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就算你不杀我,难道宁奕会放过我吗?宗宸会放过我吗?你不杀我也不过是寻个借口推脱罢了,可你血浮屠的身份永远也无法摆脱,在可可面前也永远是方家的罪人!”
顾南衣头也没有回的走了,清瘦的背影越发萧条,方天豪说的这些他都明白,可可永远不会原谅他,无论他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他也明白带不回方天豪和方可可的性命,即将面对的是楚王殿下的怒火和等同于叛出血浮屠的惩罚。
他师父宗宸是如今血浮屠宗主,自小养育他,传授他武功,视他如亲子,若不是情非得已,他也不愿违背师父。
在接到追杀方天豪的命令之前,顾南衣一直在悄悄寻方可可,一面怕找到她不知如何解释,一面寻不到又怕她落入危险,可最后连她从前送的匕首也不知何时丢了,仿佛同她最后一丝联系也断了一般。可可从前没经过这样颠沛流离的苦,且不说漂泊徙转,便是粗茶淡饭也从未有过,如今尽数天翻地覆,又不知她该如何承受。
方天豪逃至今日,身边只剩了方战方正两个随从,原以为性命会葬送在血浮屠手里,却不想竟能逃过一劫,方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忙道,“主子,我们快走吧!”
“还走什么,被血浮屠盯上的人,哪能逃得过。”
方战忙道,“主子不是说要去接大小姐么。”
“顾南衣若不是真心放我们走,我们去接可儿,岂不是给他带路,给了他赶尽杀绝的好机会。”方天豪苦笑摇摇头,“罢了,本就该和方家诸众一同上断头台的,只是我妄想,以为能挣得一丝生机,再去见一见可儿,教她好好活下去,如今怕是不能了。”
方正与方战急道,“主子!”
方天豪疲惫的摆摆手,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在信中添了几笔,复又封好交给方正,“你带着这封信往南去景陵华家,他们见到信就会明白的,方战去山城找到大小姐,千万护她周全。”
“主子不能将我二人都派出去啊,血浮屠定会紧追不放的。”
“无碍,我往西去,他们一时还追不上,方正送了信再回头寻我便是。”
方正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方战拉住跪在方天豪面前,“大小姐唯一的心愿就是主子能活着,万望主子保重。”
梦里欢娱觉来悲。
月上中天,光影柔柔的渗进来,方可可自梦中慢慢醒来,明明梦里所见皆是从前的无忧时光,却不知醒来时何以满脸泪水。她自从被送至山城,外界如何便被彻底隔绝开来,连顾南衣也没有找到这里。即便对他有无数种不好的猜测,到底还是忍不住想,顾南衣孤身在外,一定很辛苦。
门忽然被轻轻敲了几下,方可可披上衣服去开门,只见方战一身夜行衣,拉下遮住脸的黑布,飞快的闪进来。
方可可日日牵挂,可真正见到方战了竟不敢问一句,只怕他带来什么不好的消息。方战的脸色并不好,“我们在路上遭到了血浮屠的追杀,主子怕他们寻到这里来,特派属下来保护大小姐。”
“血浮屠?”方可可知道血浮屠意味着什么,当年盛极一时的血浮屠网罗天下能人异士,囊括多少齐英才,纵然是中途败落,可拼死活下来的人才越发会满心仇恨负重前行,遭到血浮屠的追杀,不可能毫发无伤,她几乎颤抖地抓着方战,“你同我说实话,爹爹到底如何了?”
“大小姐宽心,主子无事,只暂时不能来与大小姐相见。”
方可可只当他是不肯说,便故作松口气随口问道,“那就好,方正呢?还在爹爹身边?“
方战果然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坦白道,“方正被主子派去了景陵。”
“爹爹既是血浮屠要杀的人,你和方正竟然都能毫发无伤?你是当我连血浮屠是什么都不知道吗,还是你要告诉我血浮屠的人都不堪一击?”
方战一时不慎被她发现端倪,他临走前方天豪并未吩咐是否要将顾南衣效力于血浮屠的事情告诉方可可,只是他本能的便不愿她知道,她若知道了,该是如何伤情。
方可可叹气,“说吧,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血浮屠派来的人,”方战自觉无法开口,连他都觉得无法忍受这样的欺骗和背叛,遑论满腔热望对他好的方可可,艰难开口道,“是顾南衣,也是他放了我们走。”
“你说什么呢……”方可可的面上血色渐渐褪去,因是夜起,青丝未束皆如瀑散落在外衣上,有风吹进卷起鬓边的几缕,衬得她脸色越发雪白。
“他是血浮屠的人,处心积虑进入方府,也是为了探听消息,方便朝中扳倒太子一党罢了。”
仿佛冰冷寒气自心底漫上来却无处抵挡,方可可忍不住打断他,“方战!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大小姐!”方战跪下来,满目恨意闪烁在跳动的烛影里,“是真的,若不是他放我们走,我们如何逃得过血浮屠的追杀,可他此举表面是放我们,实是为了通过我们将你引出来,我来寻你的这一路上,不知杀了多少跟踪我的人,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他们啊。”
这一番话仿佛冬日里的漫天冰凌劈头盖脸的砸下来,终于让方可可避无可避。
其实并非毫无端倪可寻,只是事关顾南衣,她不愿深究,更害怕失望,自顾自的缩在保护壳里,以为这样就可以不面对。
如今终于自食其果。
深冬寒气肆虐无度,门窗形同虚设通通灌进来,方可可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在冰凉的木凳上,“他……他是……”
血浮屠几个字竟怎么也说不出来。
原来这一年多的欢愉时光,都是她自欺欺人得来的。顾南衣只是冷眼看着,看着她一厢情愿陷的越来越深无可自拔。
这样的认知让方可可的最后一点自欺也全盘崩塌,真相如突如其来的利剑,她还毫无准备就已被刺得遍体鳞伤,却一滴泪也哭不出来, 像干枯的井底长满了青苔,只徒然的望着井口被囚住的一点天色。
良久方可可哑声道,“我们去找爹爹吧,他身边不能没有人。”
方战也想回去保护主子,可绝不是将大小姐也拖进这场无休止的追杀中,可她这样哀戚的望着他,他又说不出拒绝她的话来,只暗暗想着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护大小姐周全。
方可可却不曾想到,她再见到爹爹时,竟然只能徒劳的抱着他,看着他身上的匕首自后背插进心脏,嫣红的鲜血沾了她满身,听方天豪用尽力气勉强道,“爹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明明已经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还嘶哑低吼嘱咐她,“不要…再相信…顾…南衣……”
“可儿,你要……活下去……”方可可不能置信的拼命摇头,她好不容易才求方战带她来见方天豪,到头来还是晚了一步,亲眼看着爹爹倒在血泊里。
“好好……活下去……”
“爹爹!”方可可撕心裂肺的哭喊出声,颤抖着将方天豪背后的匕首拔出来,混着鲜血狠狠握住刀刃,这把匕首她认得。
那是顾南衣初初入府时,她请能工巧匠用天山寒铁费了四十九日才铸成的一把匕首,通体冰寒光鉴不可逼视,污秽不沾鲜血不凝,只此一把。
血顺着匕首流下,方可可只怔怔地看着,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喃喃道,“为什么……”
为什么使她家破还不够,非要人亡才能满意。
血浮屠一定要这样赶尽杀绝么。
她唯一的心愿都被摧毁,这世上终于还是只剩她一个人了。
外头又响起了方战与血浮屠的厮杀声,想必是发现了她的身份,要来斩草除根了吧。
罢了。既是他要,不过一条性命,给他也罢了。
方可可眼前的景象突然虚晃了起来,渐渐归于漆黑,倒在了方天豪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