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神出事后的地政司运转还算平稳，多数的主神权责下放给组长一级，由于组长一级的月阶神本身就有很好的业务能力，整体上来看也暂时不会有大问题。
朴惠仍然记得那天焰烁怀里满身是血的泱芷。他只是瞧了一眼左胸渗出的大片血色，和手腕上旧疤痕叠着里突兀出的一块新伤，就知道了这个混球干了什么事。
他气的发抖，却还是捡起带着血污的匕首，一点点擦拭干净。
泱芷的意识还清醒着，只是因为失血过多有些模糊，麻醉师想尽了办法做全麻，仍然没让泱芷陷入昏迷的状态。
她清清亮的眼睛仍然盯着周围一圈人，就是不肯闭上。
朴惠就是这时候气急败坏地把泱浔捞过来的，泱浔那会正在和焰烁说话。
泱芷在看到了泱浔那一瞬间，就彻底地丢掉了她之前怎么也不肯丢弃的意识。泱浔看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却也没什么多的表情，只是让出来了地方，往外走。
朴惠在检查结果出来前被叫到了朴神处。朴惠也是接过文件后看了一眼，才发觉事情不对的。
朴下令不能对泱芷的生理数据进行研究。
朴惠是个聪明人，他能明白泱芷已经不再仅仅只是地政司的主神。他对泱芷背后更大而更恐怖的存在不感兴趣，只是担忧泱芷的安危。但他也清楚，自己根本不够格跟泱芷提起这件事情。他并不为此遗憾。
泱芷昏迷了四个时间单位，并不算太久。她的伤势无法评估，医疗司也不好确定后续处理，倒是她自己给了台阶。她明确地表示自己想休息，她想回到自己的寓所。
所以，此次朴惠来访，是去到了这座小居所。

开门的时候，朴惠就被吓着了。
泱芷正站在椅子上，踮着脚去够书架顶层的书。
这怕是要摔，朴惠连忙去扶。可这小祖宗一瞧朴惠来了，根本就不管那本书了。
“又怎么了？”
“不是公务，来陪你聊天。”
朴惠扶着她从椅子上下来，泱芷不喜欢客厅，他也就又找来一个椅子坐下。
多数情况下，泱芷不爱闲谈，她在感情上极为冷淡，她只对很少的人不吝惜情绪。
这个很少的人包括朴惠。
“朴沐最近如何？”
“临时接了你的一部分权限，正忙得要疯了。”“那还算不错。”她低下头，像是在想着什么，习惯性地抚摸着怀里的吊坠。
那是块小石头，泱神的遗物之一。泱神故去时，将毕生科研所用的实验室交付给了泱浔，却唯独把这块自下地界第一天起，一直戴着的这块小石头，留给了泱芷。泱芷在灵山七年里，遗失了自己的纹耀，却不曾遗失这块小石头。

这倒让朴惠想起当年的一件趣事。
“当年玄殳不解你为何因为发带损坏而伤心，现在来看，发带也不是看上去最没价值的那个。”
泱芷的记忆力很强，正常情况下，她能很轻松地调出很久远的记忆。“我心所在，何不是瑰宝？”她略微一顿。“他还曾为我是泱神的学生而惊讶。”
“在他眼里你大概只是一个象牙塔里不切实际的小天神，茌公主。”朴惠偶尔会称泱芷为茌，和镜辙偶尔会称泱芷为荏苒是一个道理。
“茌公主，征伐有度，纵横捭阖，好不潇洒。可叹天资过剩，命薄福浅，年少身殒。”泱芷的语气平淡，盯着半开放空间外部的星河。
“嗯，记载里是17岁，卒于长梦之河南岸。”朴惠对此印象深刻，因为这个结局，是他亲自去编撰的。他仍然记得那时米拉都的玄桦，接到这个消息时太过逼真的悲怆。
监国面朝西北，十分认真地行了一套对尊者礼，尽管实际意义上他们是同等身份。
泱芷也对此想起来了什么，不过不是玄桦一流的演技，而是朴惠捎上来的一封信。她对里面的一句话印象深刻。“人世荏苒休相负，蜉蝣一生何足惜。”

她当然记得这句话，这是678年冬天，杉冉与安七簌的对诗中的一句。明明是同样的诗句，在两个情境下看却有不一样的味道。
朴惠瞧见泱芷忽地坐直。
“玄桦给我的信中有一句诗，杉冉所写，那时他不在场，他是怎么知道的？”
“哪句？”
“人世荏苒休相负，蜉蝣一生何足惜。”
朴惠倒是笑了，他想起来了。“安七簌送给玄桦的新婚贺礼，她没有告诉我这件事，是她的学生好奇我问杉冉是谁，这才知道的。”
“新婚贺礼？”
“诗会对诗，杉冉亲笔撰写。”朴惠瞧见泱芷脸色一沉，不明白她忧心着什么。
“可惜了。”泱芷这句话说出来，朴惠倒放心了。“安七簌生性孤傲，能进入她的心扉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多少感情都在历史的车轮下碾压的不成样子，这是常态。”
“杉涟并不诚心喜欢玄桦，杉冉并不是死的毫无牵挂。”说到这里，泱芷反倒一笑，并不多冷，只是略有无奈。
“听说杉涟初赴主岛，启程那日，独步携剑迈入大殿，身侧群臣，无一人言语，无一人阻拦。”
“一身白衣，跪叩三下。”泱芷并不在场，但她知道那段故事，是后来安七簌给她讲述的。“一拜眼角含泪，悲自心生，二拜怒目圆瞪，愤由国起，三拜从容超脱，怕是已经准备赴死。”
“是的，她想代替她的哥哥。”朴惠把这句话说的很长，很缓，像是一句叹息。

“可现在的历史里，杉涟被渲染成武学的一位鼻祖，和一个安于长辈安排的公主。只剩咱们这几个老家伙还记得，她曾何等冰雪聪明，何等君王风度。”
“在后人记忆里，她似从未活过，但对整个文明而言，她又活得如此浓墨重彩。”
泱芷并没有立刻接话，她像是想到了一句很久以前，谁启迪她的话。“道在生死之外，虚无之地。”
朴惠不由得笑了。“先前你从不肯谈‘道‘。”
泱芷不想提起她还小的时候的样子，连忙转移话题。
“玄族一家可谓独特。玄桦心境开阔，沉稳机敏。玄凌勇谋魄力兼具，亦有潇洒侠客风骨。”
“你为何总不肯提起玄殳？”朴惠也是碰见这情况太多次了，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这次还是他笑了，泱芷却一脸的尴尬。
“别提那个混小子。”泱芷扶额。
“他是后来的城主，八极拳创始者，第一次系统化海战的总指挥，别总忽略他。”
“但他性格狂放不羁，过度自由，热爱损人，根本搞不懂他的逻辑链。”泱芷又惹不住吐槽了，她很少这样，十有八次都是吐槽玄殳。
“正是因为逻辑链不存在，他才能出其不意。地界能有几个人有此等胆魄，敢只身携一小队，去攻击敌国的都城？”
“他比起玄凌太不负责任了！玄族那时本就惨遭屠戮，他还带着一群硕果仅存的旁系男丁去赴死。”泱芷少有的有些激动，这让朴惠选择结束玄殳这个糟糕的话题。

“谁又不是搭上性命了？”朴惠的语气沉了下来。“我最不能接受现在的你的一点，你不惜命。”
这话沉重而无奈，泱芷说实在的，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
她做不到惜命。她想要活下去，就必须用命去搏。这不是她想让自己身处的境地，但却是无数个偶然的累积。现在的她只有这一条路可走，终点不为所知，路旁万丈悬崖。
命运奈何对她如此不公？但其实，她从不相信命运这种东西。这都是概率的错。
“说实话，我能感觉到有什么存在在推着我走。”泱芷很坦然也很模糊，显然，她明白朴惠有这个自知之明，朴惠不会愿意知道她背后是什么。
“我们有些像一群无聊的稚子，从没有自由可言。”
“不，其实我们的故事都是自己写就。若他推我，我也可以就地躺下。”泱芷恬淡一笑。“我的生命由我自己主宰，不属于任何人。”
“那你究竟为什么，不肯就这样停下呢？”朴惠说这话的神情太过凝重，泱芷一时间居然大脑一空，不知该说什么。
她站了起来，到窗前，微弱的风撩起她的鬓发十多次，她都未能给出答案。朴惠只是耐心的等待着，等了许久许久，她忽然说了这个答案。
“人世荏苒休相负，蜉蝣一生何足惜。”

属于天神的夜晚，其实是下一个轮休的空闲。地政司作为全天界最繁忙的那个部门，生来就是三班倒的规矩，唯独一些特殊的部门。
　　镜辙极其下属的密探司就是特殊的部门。他们的工作时间不定，却也足够忙碌。镜辙等到真的有空去跟泱芷聊天的时候，镜雪都已经去拜访了她两次了。

镜辙带了个小礼物去，算是满足下荏苒的旧物癖。他寻到了那年荏苒的官印和私印。官印不过是朴木雕刻的方形打印，上面有些正式的名号，私印却十分有趣。
　　镜辙打开盒子的时候，荏苒果然对着那一小块私印微笑起来。

那是她在过南下出任树国总领，过长梦之河时，她忽地有了心思，非要下河涉水。这刚没走几步，就拾起来了一块漂亮的玉石。那时荏苒还是活泼性子，折腾了好些时日，倒也刻下了这枚私印，只有“荏苒”两个字在上面，盘曲纵横，很像花草的纹路。
　　“你跟我提过，我也没想到就找到了。”

镜辙在荏苒身边很长时间，他见过这枚私信很多次。一开始不过只是玄族杨族递上的协议上，有这枚私章的印迹，后来却又也在联盟残余势力间的盟约上出现。
　　“你在哪寻着的？”荏苒拿起那枚私印，在手里玩了好一阵，才想起这一茬。
　　“梅龙尼卡家，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有这个的。”

当年阿赫琉瑟残存的骑兵团野心太大，时机不够时非要出兵收复城池。守城的荏苒不肯抛下现在多种族，军民混居着的百姓，也不肯让之前的辛苦筹谋的联盟复兴功亏一篑。便孤身一人，前去面对阿赫琉瑟的骑士团。
　　她要用这种办法让对方上当。相信这座城池里有足够的军力，才让她有如此信心前去。尽管城中守军并不充足。
　　领军的骑士位次不够，不知道荏苒是谁，听不懂她话里的暗示。为了试探她，也可能是因为阿赫琉瑟生来的莽撞，骑士对一位弱女挥剑。

剑尖只是刺进了右肩，像是穿透了几根血管和韧带，只是出血量大，谁知道就这个时候，梅龙尼卡骑士团一位副将赶到，大声喝退了这位莽撞的士官。
　　副将单膝跪地，向荏苒行礼，荏苒不明白情况，只听那人说。
　　“先祖遗训，我龙族上下，不得伤梅龙尼卡茌半分，今日违约，龙族自当内省。”

荏苒冷着脸看他，也不管肩上的伤，看了片刻也没说什么便转身回城。
　　倒是秋落木对这件事情很有兴趣，仔仔细细翻了翻龙族的历史，不翻不知道，一翻才翻到。
　　“说是过慧易夭，才知是神女降临。”秋落木在荏苒述职时这般调侃。
　　“有约在先，我可保常皙城不没。”

泱芷上下翻了那枚私印好一会，才找到了苒字缝隙里，有一丁点的淤泥。
　　“它从我的右手脱出去，掉在了河滩上？”
　　“估计是的。”
　　泱芷这才发现自己搞错了重点。“那位梅龙尼卡人赶来，是谁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