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相遇

天色渐深，依稀显露几点繁星，最后一抹晚霞也拉长般消失在天边，远方，群鸟归林，再无喧嚣。
少年斜倚在离篝火不远的树旁双手托着下巴，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在脸上点着，一动不动地望着跳跃的火焰似是沉思，任由那金红色的火光一窜一窜点染了自己深褐色的瞳孔。
良久，几乎是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少年垂下手臂试图换个更轻松的姿势靠着，肩膀挨到树干的刹那身体一颤，随后腾出左手小心翼翼地揉了揉右肩。
肩背上替师父挡的那一掌还没好透——准确的说是完全没有要好的迹象，过去了这么长时间那个掌印半点都没褪去，颜色反倒越来越深。乌青色的伤痕，还时不时透着几缕细的几乎察觉不到的诡异黑气，饶是他自己疗伤时见过多次也不免一阵心悸。
啧，好毒的黑心煞掌。
这已经是潜入魔教的......第几天了？
跳跳呆呆望着天空，小半月前师父便带着他着手在河谷附近布置阵法。本打算借着揽月罗盘一举击杀来夺取月曦花的黑心虎一行，却均低估了这位魔教教主的实力。七剑合璧虽重伤黑心虎，但谁料想现下仅凭两人之力竟完全不是对手，再加上遇到多年前叛族的狐一刀，见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跳跳险些没拉住位于阵眼目眦欲裂的归九。
师父当时明令他远离阵法。
他自是愤懑不解。
那是他的仇人。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晚天空几乎被青色的雷电劈成几份，豆粒大的雨点被狂风裹挟而至，噼里啪啦模糊了目力所及的一切景象。他从没感到那么无助过，水滴顺着湿漉漉的头发滑落，虽然雨打的眼睛睁不开却不住回首张望——他希望这雨继续下，天空的雷电也继续劈开夜色的深沉。
最好永远不要停......
停了就，就......
泪水夺眶而出，混迹在脸上的早已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小小的孩童仰着头止不住痛哭，他不知道山上发生了什么，可他已经强烈感觉到，自己已经，已经不再是那个无忧的青龙门的小公子了。
——现在的他一无所有。
雨在他的记忆中还是渐小了，虽然如做梦一般。
但那是现实，不可否认。
一夜中失去了他的所有。
教他如何能忘？
............ ...........
年少轻狂，他赌气般换了一身黑衣混进了魔教的队伍中，打算伺机下手——哪怕刺杀不成也得想方设法在他们背后使个绊子。
师父待他真的很好，他太怕失去了。
所以不惜命也要挡下那一掌。
凌厉的掌风几乎掀落用来遮掩面容的斗笠，跳跳死死护在归九身前，袭向归九胸口的一掌落在了他右肩上——兴许是带伤，黑心煞掌没能一掌致命——反应过来自己还好端端活着既有心跳又有呼吸后跳跳先是一喜，接着血腥味便涌上了喉头，整个人剧烈一震就已仄歪着从吊桥上栽了下去。
他看到归九蓄力一掌正中那人胸膛，从不离身的酒葫芦旋出欲给予最后的致命一击，半路却被一柄大刀拦下震开了去，那魔头捂着胸口冷笑一声点着绳索撤回崖边，归九似乎还喊了句什么——可惜听的已经不真切了——反正极为愤怒。
头脑一下就昏沉了，跳跳猛的意识到这葬送过无数高手的招术何属阴邪——自己竟忽视了那魔头出手时掌缘缭绕的黑雾——
自己......中毒了啊。
哈，也算帮到师父了，一掌定搅得那魔头气血翻涌......不过对面还有个狐一刀......就是那个叛徒......也不知道没有自己师父会不会顾不得封印先和他干起来......
跳跳没再继续想了，彼时还麻木的肩上此刻是一片剧烈的灼烧感，成功截断了他所有思考，全身貌似都动弹不得，头脑昏沉再加上剧烈的疼痛简直让人痛不欲生，眼前这下是全黑了，半空中的吊桥差不多成了一条线，他眯了眯眼刚想张嘴一片冰凉便灌了进来，足足呛了好几口水头脑才迟钝地反应开始拖着半边无感的身子扑腾着划向岸边。
待手终于扯到了河岸上的青草，跳跳费力的支起胳膊匍匐挣扎上岸，狼狈地抬手去封自己穴道，右肩不及躲闪磕在了一块不算尖锐的石头上，却照样引来了一声痛呼，紧接着眼皮一沉，整个人倒在岸边已是不省人事。

度受！你还我楼来！

应该过了一段时间。
湖面上的满天光华刺进眸子，跳跳忍痛撑起身子，阖了阖被刺痛的眼睛，再度凝眸，那光芒已逐渐黯淡，打的火热的几人均已撤去，宽广的湖面上一时空无一人。
跳跳揉了揉眼睛，师父已经不在这边了，估摸着是趁乱携揽月罗盘逃走了罢。
然后......自己呢？
这处河岸离魔教阵营不远，但地处偏僻，一时间魔教宵小也不会发现自己。带着的斗笠不知道被水冲到哪去了，跳跳颇为缓慢地直起身，正打算寻条路远离此处，却隐约听到“扑通”一声，有人落水？或是......靠近？！
警觉地回首，心猛的一紧——若是那些人靠近，以自己现在的状况只怕是在劫难逃。
他探头望去，营地那边一片火光人声喧嚣，一群魔教打扮的人高举火把似是在寻着什么。料他们不会这么快寻来，跳跳反担心起那落水之人——他想了想还是觉得，若是潜水靠近，那人未免太过大意——且那动静还扑腾一会儿才歇，他更加肯定那人是落水的。
魔教可能在找师父，也可能在寻自己，同样有可能在寻那落水之人。
没准是个朋友呢。
跳跳略微思索了一会，随后深吸一口气跃入了月下那波光粼粼的湖中。

“咳咳......”
他呛了几口水，湿答答从水中捞出个人来。粉衣杏褂，所着衣物的绸子一眼扫去便是上好的，淡蓝色的发梢还在不住向下滴水，双眸紧闭，面色有些苍白。
右肩疼到麻木使不上力，跳跳咬牙将她推上河岸，自己趴在旁边大口大口地喘了一会，这才费力地爬向她：
“这位姑娘？醒醒......”
跳跳将她翻了个身，伸手拍了拍少女的后背，见她终于咳出几口水来，便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平，目光却忽然扫向她腰间青檀木所制的褐色令牌——
黑虎令？！
她竟是魔教的人！
跳跳忽然觉得自己今天忽略了很多重要的细节。
那现在......怎么办？
救都救了，难不成再把她丢回湖中？可这是魔教中人，手持黑虎令，在教中身份定是显赫，除了此人纵使不能彻底击溃也能挫他们锐气，但......
他的手举起了又放下，复杂地望向她。
我下不了手啊。
她没有屠青龙门......灭月魔族的也不是她......她不是仇人......
自己比她也大不了几岁啊……也还这么小。
来自湖面的凉凉夜风丝丝缕缕吹醒了少年，他猛地晃了晃脑袋，随即苦笑了一声——自己险些入了歧路呢——这个女孩，自己的一切和她无关啊。
见她还没有要醒的预兆，跳跳起身眺望，魔教速度还是挺快的，再不走就真的没机会了，不过......
跳跳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又看了眼女孩，眨巴眨巴眼睛，轻轻抱起她向那片火光走去。

又双叒叕被吞了文，难道这就是还没开始就已结束么இ௰இ

眯了眯眼，跳跳率先看到行在队伍前方的两人，瞳孔猛一收缩，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逐渐加速的心跳。
“公主！”一个颇为尖锐的声音传来，他下意识停了脚步。
紫衣华袍的身影悄然而至。
“......是你救了鹿儿？”
低沉的嗓音自上响起，随后怀中的女孩被那人揽过，顺道减轻了那边肩膀的负担。
只是跳跳并未觉轻松多少。
忙不迭跪下，他垂下头简简单单回了一个字：“是。”

第一次离仇人这么近，近到......抬手就能掐住对方脖子。
眸中是隐隐翻涌的暗潮。
然，右肩忽的一阵火灼般痛感，跳跳险些疼呼出声——身子一僵，立刻反应过来，心下一片惶然。
怎么办怎么办莫不是教魔头看出来了......
黑心虎饶有兴趣地看着少年强装镇定在无形威压下思绪几近混乱，像是有意而为，示意身边人接过女孩，顿了一会儿才慢悠悠道：“抬起头来。”

修长的手指却没有等对方做出反应，不由分说扣住他下巴迫使跳跳抬头直视自己眸子。
阴戾的目光直直扫向他，跳跳紧张地屏住呼吸，不受控制的心跳声大的连自己都能听见，他努力克制住心中的恨意，摆出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来。
良久，黑心虎才松开他，甩甩手：“孤念你救鹿儿有功，说，想要什么奖赏？”
“举手之劳而已，何足挂齿……” 跳跳斟酌着回应，一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想要撤离——救了na女孩完全是无心之举，若他知道这是魔教中人他定......
不救么？
眼前浮现出女孩的侧颜，细长的睫羽微颤，跳跳一愣，心下有了一丝迷茫。

“......孤很赏识你的心境。”那嗓音复又响起，“鹿儿的年纪与你相仿，这么短的时间又能把公主平安带回来，你.....就调去做公主的贴身护卫罢。”
原来是魔教的公主，那不就是......这魔头的女儿？！
跳跳道谢应了一声，心下苦笑——这都是......什么孽缘啊……
不对。
他不应该回去找师父吗？！
现在这又是什么情况......
内心叫苦连连，跳跳垂眸接过少女，刚往前走了几步，肩膀忽然被人按住。
少年血色尽失的脸庞映入眼帘，黑心虎眯了眯眼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名字？”
“......回教主，属下跳跳。”
跳跳疼的几乎晕厥，他用力咬着下唇迫使自己清醒，声音平稳。
另一道目光扫了过来，冷冷审视着他。
狐——一——刀！
待黑心虎终于松开了自己的肩膀的，跳跳面无表情地从背着一把大刀的男子面前走过。
迟早我都要——都要——
他狠狠咬住自己的舌尖，强压住心中的怒火。

“我的个乖乖啊……”
跳跳皱眉望向朝自己跑来的人，长相不至于歪瓜裂枣却叫人厌烦。向旁边撤了半步，脸上却摆出笑容来：“公主她呛了几口水，一会儿也就能醒，不如我先带她去火堆边烘烘衣服，以防受了寒……”
啧啧，一番毫无破绽的说辞，几句话塘塞过去身形一晃绕过那人。
切，贴身护卫谁爱当谁当去吧把这姑娘安顿好我也就想法子撤了。
心里盘算着，见最棘手的两人注意力都被那个矮矮胖胖的人吸引过去，跳跳脚下抹油就往人群中钻。
“咳......月曦花……”怀中的女孩咳了几声，细弱的冒出几个字，非常时宜的应了跳跳方才的话。
跳跳脚下一个踉跄。
这位姑娘啊我与你什么深仇大怨......
他有些后悔当初没听师父的话，若是好好在林中待着没准这时已经和师父碰上了还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在心中幽幽叹了一声，他硬着头皮转过身面对周围的鹰瞵鹗视，随后怀里的少女缓缓睁了眼。
“义父......”小鹿唤了一声，清澈的眸底掩映着些许迷茫，“我这是？”
黑心虎上前几步，将手搭上小鹿的脑袋揉了揉：“鹿儿放心，那月曦花是个局，方才你取花时被震落入水，先回去好生歇着吧。”
望着面前判若两人的教主，冷毅的面容明显温和下来，跳跳背上的鸡皮疙瘩不觉起了一路。
“抱歉......我......”小鹿咬了咬下唇，颇为愧疚地低下了头。
“孤不怪你。”
教主背着手转过身去，声音忽然就冷了下来：“还不带公主下去休息？”
“是。”跳跳如临大赦，松了口气抽身就走。
行出去老远，小鹿眨了眨眼，又足足反应了好几秒，脸蹭的一下就红了。
“放下放下，本公主可以自己走！”小鹿轻易地翻了下来，耳尖有些发烫，抬眼打量着面前的少年，站稳脚步，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你谁啊？”
跳跳哀叹了口气，冲她躬了躬身：“属下跳跳，是教主给您新派的护卫。”

彼时已入秋，湖边的寒气本就重些，至夜，一阵风吹过浑身湿透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颤。
“......是你救了我吧？刚刚隐约听到义父提起，那个......多谢了。”小鹿转过头去，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却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公主怕是受寒了，且去换身衣服吧。”跳跳揉揉鼻子，忍住了要跟着打出来的喷嚏。
小鹿的脸被风吹的通红，她揪了揪潮湿的衣领，拽住跳跳的手腕：“不要把我说的那么娇弱，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去......”
嘴角勾起了一抹得逞般的笑容，跳跳任由她抓着自己手腕向营地里走去——他可不知道这位魔教公主的帐篷在哪。 路上偶遇巡逻的小兵，见了小鹿无不恭恭敬敬唤声“公主”。跳跳见小鹿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心中对她更是好奇，且不说第一眼见到她时那双藏玲玲的眸子，不似魔教中见惯杀戮的无情。她似乎并未在意过自己的身份，魔教公主应是高层，有着这样一位教主，相比之下，她似乎太客气了……
回想起小鹿方才与自己道谢时发红的耳尖，跳跳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小鹿闷闷回身，带了点鼻音。抬眸见那人偏头抿嘴低笑，脸颊边酒窝隐约可见，纤秀的双眉微微挑起，一双桃花眼映着旁边的点点火光，一时竟教人挪不开眼。
“唔，方才小姐道谢，在下受宠若惊，这才有些失态。”跳跳忙收起笑容，一脸正色道。
小鹿有些后悔了，因为她忽然发现这家伙笑起来的样子蛮好看的。
将他带到一顶帐篷前，小鹿头也不回地撒开手撩帘入帐。跳跳目送着她消失，自己如释重负般往火堆旁蹭了蹭，盘膝而坐。
下手真是狠啊……
跳跳身子前倾，右肩被火的温度烘的暖暖的。觉得稍微好受点后，跳跳托腮望着火堆沉思——这下想浑水摸鱼出去可就难喽。
话说小姐身边的护卫就他一个吗？
不大可能啊……看那魔头对这姑娘的态度，没看到她前老远都能感受到暴戾的威压，怎么会只派一个......
眼前忽然浮现出另一幅脸庞，那个满脸横肉胖胖的男子，若不是贴身护卫又怎会急匆匆地赶到——直觉告诉他那人并不属胸济天下关怀他人之类。
那他人呢？还有黑心虎......如此多疑之人怎么可能让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子近公主的身......
跳跳愣了一会，醍醐灌顶般反应过来——魔教教主从未完全相信自己那一番说辞，公主落水不久便有人带她回教，被扣着肩膀时身子的僵硬他不信那人没察觉半分——如此，他不是——早就被怀疑了？！
那个护卫还没回来......想必是在被差遣盯自己梢吧……
浓重的危机感袭来，跳跳烦躁地甩了甩还在滴水的头发，左右打量见四下无人，左手一撑地欲起身离开。
——该死，再这么下去就真栽了。
然，事与愿违，一条宽长的方巾飘飘悠悠落到了自己头上。
望着对方看向自己的呆滞表情，小鹿披着外衣颇感诧异，不自在地努努嘴：“喏，擦擦吧，本公主......本公主赏你的。”
......姑娘啊！
跳跳无可奈何地谢了一声，揽过一边开始慢吞吞擦拭自己的湿发——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
人家是姑娘，是姑娘，我良好的祖训不允许对姑娘不逊....
天知道跳跳当时如此腹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