍然,这说的岂不正是他的经历,就在刚才,远天的一层云还都与眼前人有关。但白云并不担荷谁的思念,关键还在那望云人,相,无非心生。流川是云、是月、是木、是石,是他耳闻目睹的一切——一旦他开始想念,流川就弥满大空。


              IP属地:四川19楼2018-01-25 2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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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四川20楼2018-01-25 2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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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制鞋(痴·下)
                  床褥间,风止雨霁。
                  万象复归沉寂,兽啸乌啼杳不可闻,一门两窗闩尽晚风凉月。屋内灯烛照影,晦暗而暧昧。隐约闻得一抹椒兰气,举目又不见香炉所在。大案、立屏、高床、脚凳,尽是百年前的家具风格,古朴大气、圆润简雅。西墙,笔挺的龙门架上端端正正地披挂一副金甲。架顶金盔高昂,在最深暗的午夜里,散发着不可一世的寒光。
                  泽北侧卧在床,锦被罗帐铺作一个温柔乡。此间堂皇,扫眼便得领教透彻。流川在身畔熟睡,留得泽北辗转难眠,静守他的侧颜。墙隅闪烁着一颗遥远的星,金甲在余光中挥之不去,仿佛随时都会款款走入一列史书中的婢女,行不得作声,立不得抬首,一日三次,为其拂灰拭尘、熏香祝祷。
                  何人铠甲堪得如此供奉?
                  泽北只闻说前朝镇国公拥金甲一副,刀枪不入,战无不胜。再往前,历史于他便多是空白。前朝镇国公者,举国第一大将,官拜太师,爵封国公。佩剑进殿,策马禁宫,谒天子而不拜,赐座于皇椅之下。戎马一生,开疆拓土,未尝一败,襄助一方霸业。曾以一人之力歼敌万众,于危难之际呼风唤雨,上知天数,下晓冥运,未卜先知,神鬼莫测。当世尊之为神,后世毁之以妖。
                  国运鼎盛之际,其人中道暴亡,疑遭域外巫蛊所祸,或命丧于朝中反骨,或受害于境外敌阵,史料莫衷一是,是成迷案。尸骨未寒,山河震荡,庙堂变天。一夜之间,四海九州,其丰碑塑像,悉数践为齑粉——镇国公者,窃国贼也。屠万称雄,夷戮俘虏;上挟天子,染指后宫;滥用妖法,扭曲天道。
                  英雄耶?奸佞耶?
                  睹物浮想联翩,泽北虽思着这号争议斐然的人物,心下却是明白,眼前的这副金甲按理不会是那叱咤风云、近乎神话的战铠。早在镇国公离世后二十年,国运衰微,朝代更替,新帝封禅于泰山之巅,铸鼎熔金,告太平于天。举世垂涎的战铠一朝尽毁,书就史册上绝无仅有的一笔。据传,那金甲熔炼后,竟化作一锅血水,人多以此为其主穷兵黩武、嗜血成性之佐证。
                  亦神亦鬼的传奇,说是历史,近乎聊斋。但今宵共枕之人,却教泽北有十足的理由相信最离奇的故事。那所谓的镇国公可真是非人的存在?抑或根本就是流川游戏人间的浮光掠影?还有流川曾一语带过的无名秀才,他又是哪朝哪代哪方人?既见过流川,又写下异闻传世,不知可曾穿过他的鞋?
                  泽北思绪万端,空有疑问,无一有解。莫说别人,就连自己置身的这间屋子现于何时,屋外还是不是那片山林,他也摸不着头脑。他记得那山壑,记得自己一泻如注,洞中乾坤颠倒,他眩然欲死,如临仙境。再睁眼,便从仙境飘飘然坠入这高床软枕。流川还在身下,双腿还与之交缠,缠成鞋面上交尾的鱼儿一对。那模样满面润红,乌发纷乱,全不似平素,教泽北如何他顾。
                  “夜深,不如留下。”
                  哦,留下,当然留下,只盼今生今世都能留在今夜。
                  泽北抽身跪立而起,并不答话,只是气喘。展开两臂穿过流川膝后,分揽他的双腿,抬高后腰。垂眼,山高谷狭,里里外外遍淌乳泉,分不清是谁的东西。仙境,确乎还没有走远……
                  燃烧,化灰。爆裂,消融。再一再二地流连,到底是出于有限。欢情的尽头是流川的安眠、泽北的假寐。他无法入睡,甚至无法合眼。流川仰卧在侧,闭目,止息,修长的睫毛如一钩弯月,兜住泽北所有的思量。他不知道流川的这种止息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绝不是睡眠。无以生梦的睡眠,算什么睡眠;无须进食的存在,要什么休憩。那么性呢?爱呢?
                  相逢有日,及至今宵魂颠梦倒,情潮一褪,恍然若梦。真也好假也罢,反正是残酷。姓名、饮食、睡眠……几乎所有生之必须,于流川,却都不是必须。云泥有别,最怕相较,高下清楚得教人绝望。不知晦朔的朝菌,不识春秋的蟪蛄,何以思量如冥灵、大椿者究竟以何种姿态伫立于世,历过何种光景,获得何种超脱。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哦,相而已,同真共幻。泽北一念了悟,舍了野果,又一念执迷,送了木屐。不遇事,人皆圣贤,世间诸般普世大义、玄妙大观,大体上俱是明白。一遇事,又都个个打回原形,困在各自的迷津中,焦头烂额。未臻究竟的心呵,如临水照影,波荡则影动,照见自身的无定与渺小——待到良宵耗尽,旭日东升,一切又当如何?我将以何伴你、恋你,与你共迎朝日?一想到将来,泽北便再也想不下去了。
                  屋外夜沉如墨,一心想要留下的人,走了。连夜打点细软,不告而远行。


                  IP属地:四川24楼2018-02-03 2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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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有长生术,寻访者众,得道者寡。风闻者众,亲见者寡。
                    大道武当,无双胜境,天下仙山。七十二峰、三十六岩藏仙通灵,结气所成,福天洞地尊列第九。欲求长生,不向武当何处寻?
                    玄虚观者,云深不知处,下临绝谷,上谒青天。观踞飞岩,横空挑出,状若垂天之翼,占尽险、峻、雄、奇,唯有缘人方能到此。
                    泽北在观中叨扰月余,帮衬些修缮活计,聊抵食宿。坊间盛传修道有方之人,驾鹤而行,集气而食,躯骸不动而神游四海。泽北日日与观中道士同吃同住,才晓传闻谬误千里。小观道士不足十人,淘米砍柴、扫庭除尘各有分工。老道长云游在外,监院择日开坛授法。小道士修内丹、习符箓,以镇魔除妖、请神消灾。一日动,则练拳技、剑诀;一日静,则练打坐、站桩。
                    一眼望穿,此间修行总归不离常德,无甚玄而又玄之处,反而最是枯乏。只是不知这种种枯乏中,可真有通往长生之道?
                    及至老道云游归来,纶巾道袍风尘仆仆,走破的三双十方鞋还系在沿途拾来的拐棍上,一步一晃,待回观修补。那鞋晃得泽北心乱如麻——别后数月,他再未见过流川,连梦里也再梦不到。唯有与之相识前,那种彷徨无所归的感觉再度萦绕着泽北,他觉得自己好像失却了一个世界,而世界实又无所失却。
                    其心赤裸地思念,其思混沌地抗争,流川若是有意,定能洞悉。但他确乎一次也不曾现身,为何?是体谅他,是气他,还是已经不关心了?泽北无力深揣,他更常做的是阻止自己在夜里,反复追忆之前春风一度。他只允许自己回味那么一丁点,好比临走前,映在心上的一双睫毛,静如月,翘如月。他念着,也就夜夜都睡在那睫毛上。
                    “敢问道长,可懂长生之道?”
                    “懂。”
                    “请教,如何是道?”
                    “勿思长命。”
                    老道穿庭而过,杖上的鞋一晃一晃,染得一层白霜,又落得一层白霜。
                    武当,下雪了。


                    IP属地:四川25楼2018-02-03 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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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嵩山少林,禅宗祖庭,蒙初祖亲授禅学,昌隆至今,来往香客络绎不绝。
                      泽北有求而来,与大知客相对落座知客室。东窗半掩,暖风拂面,檐下梅花落尽桃花小。
                      “师父,少林可有长生法?”
                      “有。”
                      “如何是长生?”
                      “不灭。”
                      “如何是不灭?”
                      “不生。”
                      “如何既不生,又不灭?”
                      “涅槃。”
                      “如何是涅槃?”
                      “不造生死业。”
                      “如何是生死业?”
                      “求长生,求不灭,求不生,求涅槃。”
                      两座之间茶水尚温,主客已合十而散。
                      泽北避开人流如织的进香主道,沿西径小路下山。行不过百余米,但见此间墓塔林立,高低错落,形貌各异,略一扫眼,应达数百之众。
                      泽北转入塔林,细见塔上多镌有铭文,方知自古以来,寺内高僧大德圆寂悉安葬于此。信步其间,半晌不见人迹,不闻人语。转得久了,泽北看着多如恒河沙数的墓塔,忽而觉得各个殊异,忽而又觉实出一律,竟致迷失。
                      西北角,一座看似普通的砖塔绊住了他的脚步。塔身平淡无奇,叠檐三重,通体皆用古老的水磨砖砌成,又因年久而多斑驳破损。塔门是一整块青石,当中浮刻一僧结迦趺坐,双手结印,双目微合。泽北总觉和尚的盘坐似有些怪异,但这小小的一面浮雕历尽日晒雨淋难免模糊。他不由走得极近,俯身细察,鼻尖几欲触到塔上落尘。
                      “咝——”,泽北倒吸一口凉气,和尚足颈以下竟空无一物。
                      “那是如清禅师。施主若觉投缘,可随喜上香。”
                      身后,五步开外,一灰袍守塔小僧正立于塔侧,双手奉上三支佛香任取。其人面容清秀稚嫩,看样子年不及弱冠,应是未受具足戒的小沙弥。
                      “教小师父看笑话了。”
                      泽北自知失仪,折回取了香,借塔前石炉内长明灯的火,敬香。
                      “敢问小师父,这如清禅师的造像何故无足?”
                      “佛历两千年时代,如清禅师在世,曾代理本寺住持。禅师常于后山坐禅壁观,历数年之久。一日乍现金刚相,自言秽物缠足久矣,当下举斧自剁双足,流血不止,是夜圆寂。后人感念禅师向佛之心,遂造此像,世称断足和尚。”
                      泽北心头咯噔一跳,“那依小师父之见,禅师最终可修得正果?”
                      “善哉,善哉。”
                      “小师父如何不答?”
                      “小僧无从作答,答修得是妄语,答未得也是妄语。”
                      “既如此,小师父的‘善哉善哉’纯为托词,岂不也属妄语?”
                      “这……”沙弥一怔,继而一笑,“倒是小僧修为浅薄,执了相了。小僧以为,师心可敬,一念无明。”
                      “无明是什么?”
                      “是痴。”


                      IP属地:四川26楼2018-02-03 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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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泽北为这一面浮雕盘桓数日,歇脚山下客栈,日日进山久立塔前,直立到月华换晚照,仍不思归。
                        一盏盏长明灯燃起黑夜里一颗颗豆亮的光,照不了两步远。目不能视,嗅觉反而变得格外灵敏,整片塔林佛香氤氲。
                        世间可有长生法?
                        泽北一路走来,道家说懂,释门答有,再问,又像是无。各家点拨他无以全然参透,但最起码也隐约有感,所谓“长生”,不知何故,总或多或少关乎离欲。仿佛生之对立并不是死,而“长生”即是走出了欲望,走出了求生的欲望,也走出了求死的欲望,更遑论,相亲相守。
                        面塔而立,形如林间松木,不觉光阴若逝川,仿佛亦能体悟到某种禅定之力,似是而非,远引若至。他渐觉自己离“长生”愈近,离流川就愈远。倘或继续寻访,纵终有所成,也不过弄巧成拙、违背初心。无法以入世之欲,求出世之功,否则便无异叩问虚空,到了必无结果。泽北了悟至此,已瑧终极,再往前,便又非其所知。
                        “禅师,你穿了他的鞋,对吧。”
                        喃喃一言,似问不似问。
                        避风的石炉内,长明灯倏忽一闪,灯花明灭刹那间。


                        IP属地:四川27楼2018-02-03 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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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间的第一缕霞光还在东方酝酿,行云将散,拂晓未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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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界碑,城墙,长街,春播秋收的麦田,初历冬夏的牌楼,一切如故,及至……那倚坐在牌楼石墩上的制鞋人。白衣乌发,照旧是一针一线,专注而埋首。看那心无旁骛的样子,哪像是在等什么人,倒像只是在候着天明而已。而待到天明,也没什么特别,还是制鞋,永生永世。
                          归程途中,泽北琢磨过千万遍,再见流川,要如何解释当初的不告而别,如何倾诉相离一载的翻山越岭,又如何坦言关乎将来的深思熟虑。走得近了,哑口张张嘴,构想过的所有故事皆未发生,单单只唤得一声“流川”。
                          一唤,流川便站了起来,穿着线的针随意扎在鞋帮上固定,制了一半的帮子单手擎着。
                          “你看。”
                          泽北顺其所示,垂眼一瞧,流川足下所踩竟是那双谢公屐,蜂腰方头载着一双白布袜。
                          泽北一阵眩晕,不知今夕何夕。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的那一天,流川从他怀中抽回一只木屐,又从水里抬起双足。只是这一次,他真的试穿了那双鞋,合脚、舒适,走起路来,四平八稳。
                          “没想到,你穿上这么好看。”
                          打过腹稿的那些话,泽北全丢了,想不起来,也不再去想。他与流川的故事重又契合得严丝合缝,如榫卯一般,还何故枉费钉锤?还从那一天开始,还要继续往前……
                          “流川,你把我的鞋拿出来吧。我想好了,我愿穿,今生今世就伴你左右。待我穿上,你若乐意,便跟我回去。若是勉强,我便随你去,去哪儿都好。我……只有一个请求。”
                          “什么?”
                          “从今往后,再莫叫别人穿你的鞋。”
                          流川微微勾起唇角笑了,柔和地,静谧地,无言地。转身踏着长街,就往镇上走。
                          泽北楞在原地。
                          “不是要我随你回去么?还不跟上。”流川头也没回地催着。
                          “……那,我的鞋呢?”
                          “是啊,你的鞋呢?”
                          东方破晓,长街越走越亮。无人的清晨,木屐声回荡一路,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IP属地:四川28楼2018-02-03 2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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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制鞋(嗔·上)
                            泽北佝偻着身子,跨坐在长条凳上。
                            凳头两块磨石一砺一砥,有粗有细。脚下刨花木屑散落满地,伸手可及的木盆里卸着四五刨刀、二三凿头。近日活重,一个个老伙计也经不起折腾,几乎日日都要打磨一番。刺啦刺啦的磨刀声响起时,泽北一天的活计又近尾声,浑身的汗水还远未干透。
                            自家屋前的一方小院本属逼仄,泽北拿来做工,就更无任何风花雪月可赏。日复一日穿衣吃饭,劳累而重复,马不停蹄。高门大户称作为“过日子”,平民百姓还说是“讨生活”。
                            如何是“过”,如何是“讨”,师父在世时,教泽北问至沉默。颤颤伸出一双手来,鹰爪似的内扣着,糙若树皮,骨节凸出。中风后那手始终痉挛不止,鬼斧神工的巧手张从此再挥不动斧。泽北不再多问,端了热饭来,一口一口地喂。还是一双赤手,揽尽一双枯手的生养死葬。
                            早年师徒二人在院里合搭了一个简易凉棚,沿着正房瓦檐伸出一片顶,占掉大半院子。棚盖是一大张油布,绷得极紧,每逢下雨响若擂鼓。棚内贴墙做得半幅壁架,锯斧凿铲、刨钻锉锤、墨斗、尺规……一切吃饭的家什悉皆收纳于此,规规矩矩,不乱毫分。架前搁着泽北自制的锯台、刨床,为省地方,一前一后错落而放。打磨工具本不挑地方,锯台刨床无一不可。但泽北做工站立终日,委实想坐下缓缓,也就顺手拉来一根条凳,挨着刨床一坐,半身已露在棚外。
                            数步之遥的西墙下,堆叠着不少锯作小段的原木和毛板,整整齐齐地码了近人高,又占得三分地。木料顶上另皱着两张油布,拿石头压了,逢暴雨烈日才揭开来遮挡。流川安静地坐在一张藤椅上走针,身侧的锁儿听了故事,就在圆凳上睡了,上身斜趴在流川腿上,微张的嘴里淌着些些涎唾,洇湿一溜白衫。
                            院中寿材为传统的三圆五鼓式,四六板规格,大体已具雏形。订棺的是镇北古家,锁儿就是古老头的独孙。老头儿花甲大寿一过,翌日便遵照镇上传统,拿出自己存了几十年的一副上好棺材板,合家三代一起找上门来雇工。
                            寿材没睡人之前是喜棺,做好了抬回家去,往正房中央停停妥妥地一放,一年上一遍漆,图个延寿增福、聚宝进财的好意。他日老人家一撒手,睡进去了,也就成了千年屋。入土为安,人间苦也好乐也好,就是天翻地覆、水漫金山也再碍不着。所谓安,即是了,去,便去个干净。
                            这打寿材不仅在主家是件大事,就连受雇的木匠自也讲究着。一般的木工如何轮得上,唯有能带徒的大木匠才有本事接活。泽北出师早,手巧心细,从不偷工,远近都是知道的。以往多有邻人一手拎着拜师礼,一手牵着自家小儿上门求艺。连人带礼,泽北素不肯收,年复一年,来人也慢慢见少。他倒不是真觉进过门的小娃都吃不了这碗鲁班饭,归根结底,实是自己的问题。既不稀罕徒弟伺候,也不急于传承手艺,那时,他还有更在意的事,一颗心还同浮萍一般彷徨,还在掰着指头算那听书的日子……
                            月初,泽北与古家人在屋内合计着打寿材,锁儿不过四五年岁,屁股生钉,怎么都坐不住,不多会儿便自去院里玩泥巴了。待诸事议定,古家人付了定钱要回,一推门,院中景象倒教泽北暗吃一惊。
                            锁儿坐在墙角捏了好些不太成型的泥人,流川不知何时从里屋出来了,矮身蹲在锁儿对面,捧了其中一个泥人在手,那没脸的泥娃娃竟在他掌内翻跟斗。锁儿瞧得两眼发直,可惜打小学话晚,懂事是懂事,嘴上仍不利索,只一个劲儿地鼓掌,叽里咕噜一通乱叫好。
                            泽北远游归来后,家里不多不少也来过些串门子的亲朋。可不论来者何人,到底都无一得见近在咫尺的流川,孰料这垂髫小儿竟成特例。
                            古家人不过见得锁儿对着自个儿的一堆泥人玩得兴起,与往常也无甚分别。为娘的上前一把拉起自家小儿,连连拍打他裤管上的灰,嘴里又叨叨那满手的泥。泥呀灰呀,活脱脱糊得一只小花猫,三两下也收拾不干净,还得牵回家去折腾。只是锁儿哪里肯走,一气大呼小叫,又是大哥哥又是泥娃娃。古家人也闹不清楚,只顾使劲硬往外拽,拽得锁儿哇哇地哭。流川笑笑,收了把戏,凑近锁儿耳边说了什么,一下就止住了他那股横劲,乖乖跟着回了。


                            IP属地:四川35楼2018-03-02 1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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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四川36楼2018-03-02 1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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