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 01】童子
“很多年前，这座山的名字不叫望山，而这座草庐的名字，同样不叫念华庐。”
“当我还是童子的时候，我师父的师父也就是太上长老……曾在打盹时说起。一百八十三代掌门之前，这座山的名字叫屏座，而所有门人上山的使命只有一个——守护那个被陨星砸出来的湖。”
“当然了，因为时过境迁，山门的规矩也在一代代的变……而如今我要说的，也只有这么一条——”
“望山人的使命，便是守护如今的翠屏镇。”
……
……
散逸出药香的泉眼侧，五百九十九个童子恭敬跪坐在蒲团上，听着太上长老的训示。
陈阿喜睁开眼睛的时候，听到的便是这样一番言语。她抬头，某个青衣白发的女子正盘坐于青玉床上，眼神似带了某种追忆。
陈阿喜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睑，将心底的那丝情绪彻底隐藏。
她又回来了。回到了他曾经消失的那个地方。
自从天地大变之后，奉祀天地诸神的道统尽数消失，修界一片动荡。而那些曾经遗留下来的传承，似乎都随着那场长达千年的动乱尽皆泯灭。如今的望山一脉……似乎也只是那些道统的残渣。

是呢……也毕竟太久了。
屏山因了天外陨星消失的时候，他用尽全力护住了方圆百里内所有的生灵。而对她，他只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于是她修行百年，压制着境界，强行躲过了一次又一次飞升的天劫。却终究被座下的大弟子在虚弱之际斩于剑下。
——“老师，您等得太久了。”
她本以为这一切就到此为止。可几度轮回，她却发现自己再也没能离开屏座山。
……哦，现在是叫望山了。

陈阿喜如此想着，感知了一下如今这具躯壳的状况，眸中神色不由沉了几分。
这壳子的原主名叫亓官萤，原本是个内门弟子，本可在上个月的晋级考核中升为亲传。谁料，此女却突然在历练中被属于“魔门”的修者重创了丹田，直接断了晋升之路。亏得掌事师姐同情，许了她与山下选上来的童子一同受训；将来若是被哪位门中天骄选中做了陪读，种种资源支持下，也至少能得数百年阳寿。
陈阿喜眯了眯眼，心中暗暗冷笑。那个动手之人其实并非别人，而是这具躯壳同父异母的亲姐姐——亓官月。毕竟晋升亲传弟子的名额只有一个，资质不如妹妹的亓官月想要晋升，便只能去抢。
不过这倒没什么。
如今修界皆只知下丹田可修，并不知人体其实有三大丹田，大不了她改用中丹田重修一遍就是；而修复丹田的方法，据她所知也不止一种。
至于亓官月，她陈阿喜至少有一百种手段让这货在山中混不下去。唯一需要费点手段的，便是那种让她重新启灵踏入修途的灵果了。

【Act 02】凝翠
陈阿喜在一个夕阳如血的黄昏下了山。山门口扫地的童子也只当她是去镇上采买些东西，并没有多加阻拦。
她穿过曲折的山道，在山径某个拐角处望向被斜光照耀的翠屏镇。
斜光滑落山脊，在消隐于小镇上的那一个瞬间化为某种幻觉般的翠色。陈阿喜眯了眯眼，嘴角勾起了一丝弧度。
那种东西……果然没有消失。
眉眼间尚带稚气的童子踏着某种奇诡的步法，迅速越过暮光里的层林。循着亓官萤的记忆，她几乎只用了半盏茶的时间，便穿过了翠屏镇的大小街道，来到了镇中一家显出衰颓之势的饭庄。

日暮时分，本该是客人入庄吃饭的时候，此地却依旧冷清得很。饭庄里的戏台上，那个似乎年过八十的说书先生正懒慵慵地翻着一本卷边的话本，从掉了牙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吐出一段段文字来。
饭庄一角，衣衫上沾着油渍的店小二半靠半倚地歪在扶手边，聚精会神地揪着白羊肚手巾上的败缕。直到陈阿喜凑近，才意识到有人般站直了身子。
“这位……仙师大人，想要点什么？”
“一壶‘青莲绽’，二两乌梅栗子。嗯，还要血柿糖糕和芝麻云片。”
陈阿喜顾自找了个空位坐下，也不看水牌，只熟稔地报出若干酒水与甜食。总算有着“仙师”的皮子，那小二并不敢怠慢，很快便送了吃食上来。
就着零嘴喝甜酒是她几世来保持的习惯，无论如何总也戒不掉。她记得那人曾一再取笑她，身为修者却如此执着于口腹之欲，不知饮食节制，当真胖了可如何是好。
然而即使如此，他依旧将各种各样的零嘴填满了她的洞府，像唯恐她不够般要她多吃点。
——嗯，真是个不爽利的人呢。
陈阿喜如是想着，咬了口糖糕，不过片刻，便抬起头来。
那种若有若无的讥讽像是云翳般绕上了她的眼角，使得来人一时看不清她的眸光。

“阿萤，你终于肯约我了……听闻前一阵你在望山出了事，如今状况可好些了？”
十指涂着蔻丹的少女坐了下来，神情焦急地说着什么。那神色模样，关切之中又仿佛隐隐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
那是红药，亓官家曾经的侍女。曾被因为亓官月的一场责罚，被前主好心收留；却不料在上山时显露了资质，被某位前辈看中做了弟子。自此之后，可是风光得很。
童子中的所有人几乎都对红药欣羡不已，平日巴结她的人不在少数。然而作为在望山中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怪物，陈阿喜自然知道那所谓的弟子……不过是那位长老为自己储备的一具“肉身”。
少女心中一片漠然，却垂下了眼角，抿唇露出不甘的神色来。在红药的眼中，那个身形单薄的少女轻声呢喃着，十指紧攥，似乎带了迟疑。
“不算太好……好在掌事师姐说，若要寻回根基，法子还是有的……只是要到镇上找。”
“真的，什么法子？”
红药似乎是疑惑了一下，却又转而露出了惊喜的神色来。陈阿喜看了看她，皱了皱眉，似乎有些犹豫。
“嗯……掌事师姐说，那镇中古井下生着一种草，可助人凡塑出根基；而若是修者吃了，便能洗涤根骨，提升资质。只是挖掘难度极大，而且伴生处往往有白骨蛇守护，若被咬伤，便是大修士也救不得的。”
“红药，这件事事关重大，我总觉得有些不妥当。你素来待我极好，我说与你，你可别告诉别人。”

“白骨蛇的驱赶方法倒是简单，真费些工夫不是不能取到草药。可若真有这好东西，掌事师姐不自己藏着，却告诉别人……这当中用有些问题。”
红药的目光游移着，眼神闪烁。陈阿喜看着她心不在焉地拈起糖糕咬了一口，眼中露出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
“确是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不过师姐也说这草中既然生了白骨蛇，本身的毒性也是不容忽视的。”

“其实我在师姐那查过典籍的。之前不是没有因故失了根基的弟子试过这个法子……可不是没有扛过药草本身的毒性，便是因被白骨蛇误伤而遗尸古井。总之……这当中凶险得很呢。”
陈阿喜低下头，仿佛心不在焉般吞下了糖糕，态度依稀带了犹豫。声音虽则低微，坐在对面的红药却是一字不落地听了个清楚。
隔着桌面上透出清香的糕点，那个少女似乎压住了呼吸，有些殷切地加快了语速——
“阿萤，这事情算不得真。你如今在外门……终归还是有条出路，可一旦行险……”
“可我要是赌赢了呢？”陈阿喜蓦然抬头，眉心纠结在一起，语气似乎带了几分挣扎的味道，“师门的记录里的确有载，第二代的凌秀掌门斗法受了重创，便是用了这种法子重塑根基，还意外获得了‘化苍之体’；而第八十四代的尉迟掌门则用了这种法子提升了资质，还因此发现了自身功法的漏洞……”
瘦弱的少女攥着拳，越说越快，仿佛劝说着红药，亦仿佛劝说着自己。末了，她直视着红药的双眼，似乎下定了某个决心——
“红药……我来告诉你，便是念着一旦死了，身后事不能没有个交代。这样的事情，我并不想告诉他人。”
……
……
红药神色微滞，似乎隐隐想起了什么。沉默片刻，她终究微闭了双眼，似乎有些复杂地垂下了头。
“你既主意已定……还来和我说做什么。我也知道修途险峻，阿萤你……珍重便是。”
……少女一声轻叹，起身走出了饭庄。陈阿喜眯起了眼，不置可否般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水。
她分明看到红药的姿态松了下来，似乎如释重负。若没有看错，对方在低头时似乎露出了笑意。
是呵。毕竟……如果亓官萤是那样死了，她才能真正安心地留在山上。
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想到这里，陈阿喜勾起了唇角，轻轻地笑了起来。
红药指尖上涂着的蔻丹，她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那是原主的姐姐亓官月，最喜欢的颜色啊。

眉间尚带稚气的童子微微勾起唇角，眼底似带漠然。她抿了口杯中的甜酒，却在几息后皱了皱眉，拼命咳嗽起来。
啊……刚刚走了神，呛到了。咳，这不怪她粗心，都是那只莲藕棒子的错。
——望山老祖、阿喜师太顺了顺气，敷衍了事地给曾经的道友扣上了一口又大又圆的黑锅。然后她咬了口糖糕，舒坦了。
带红药入坑，也不过是个开始。她此刻真正的目的，是亓官月和她背后的“天卯卫”……还有，她的“母亲”。
——古井是真的。可助修者重塑根基的“晚山凝翠”是真的。四处肆虐咬伤修者的白骨蛇也是真的。而所谓师门的典籍自然作不得假。再加上“亓官萤”此刻丹田被破，可谓修为尽失……冒险进入那处古井，必死无疑。
可她相信，亓官月是不会这么放过她的。既然夺了她的机缘，想要更胜一步，又怎会不想要她的元基。身死道消不要紧，取得命魂炼丹……亓官月资质提升便是早晚的事。
搜索原主的记忆，亓官家捏着她的命牌。若是命牌碎裂，亓官家的人便会立即动手，率众封井、设法夺魂……让她真真正正地埋骨地下。

陈阿喜笑了，依稀醉眼迷离。这具躯壳还真是不胜酒力，和她从前完全一样。借着几分醉意，她轻轻打了个嗝，眸中露出轻蔑而狡黠的笑容。
——切断与命牌的联系太简单了。这个把戏，那人去魔界卧底时也玩过。一条死路换一个上好的闭关地，与一群兢兢业业不让外人打扰她的护卫……这票生意真是赚大了。
亓官萤这个蠢丫头，白瞎了一副好资质。若那个人在这，怕不是要提着打仙砖砸爆亓官月的脑袋——
吃人不吐骨头啊，李府家主祭玲珑炼灵珠的时候都不曾做得这么狠。亏这蠢丫头还以为“母亲”允她修行是走了大运，殊不知人家那是将她当成了待宰的猪，养肥了好下刀呢。
在原主的记忆中，从小到大，亓官月学“炼灵大法”时就没故意瞒着人。那功法是燃灯留下来的东西，被莲藕棒子脱困得手后留着自戒的……亓官家真是学什么不好，偏学这个。
……
……
“我那道友修行三千年，活下来多不容易……你这蠢丫头又知道什么。你但凡有这货一半的脑子，就该趁着亓官月练功的时候给她一下狠的，再砸了她的魂炉，让她再也练不了这等阴毒功夫……”
“阿娘便是成了‘母亲’的‘灵珠’。这等功法一生只能炼一人，条件苛刻……算了，解释了你也听不懂，毕竟你可没有同‘那个人’一起拆过七寸玲珑塔、还被炸开的阵法弄过一脸灰……”
“嗯，他会回来的。斗神重诺……言出必行。”
……
……
陈阿喜对着糖糕，喃喃自语，目光似乎有些追忆。
她又想那个人了。特别想，想到有些难过。然而她已经不能再待下去了——他不在，她要恢复实力、替他守山，然后……找他出来。

【Act 03】踏莎
或许是理清了心思，陈阿喜没有在店中久留。
她只是认认真真地吃完了糖糕，将壶中甜酒涓滴不剩地饮了个干净。随后用随身的绢帕，细细裹好了那叠香气未散的芝麻云片。瘦弱的少女结了账，轻轻地打了个酒嗝，笑意盈盈地走出了饭庄的大门。
自然，她也不曾看到，那个戏台上仿佛行将就木的老者合上了话本，望着那张摆着空盘的空桌叹了口气——然后他起身，颤颤巍巍地从案下的角落中取出了三柱清香，对着店内一座有些年头的青石神龛拜了拜。
夕阳早已下沉，暗蓝的天空中隐现着几点星子。那个少女穿过行人渐疏的街巷，几乎不一时便到了古井边。
古井之侧灯火攒动。陈阿喜皱了皱眉，眼中似乎露出了几分意外的神色。
“呵，今天什么日子——居然是林家的人？”
绘着家徽的灯笼映照下，人群中的某只铁笼赫然在目。笼中的那个少女神情清冷，似乎周围的事情都与她无关。
看那样子，这群人似乎是要将那少女丢下去喂蛇。

陈阿喜别开了目光，并没有贸然出手。
她打量着那个神情清冷的少女，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将自己隐入人群中。
那个少女的身量有些像红药，不过皮肤应是比红药黑一些。身上的衣衫看去破旧，隐约沾染了些许污渍，似乎是先前与人争斗留下的。
而最让陈阿喜在意的一点，是少女那双异色的瞳眸。
修者的视力自然远超常人。借着周围的火光，陈阿喜看出少女的瞳色并非寻常中土人的黑色或褐色，而是更趋近于某种蓝色……就如同她记忆中，屏山那间弟子房上空，雨后初晴的天空。
陈阿喜抿了抿唇，收敛了眸光。
瞳色天青，是化苍之体的标志。而她方才观察了一下，这少女身上分明没有任何修为波动。
若说这丫头从前不曾下过井，便是天生体质特异，是个修行的好苗子。这运气，好得她都有些嫉妒了。

陈阿喜对于林家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厌恶。至少在她是亓官萤的这一世，她和林家并无半点交集。
说到林家与她的联系，她唯一放在心上的，便是林承念——屏山还未消失时，常替那个人下山奔走的清微三代掌事弟子。
说起来，林承念并不是他的弟子。若真称呼起来，他该叫她一声师侄。可惜金霞师兄收了她上山不久，便在某场斗法中失踪……承念渡金仙劫时，还是她与那人一起护的法。
在她教导承念的那些年间，林家始终没有什么存在感。至于林家之后是否鼎盛过、败落过，那又与她陈阿喜何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