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章 温馨
农历十一月二十七 陷空岛
今天是岛主卢方之子卢韵的两岁生辰。陷空岛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卢方一家子更是高兴,岛上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小的孩子了。
似乎是为了应景,天上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这不仅是这个冬天陷空岛的第一场雪,也是江南的第一场雪。
刚生完孩子的闵秀秀很快恢复了精气神,闷了整整三个月的她早就按耐不住,趁着自家夫君忙着招呼客人,偷偷溜达出府,顺着青石板小路走,一路走一路看。
雪停止后的陷空岛呈现出平日没有的素静典雅,灯笼的红光映照瑞雪,染出一层温馨的颜色。
不知不觉,就到了渡口。
这里可以把整个陷空岛的美景收入眼底,鳞次栉比的建筑如一件华美的艺术品,安静的浮在沉寂的大海之上。
“真美啊。”闵秀秀不禁感叹。
“嗯,有道是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有好收成。”清越不失沉稳的声音,沁了水一样凉,是个年轻男人。
闵秀秀轻笑侧头:“哪家公子,有如此好兴致?”
“在下开封府,展昭。”蓝衣青年拱手,“久仰卢夫人大名。”
“哦,展家的孩子啊。”
“夫人可认识家母?”
闵秀秀微笑:“你和母亲姓对吧?你娘叫展慕颜?”
展昭听着这个陌生到很久无人提起的名字有些恍神,点头。
闵秀秀点点额角:“那你还得叫我一声秀姨呢。被玉堂叫来喝生辰酒的?”
“......嗯。”
“玉堂啊,有点傻乎乎的,对人好又不会说,只晓得直来直去的说话,你让着他点。”闵秀秀转身,带着他往上走,“回家吧。”
回家......展昭已经很多年没有听人这么说过,这简短的两个字,在这样灯火阑珊的场面下有点催泪。
“卢夫人......”
“叫嫂子。”
“嫂子。”展昭乖乖叫嫂子,却顿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嗯,想说什么?”
“......没,就是觉得,”展昭低垂很久的嘴角迟缓的勾起一抹弧度,“那小家伙有您这么一个母亲,会很幸福吧。”
“那可不。”闵秀秀不客气地回答,却忽然话锋一转,以母亲的心细如发轻声道:“怎么,想到爹娘了?”
展昭那点小心思自然无处洞藏,只能应:“嗯。”
“你别伤怀,你父母啊,都是很爱你的。”
展昭抬头。
闵秀秀明白,这么多年的心结中多少也有父母一份,自己和展慕颜关系好,多少也算个长辈,也算有责任让他知道点东西。当下便悠悠笑道:“你知道 昭 这个字的意思吗?”
展昭从没往这个方向细想,愣在原地,忽然很期待闵秀秀接下来的话。
“昭昭乎若揭日月之行也。”闵秀秀,“可知出处?”
展昭沉思一会儿,应答:“出于庄子,解释为,真相已经明了就如同日月光辉一般......”
“昭,光明。”闵秀秀道,“我还记得你爹给你取这个名字的时候说的话。”
“嫂子,我不是一直以字为名吗?”展昭听出不对。
“你爹为了这事捶胸顿足了好久,和你娘天天念叨,可你娘说你身体弱,要取个雄浑的名字才好活。你出生后不久,异变突生,谁也没来得及说这个。后来你十三岁生日,墨家家主让他给取个字,他大笔一挥就是一个昭字,说要做名。”
展昭心里一咯噔,追问:“嫂子也在场?”
闵秀秀点头:“嗯,刚救回来,半死不活的一定要去姑苏,我怕他死在半路,就一起去了。”
“我的孩子,一定要做全天下最光明的人,坦坦荡荡的过一辈子。”闵秀秀复述,“他就是这么说的。对了,你还记不记得那个调子?”
展昭下意识张口哼出一段调子。
“对对,就是这个,还记得啊,看来你娘没少给你唱。”闵秀秀笑,“这曲子是你娘写的。”
“我娘?”
“如假包换!你娘当时可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曲古调连飞鸟都甘拜下风,你爹也是听她的这首曲子一见钟情,说来这调子还是定情曲呢。诶,你会弹琴吗?”
展昭满脑子都是十三岁生辰的画面,完全没想到,他一直一直等待的人居然也一直在暗处默默看着他。心乱如麻的他实在想不清楚要怎么回答,老老实实道:“琴的话不会,只懂一些笛韵。”
闵秀秀看他那老实样忍俊不禁:“你啊你,老实这一点真随你爹......好了,到了。”
两人从后门向内间走,推开门,展昭就听见一声凌厉的猫叫,一个黑乌乌的毛绒东西直接扑上来,阿呜啊呜一阵委屈地控诉。
后面走进来的闵秀秀手疾眼快一把拎住追出来的孩子的后颈,教训:“娘亲不在的时候怎么可以欺负猫猫呢。”
孩子有一双黑的发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娘亲有些发怒的脸,不知所措捏着衣角。
展昭低头,正好和扒在自己衣服上不下去的黑猫看了个对眼。小东西和这孩子一样都是小崽子,估摸着大概三四个月。不知是不懂得认生还是被孩子吓傻了,黑猫四只爪子扣住展昭衣襟就是不肯撒手,毛绒绒的身子抖得停不下来,显然吓得不轻。
泪眼汪汪的孩子和泪眼汪汪的猫都好奇的大量这个新来的客人,表情如出一辙的相似,展昭觉得应该要好好调解一下,说不定可以做好朋友。
“韵儿。”展昭蹲下身轻轻叫孩子的名字,慢慢把埋着脑袋的黑猫给他看。
“猫,儿,是,朋,友。”展昭慢慢的,一字一句缓缓说,“要,温,柔,一,点,对,待,它。”
他伸手揉黑猫的头,很轻,好让孩子效仿。当孩子肉乎乎的小手轻柔的按在猫的脑袋上,这两个加起来还没三岁的小崽子就冰释前嫌了。
“乖孩子。”展昭揉揉孩子柔软的胎发,从怀里掏出个小玩意。是个桃木牌,正面刻一个韵字,反面寥寥几笔勾出一幅繁华的街景,若有心人认真看去,不难看出这是大相国寺所处的长安街正月十五的画面。展昭把木牌挂到卢韵像模像样的小腰带上,拨弄大红的流苏,“这是给你的生辰礼物,千桃的桃木万年不腐千年不烂,可以保佑你一辈子平安顺遂。去玩吧。”
千桃双生,当世仅存两棵,都在寒山寺的大院里,这么别致的礼物,十有八九是自己亲手刻的。闵秀秀看在眼里,笑:“很喜欢孩子啊。”
展昭把猫放在地上,让它去熟悉卢韵的气味,抬头道:“开封府旁边有很多孩子,和我打交道的时候很多。这么小听不太懂大人说的话,要说慢一点,他们才明白。不过不能在他们面前做一些不好的动作,他们会去学,到时候不好改。”
闵秀秀点头表示受教。
展昭迈过门槛往里走,进了大厅,左右环顾,看见了墙上挂着两件熟悉的衣服。一蓝一白的布料平整,针脚细密,款式同中有异,异中相同。展昭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件白色衣襟上有一幅月下图。
闵秀秀看见他吃惊的样子,顿时了然:“玉堂之前回家的时候还央我再做一件,蓝色的,是想送你的吧。”
展昭抚了抚光滑的缎面,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那股久违的暖意不知该如何形容,心底一直缺失的那块东西被阑珊灯光塞满,暖的驱散了整个冬天的寒冷。
这原来,就是家啊,展昭想。
“嫂子,有空吗?”展昭开口。
“怎么?”
“我想听听......我父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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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直到后半夜才处理完这出麻烦事,落了一身雪,鼻子没好气出。凭什么哥哥们就可以悠哉喝酒,他非得跑了大半个岛和一具打捞上来的淹死鬼打交道,不公平!
他走进门,正好撞见闵秀秀出来,正要开口问,闵秀秀抢在他前面食指靠唇,轻声道:“嘘......睡着了。”
“谁?”
“三个都睡着了。”
白玉堂好奇地走进大厅,这才晓得什么叫三个都睡着了。供卢韵玩的矮桌上,卢韵两只胖手搂着展昭的脖子,伏在他胸口上打呼噜。黑猫蜷成黑溜溜的一小团,把脑袋搁在展昭的腕子上舒服的眯眼。俩孩子大概是玩累了,边睡边咂嘴,不晓得翻到周公大鱼脑袋上的哪个角落去了。
展昭呢?
兴许实在太困,困到连噩梦都做不出来,展昭靠着半边胳膊肘支撑脑袋,难得睡的很沉。
值得一提的是,他身上单薄的薄衫外,踏踏实实穿着那件蓝色的外衫。在崽子的簇拥下,展昭就连正经都多了三分温柔,就算睡熟也下意识护着怀里的孩子。当下这三个,不由得暖的人心头一热。
白玉堂无奈回头看了眼偷偷掩嘴笑的自家嫂子,觉着自己这一去不知道错过了多少好戏。
闵秀秀戳一戳白玉堂一个劲对他挤眉弄眼,白玉堂看着猜不出到底什么意思的动作一阵头大,叹口气直接道:“先把两只小的弄下去。”
闵秀秀急得跳脚——那么大声,吵醒了怎么办!
这么点声音自然吵不醒两个睡得堪比肥猪的小崽子,闵秀秀担心的是展昭。他夜里才到陷空岛,八成是连夜从京城赶路,好不容易睡着,吵醒可就不好了。
白玉堂也知道,无所谓的耸肩:“放心,猫儿睡熟的时候叫不醒,小时候就这样,还是我把人给扛回去的。”
闵秀秀撇他一眼,还是轻手轻脚把展昭身上两个沉重的配件卸下来,带回屋里睡去。
等闵秀秀走远,白玉堂目光扫过展昭掩不住倦色的脸,蹲下身,左手抄膝窝右手往怀里一带,轻轻松松把整个人抱起来。
怎么叫都叫不醒的展昭眉心一皱,半梦半醒着就要睁眼。
白玉堂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他。展昭半磕的眼睛笼起一层迷蒙的水雾,卸掉满身坚硬,余下的全是孩子似的柔软。那一双眼睛和刚出生的奶猫神似,轻飘飘抬眼看白玉堂,认清之后,居然毫不在意的闭上眼接着安稳的睡过去了。
白玉堂松了一口气,同时无奈一笑,腹诽:这家伙,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那是六年前。有一次展昭被罚了抄书,活生生到半夜都没个结果,他秉承兄弟义气出门,第一次看到睡着的展昭。叫半天不醒,图个方便,他就直接想把人扛回去,谁知道喊了七八遍毫无反应的人只碰一下居然就睁了眼,他给吓得一动不敢动,然后那家伙在他惊悚的眼神里瞥他一眼,又接着睡过去。这笑料他笑了展昭三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当年十五岁的展昭和十五岁的白玉堂是如此,到了二十三岁,还是没变。想到这里,白玉堂心情忽然好了不少。
白玉堂的泽玉阁是整个府里人最少的地方,因为三天两头不喜欢着家,院里基本没有什么佣人,客房多的一天换一间十天半个月都不带重样。
客房基本都是收拾好的。白玉堂用手肘推开里主屋最近的一间客房的房门,走进去,把人放在榻上。
脱鞋,脱外衫,展昭乖乖的半倚在白玉堂怀里,格外配合。把人裹进厚厚的被子里后,白玉堂才坐到床边的地上,认真端详展昭的睡颜。
睡梦里的展昭还是那么正经,就算没有噩梦,还是不安稳地皱起眉。他的脸有些苍白,眼底下两个遮掩不住的的黑眼圈大的像竹熊,就连嘴唇都基本没有血色。
白玉堂忽然想起李长空的话,又是一阵恍惚,这几天没想清楚的事在重新脑海里翻腾。他忽然间难以抑制的想叫醒这个若即若离要人命的猫儿,认认真真问他——你三天三夜没睡,真的是为了等我醒来吗?
那这样,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还是有机会的呢?
温热的指腹揉开眉间纠葛,也把一腔柔情揉碎了化进不敢言说的亲近里。
展昭没有睁眼。
望着那张终于缓和少许的脸,白玉堂突然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在他的额间烙下一个贪心不足的吻。
轻轻的,如花落流水,不敢惊扰了谁的梦。
许久,脚步声远去,木门传来古旧的摩擦声响。
黑暗中,一双眼缓缓睁开,水雾褪去之后是早已清醒的清明。
展昭看着床头曾有人俯身的地方,抬手,轻轻覆在自己的额间。那沉静如海的眼眸忽然翻起惊涛骇浪,难以抑制的情绪一层一层清清楚楚的写在眼底。
半晌,他翻个身,闭上眼,重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