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噩梦之源
灯会烟火漫天照得天空亮如白昼。两个小崽子如同乡巴佬进城,对什么都好奇,东瞧瞧西看看,走了许久,也没把在结束前把灯会逛完。
长街漫漫,尽头隐没在黑暗中。
展昭嘴里叼着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双手背在身后,悠闲的一步一蹦向前走。
墨玉珩走快几步跟着他,手里攥着一块造型精美的玉璇玑——那是路过戏班子时,长得妖艳美丽热情大方的舞女送给他的。送就罢了,还赞他一句长大以后一定会很好看什么的,弄得他一阵窘迫。
不过......墨玉珩攥紧玉璇玑,轻轻勾起嘴角,这大概是他过过的,最快乐的生日了。
展昭心情也很好,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调,一声长,一声短,高低起伏,和主人心情一样上扬的尾音挑起,消失在谧谧夜色中。
“这是什么曲子?好听。”墨玉珩问。
展昭吹声响亮的口哨,笑道:“我娘教我吹的渔歌。小时候我不听话哭闹,我娘都用这个哄我。”
“真好啊,你娘还会教你这些啊。”墨玉珩的声音拉得很长,藏进了羡慕与属于少年的小小嫉妒。
“你就知足吧!没谁家娘亲不爱自家孩子的,这生辰只是个意外,别那么在意。”展昭大咧咧地道,“夫人人很好的,平时可疼我们了。就算脾气不好也没关系,至少,人还在不是吗?”
“可是......现在,他们都不在了啊。”
不对,不是这样的。
展昭双眼猛地一缩,脚步急停飞快转身。
墨玉珩的身影出现在长街另一头,离展昭很远很远,远得似乎无法跨越。
他的身量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白色书生袍变成修长青衫,一头黑发披散而下,垂在白皙的脸庞边。舞女说的没错,长大以后的墨玉珩果然很好看。只是,少了三分出尘,多了七分妖艳。他的眼睛狭长,眼角上翘,涂了胭脂似的染上一层薄薄地红。
这样的墨玉珩很陌生,陌生到展昭几乎认不出他来。
展昭恍惚,难以置信地低头,却发现自己身上地白衣也变成了蓝袍。
两个人,跨越时空,以对方完全陌生的形象面对。
“你是谁?”展昭双目赤金,难以控制地颤抖,“你到底是谁!”
青衫人微微一笑,道:“你不是看到了吗,熊飞,我是墨玉珩啊。”
“不可能!”展昭深吸一口气,用力把胸口积郁的戾气压下去,对青衫人,也对自己,一字一句地说:“他已经死了。”
墨玉珩已经死了,被他......亲手杀死的。
青衫人嗤笑一声。
身后突然传来烈火焚烧的爆裂声响。
展昭转身,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变成昔日的墨家书院。熊熊大火肆虐燃烧,狞笑着吞噬了熟悉的一切。
“快走!快走!”
“熊飞,带着玉珩走啊!”
“熊飞!熊飞!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啊!啊!不要!不要过来!我要回家——”
展昭的耳朵已经听不见别的声音了,火场里的一句一句尖叫哭喊充斥大脑,他们呼喊着他的名字,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慢慢的,声音越发尖了,小了,在火声噼啪中几乎听不清除,模糊成一团。但是展昭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那是每个噩梦中,一遍一遍在他脑海里重复的话——
“是你杀了他们。”墨玉珩勾起的嘴唇开合,轻柔的话语从唇齿间溢出,像一只婉转的曲子,“墨家余口十人,全都死在你的剑下。”
他的眼睛在火光中透出妖艳的血红,高而凌烈,似乎在注视低若尘埃的蝼蚁:“你和那些杀红眼的凶手,没有区别。”
太阳穴疼的要炸开。展昭站在原地,伸手用力支撑着额头,汹涌的戾气在血脉之间翻腾,似乎要把他撕裂。
下意识低头,展昭睁眼,却是一怔。
身量缩小,身上的蓝袍复又变成白色衣衫,可是那白衫已经几乎看不出颜色了。
此时的他,就像地狱出来的厉鬼,满身鲜血。那些从血管中流出来的滚烫东西,在空气中凝结,冷却,变成可怖的暗红。修长的双手握着一柄古旧的剑,血污在指缝手背上化开最可怕的颜色。
他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些曾经教训他,头疼他,却把他当家人,当子女当挚友的人......全部死在他的剑下。他的脸上,身上,手上,沾满他们的血,一张张绝望而错愕的脸刻在他的脑海中。
他流着泪,却身不由己。
展昭瞳孔剧烈颤抖,赤金色的瞳孔细长,眼廓红得要滴出血来。
“救命啊......救命啊。”展昭似乎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最黑暗的深处,一声一声对虚无哭喊。
“谁能来.....救救我啊.....”
刻骨的绝望,卷土重来。而源头......是他自己。
“熊飞。”
熟悉的声音让展昭猛地抬头。
墨玉珩站在不远处,身上的白衫染得血红。他低头看看左胸洞穿身体的伤口,眼角滴下一滴血泪来。那一滴血泪就如一把尖刀,捅进展昭的心口,疼的撕心裂肺。
火光弥漫,一粒飞在空中的火种飘飘洋洋落下,唰啦点燃了墨玉珩。火光一瞬间吞噬了小少年,发梢眼角被火苗烧得焦黑。但他似乎不知道痛,没有任何一点难忍的表情,抬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像个迷途的孩子,认真地说:“熊飞,你还是不救我吗?”
不。展昭看着在火里逐渐模糊的少年,手中的剑直直摔落在地上。
不,不要!
黑色靴子踉跄往前两步,疯了似的奋不顾身飞身向前!
“展小猫!”
展昭一瞬间回神。一睁眼,灼热的火舌几乎要舔到他的鼻尖,元阳居然离他只有咫尺距离。展昭出于本能的后退,全身上下所有的知觉终于重归大脑的管辖范围。他这才感受到右手指尖剧痛,抬手看,居然已经被火烧得一片通红。
自己这是.....展昭心有余悸的喘气,再往前一步,他就会被烧成飞灰。幸好刚刚那一声,否则自己就得死无葬身之地。
意识回到掌控中,元阳阴魂不散的灼热火毒就开始肆虐,激得他胸口一阵闷痛。展昭嫌弃的看着差点就要了他命的元阳本体,后退一步。
然后直接撞上一个人的胸口。
白玉堂的脸黑得堪比锅底,声音压抑的难受,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展小猫,你能耐了是吧,徒手碰元阳,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展昭抬头,眉心皱起:“你都看见什么了?”
“还能看见什么?”白玉堂没好气地说,“你傻子似的直接向元阳走过去,然后在离元阳七步远的时候直接改窜了,怎么叫都不应。”
墨玉珩烈火焚身的样子从脑海里掠过。展昭不禁脸色白了白,眉头皱得更紧,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解释,只是说:“出去吧。”
白玉堂正气头上呢,可看到展昭那张比丧尸还白三分的脸,一腔怒火愣是被堵了回去,只能一脸吃瘪的走到他右手边。
看到展昭的手之后,白玉堂的脸就更黑了。
“好好保护自己有这么难吗?”白玉堂忍不住奚落,“我才没跟着你一会儿就弄一身伤。”
展昭刚想开口说话,胸口气血突然上涌,一把扒拉开白玉堂,连着咳了三声,一口淤血吐在地上。
其实这时候吐出淤血是有好处的,但是展昭本就一脸苍白,此时缀山唇角边的血红,衬得他的嘴唇一丝血色也无,再加上一身冷汗和低垂的眼神,白玉堂想说他都开不了口。
“......我真是信了你的邪了。”白玉堂抓住他右手,在他挣扎之前道,“别动。”说完,接着把右手虚托在那条天杀的金线之下。
至阳之火对于元阳是起绝对的克制作用的,灼热的内力烘烤下,金线左摇右晃几下,软软的断裂开,融成一滩奇怪的液体。
尽管白玉堂已经很小心,但展昭体内的内力实在是被自家主人不要命的举动搞怕了,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一阵翻涌——疼的是展昭。但展昭脸上丝毫没露出一丝痛苦之色,没事人似的迈开腿,转身就向出口走。
才走两步,忽然就一阵天旋地转。
“——白玉堂!”展昭被他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白玉堂抄着展昭膝窝和后背,向上颠了颠,一脸痞气地说:“你说我干什么?以你现在这经脉紊乱程度,别说走出去,能走到之前那里已经不错了。不想被自己内力拍死在这里就乖乖别动,小心五爷一个不爽把你丢下去。话说——你还真是轻。”
展昭懒得和他多费什么话,一个白眼回敬,嘴欠的还要说话。
白玉堂紧紧手臂,展昭的脸顿时被埋在一片白色衣服中,要出口的话顿时被满鼻子草木香堵了个完全。眼不见心不烦,受伤的展大人倒是被白老鼠治得没法子,只得乖乖不动,在白玉堂怀里僵成一块铁板。
白玉堂的手很稳,若没有风,展昭真是感觉不到白玉堂正在高速移动。烫慰的内力形成一道屏障,把两人完好无损的护在中间。
“展小猫......”白玉堂忽然轻声开口。
“嗯?”展昭闷闷的声音传来。
白玉堂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开口:“我不问。”
展昭愣了愣,半晌应了一句:“嗯。”
“我说过,你会亲口告诉我。”白玉堂觉得这对话实在有点没营养,低低地补了一句,“我等着。”
展昭长长吐出结淤在胸口的一口气,抓着白玉堂衣襟的手松了些许,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