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人文.空恩】《驻君心》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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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枉凝眉
恩恩娘坐在月亮下打络子，她常说月光就像云片糕一样是甜的，她在漫长时光里最是欢喜。月光刚好透过纱窗照进来，在地上描一个小巧的剪影。
我抬头望了望恩恩娘，发现她又在发呆了。
年幼的时候，我经常问她，为什么娘亲她是一只蜘蛛女，我却是一只小猴子呢？
第一次问的时候，她正在给我剥葡萄，闻言短促地愣了愣，然后继续剥，神情专注，一颗接着一颗，将珠玉色的皮和晶莹剔透的果肉分离，映衬着白皙十指，紫光熠然。
我吞口水等，等了很久，直到她全部剥完，然后仰头望她。
她找不到葡萄剥了，只好停下来，把盘子朝我推一推，然后说，吃吧。
我继续望她，恩恩娘？
她有些无措，秀致的眉稍蹙起。
接着慢慢说，因为娘亲在怀你的时候不小心吃了猕猴桃，你知不知道，我们蜘蛛生孩子的时候如果吃这种桃子，肚子里的小蜘蛛就会变成小猴子哦。
我有些迷惑，恩恩娘说话一直都是很快的，如果她放慢速度，那八成不是实话。
她说完小心翼翼地看我，然后伸过手来摸摸我被她扎在脑后的猴毛。
安慰我，怎么这个表情啊，做小猴子多好？娘亲最喜欢小猴子了。
我很给面子地吃了一颗她剥的葡萄，决定切入主题。
娘，那我阿爹呢？
她放在僵我头上的手一僵，继而眉头皱得更紧。
她紧了紧抱我的手，半饷才说话，嗓音哑哑的。
她说，饱饱乖仔啊，蜘蛛生的孩子都是没有阿爹的，饱饱见过娘亲有阿爹么？
我愣住了，是啊，我有外婆，但是真的没有外公。
长大一点之后，我再也不问这个问题了，因为以前每次问的时候，她都好伤心。
我不喜欢她皱眉头。

三．长相思
那是取经故事的结束，也是一段漫长相思的端绪。
雷音寺外，朱恩恩着一身素白纱衣，走在浩浩汤汤的皈依队伍之中。
她心中默默幻想着是自己单独送他，直至这段路的终结。
娘亲对她的还阳感恩戴德，在身边不停念“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阿弥陀佛”。
那时候，她心中是什么想法呢？
她这一路装作镇定，心里却是千头万绪。
一开始还想着——空空会不会来和我告别，他会和我说些什么？
如果他说要我念佛经，我就看在这最后一面答应他吧。
走了一半的时候，她想，不用说什么话了，只要他来和自己道个珍重就行，这总不过分吧？
路过大半的时候，她又想，也不必特地过来道别了，他最后对她笑一笑也就算作告别吧。
直到这一刻，直到这一刻......
她抬眼，视线尽头，走在队伍最前方的那人踏实稳妥地护在他师父的身边，那双惯执金箍棒的手乖巧合十，一步一步，虔诚地走向那段佛光闪烁的清净地，毫无半点回还之意。
钟鸣之后，他们被隔绝在佛光之外，只能目送他们四师徒继续向前。
遥遥看着他的背影愈来愈远，她努力想要看清，眼中团起的水雾却使视线模糊起来。
心中突然半点想法也无，是因为佛光普照的关系么？
灵台跟着视线一起模糊，她缓慢地对着他消失的地方跪了下来。
最后想，或许她要的，只不过是他回头看她一眼罢了......

四.杨枝露
在那之后的岁月里，她一直都窝在盘丝洞里面闭门不出地修炼。
说是修炼，她大约还是犯懒的时候居多，最喜欢做的便是枕在她娘亲的膝上，让她帮自己梳理发丝。
蜘蛛成精多而化得妩媚妖娆，她的母亲姐妹亦如是，若说其中佼佼，诗诗便得头一份的美态。
只她一个心急盼早得人身好日出门玩耍，化形时年纪最幼，初定化的样貌玲珑娇俏，无奈经年长不开，稚秀有余而美貌不足。但若一定要比较，能拿得出手的便是一握柔软如瀑的发。
蛛母用一把骨梳缓慢梳理她的发丝，然后念叨着那些经年不变的唠叨经。
——恩恩啊，阿冠已经等你两百年了，你不妨考虑考虑他？
她舒服地眯着眼，摇头。
——娘亲，鸡精对我是单相思啊，我很久之前就说不喜欢他的。我们一起再给他找个好姑娘好不好。
蛛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换了个话题。
——那其他人呢？你就没有其他中意的？
她笑嘻嘻地。
——娘亲，我要修仙的，你知道的嘛做神仙是不能嫁人的。
头上梳发的动作停了下来，她不解，睁开眼望蛛母。
她娘亲的年纪更大了，多年她前失去诗诗姐，后来又差点失去自己，灾劫蹉跎得她背也弯了下来，这使她更像一个凡人妇女。
朱恩恩觉得心中酸涩，斟酌说，娘亲，我不像诗诗姐，我舍不得你，我们一起修仙吧。
蛛母眼中似有一丝潮意，摸摸她的头，问。
恩恩，你和娘亲说实话，你是不是还在等大圣爷？
朱恩恩将自己的手掌举到眼前，细细看，说，娘亲，为什么同样都是你生的，其他姐姐的手指那么修长好看，我的手指就短短小小的呢？娘亲，你说，你是不是偏心？
蛛母没有说话，接着替她梳头。
朱恩恩看着看着，就把那双秀巧的手盖在自己的眼帘上。
过了很久，蛛母心疼道，恩恩不要哭。
她于是闷闷的鼻音回答，我没有哭。
蛛母抱着她微微地晃。
——恩恩啊，你知不知道，娘亲年纪大了，无论你成仙还是成佛，都陪不了你一辈子啊。
——......娘亲，我会成功的。
——你知不知道，我们是蜘蛛精，可是他是齐天大圣啊......
——......我会成功的。
——大圣爷他已经成佛了......你们之间，天差地别......
——......
——不要等了好不好？
她想——是啊，天地之距，如何逾越？
可若我成仙，我就能离你更近一点不是么？
且天宫之仙不归入人间姻缘，月老便再管不着，我便可以长长久久地惦记他。
仙人不可结尘缘又如何，横竖他也已经成佛了，只要能看到他就好，不是么？
朱恩恩取下放在眼帘上的手，眼尾的红痕带出一点泪光，眼神却明亮。
她笑起来，然后说，娘亲，你小觑我可以，但不能小觑观音娘娘的杨枝甘露啊。
顶多再过一百年，我就带你去天宫看看好不好？

五．天仙子
不管那场差点夺去她性命的灾难如何令人后怕，但终究不是没有一点好处的，至少朱恩恩的修为因为得到杨枝玉露的进化变得纯净浑厚许多，这对于妖精的修炼无疑是巨大的助力。
若是一般的妖精，说不定一滴就羽化升仙了。好运者例如熊岱和白素素，还阳之后没过多久就都修成正果获得仙身，熊岱做了观音娘娘紫竹林的守山大神。白素素则痴心不改不愿成仙，依然在寻找恋人转世，但她现在也脱离白骨妖胎，修为已是半仙了。
当初朱恩恩是三人中法力最低的，加上她因为成仙后不得动情而犹豫不决，因此到现在才下定决心，之后修为便一跃而千丈。
终于在还阳将将满两百年的这个年头，三百道天雷携着雷霆万钧之势呼啸而来。第一道便狰狞地划破了盘丝洞顶上的云层，直直劈向洞顶，将洞府炸得粉碎。
一早就被安排在二十里开外的树林里的蛛母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一幕，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妖精成仙乃是逆天之举，比人身化仙凶险百倍，这三百道天雷击金便碎，触木即焚，何况是血肉之躯的蜘蛛，一个不小心元神尽毁。
她的女儿面色苍白地卧在那里，衣衫被雷电烧得焦黑，滚滚的天雷一道接着一道劈下来，她的身上便割出一块又一块的血肉，全身上下很快就没有一处好的皮肉了。
一轮的雷电刚一平息，蛛母便忍不住从远处跑出来，把她抱在怀里直哭，向着虚空磕头：“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不要再劈了，我们恩恩不成仙了！不成了！”
她说着便把朱恩恩的头转过来，发现她浑身发僵，鼻低呼吸几不可闻。
朱恩恩被劈得筋骨酥麻，心脏逐渐**了起来，她想，若是这次不能成功，那这么死去也是很好的。只是对不起娘亲......
对！娘亲，娘亲已经失去诗诗姐，不能再失去她！她可以成不了仙，可以见不到他，甚至可以死，但不能不孝啊......
她顿时一个激灵，努力挣扎起来，尖利的指甲掐进掌心，意识恍惚又清醒。
蛛母察觉到她的动作，依旧紧抱着她不放，声泪俱下地对着虚空喊：“......不成了！你们要劈就劈我吧，不要伤害我的女儿！”
然而就在这句话刚落地的瞬间，一道极锋锐的闪电轰鸣着劈下来，沿途所到之处即刻化为火海，到近处威势也丝毫不减，直逼蛛母脑门。朱恩恩眼疾手快，一把将蛛母推到一旁，想躲避时已来不及，只好闭眼，但即使她闭上眼也能感觉到那锋利的劲风，似要将她撕为两半！。就在朱恩恩觉得她要死的时候，横斜里忽然有抹极亮的金芒逼近面门，似万千星光坠落，
一秒，两秒。
什么都，什么都没有落下。
她倒在了一片血污狼藉的地面上，愣怔，恍惚地睁开眼，往上看。
是藕色丝线绣成云纹的皂靴。
往上，是挺直有力的膝弯。
再往上，是红金交错熠熠闪光的铠甲。
最后，是随风飘摇的紫金冠翅。
朱恩恩甩甩脑袋，又闭眼，觉得自己一定是想他想得魔怔了，这种生死关头......
等等！她不会已经死了吧？
她拍着自己的脑袋，决定再看一次。
再睁眼，便看到一张毛茸茸的猴脸。
她呆了。
半饷，才问他：“我不会被劈傻了吧？”
他不理她，将金箍棒向上一指，厉声喝道：“雷公电母给我下来！我向你们问个明白，升仙之劫几时需要这般大动干戈？！”
金箍棒长到天齐，云层崩裂，几道白光从缝隙间降落。
白光过后，两个人影瑟瑟发抖地匍匐在地面上。
“大圣爷饶命！容小神细禀！”他们呈上一个物什。
孙悟空拿起细细查看，神色在眼中变幻不定，脸色很不好，不过还是将那物什还给他们。
“原来是耶惟檀阿罗汉......”他欲言又止。
“是！是！”雷公电母吓得快把自己的头埋在地底下了。
孙悟空将金箍棒还愿，幌一幌，碗口粗细，见状，将棒头抵住他们的下颚，倨傲道：“这只小蜘蛛是我老孙的弟子，这次就算了。如果有下次......”
他说着将金箍棒往地下一送，地面便土崩瓦解，暴起无数飞沙走石。
他说：“如果有下次，便伸出孤拐来先打五百棍记心！”
雷公电母苦笑着想，历飞升劫也就这么一次啊。想完便感恩戴德地捧着那件物什，在这飞沙走石中磕了一个响头，诺诺而去。
他也不管，转身去扶她。
朱恩恩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他皱着眉避开与她的距离，保持着刚刚俯下身看她的姿势，神色暧昧危险，明明咬牙切齿，声线却放得低柔，说：“妖孽，你刚才为什么闭眼？”
他第一次看到有人历雷霆劫时居然闭眼，若不是他恰好路过，恩恩便会连飞灰也不剩。
她狠狠闭眼，一串泪珠从卷翘睫毛下滚落。
心想，是啊，大圣爷，她现在弄成这样不知道是为谁呢？

六．塞翁吟
其实朱恩恩并不想在孙悟空面前流泪，两百年了，第一次见面就在他面前哭，这会给人留下怎么糟糕的感官呢？可不知道为什么当她听听再次到那熟悉的声音，泪珠子就忍不住往下掉，怎么止也止不住。
这百年来悟空从来未曾找过自己，她甚至觉得他是不是将自己给忘了。是啊，他成了佛，佛妖殊途。何况孙悟空声名在外，供奉拜求之人甚多，他又性喜交友，不算唐僧师徒，挚交好友遍几乎遍布三界诸地，而且还要于佛前听经诵典......哪有时间特意来寻自己呢？怕是想也不曾想念过吧......
所以她才会逼着自己成仙，毕竟天界宴会繁多，他又喜热闹，就算运气不好，七八个宴会上总能碰到个一两回罢？再不济，哪怕平时见不到，他那么喜欢吃瓜果，宴请西天诸佛的蟠桃会总会去吧？
佛妖有别，但成仙了就不一样了。
她以一只蜘蛛女小小的自尊心这样期盼着——当空空坐在宴席上吃果子的时候，她就轻盈地点着云彩缓缓从空中飘落下来，对了，一定要穿一件白裙子，他喜欢的观音娘娘就是穿白色的。然后她以优美的姿态给他跳舞剑，她舞的时候一定有仙鹤从自己身边飞过，有彩霞自水袖间飘盈而出。然后当他很惊讶地看过来的时候，她就对他笑......
朱恩恩觉得那样的重逢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其实她连到时候应该站在哪个角度最佳、唇角微笑应该上扬到几分才最美都想好了——
但，幻想总是美好，现实却残酷。
不管他们怎么重逢，现在的状况绝对不是朱恩恩理想的那样。
她捂着脸，坐在地上不起身，一半是懊恼，居然会在最狼狈的时候被他撞见，另一半......还是懊恼，在狼狈的时候被撞到就算了，她的眼泪还怎么都止不住！
没办法，她今天着实狠狠吃了苦头，乍然间见到心上人难免委屈，而且刚刚她抓他袖子的时候，他还躲开了。这么想着，眼泪就更止不住了。
悟空皱眉看着恩恩满身是血地坐在那里，她哭得怎么也停不下来，随着她身体的颤动，越来越多的血不知从哪个地方淌出来，在自己的皂靴下积成血泊。
他看着她没有声音地哭，身体一抽一抽，不知怎么心中就开始焦虑烦躁起来。
于是便深呼吸一口气蹲下，要将恩恩的手从脸上掰开，可是这小蜘蛛精好像和他作对一样，反着他拉扯的力道，将自己缩得更小。
悟空生气又纳闷，干脆掐了个法术将恩恩的伤口包扎好，然后再次用力把她的手从脸上挪开。这次他和她认真较劲，她就很快不敌了。
手扯开，悟空就看到了一对肿得通红的兔子眼，对着自己瞄一眼，又很快把眼帘垂下去，不知在想什么。
他额角抽了抽，伸出右手捏着她的下颌将她的头抬起，使她不得不与他对视。
兔子眼再次出现，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一张苍白慌乱的脸，泪涕交加，一塌糊涂。
悟空内心焦急，也没有意识到这个姿态亲昵暧昧。
恩恩却很不淡定，犹在挣扎，她想他端着她一张哭花的丑脸看什么呢？
下一刻，她觉得面上一暖，不由轻叫了声。
悟空看了眼一手掌的眼泪鼻涕，听到她的叫声便又低头看她，还以为弄疼了她，于是又扯着自己的衣袖在她脸上擦。他心中带着火气，力道却比方才柔了许多，但恩恩依旧感觉疼，不自觉地咬牙。
他停下来，看了看自己质地坚硬的战衣护腕，想了想，又凭空化出一条帕子给她。
恩恩通红着眼看他，接过帕子潦草地在脸上揩了一下，又急忙整理自己的头发，帕子就攥在手里不动了。
悟空面色不愉地盯着她手忙脚乱地收拾头发，冷不丁说：“鼻涕啊。”
她面色通红地停下来，眼珠乱转，见他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自己，只好将帕子盖住自己小巧的鼻子，很秀气地擤了擤鼻涕，却不好意思把帕子还给他了。
悟空面色冷凝地看着她一连串小动作，利索地一个转身，抬腿就走。
他生性洒脱，不喜黏糊，这种细致纯粹是取西经时从师父身上练出来的。何况这次出战事急，若不是她哭得凄惨，他才没有这种好耐心。
恩恩心中还在纠结她刚刚擤鼻涕的时候声音响不响的问题，看到他似乎要走，五脏六腑都要揪起来了。
正在想办法挽留，走在前面的悟空又回过头来皱眉看她，声音也冷冷地：“怎么还不跟上来，要背么？”
篝火旁。
恩恩将吓昏的蛛母妥帖地安置好，便转身坐在她身旁。
悟空抬眼瞥见刻意坐得离他十步开外的恩恩，索性顺从她意拉开距离，足尖一点跃上一棵老树，反手搭在眉弓骨前往天边一望，愁绪在眉眼间转了一圈，又被压下了。
他双臂环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还是冷着表情，也不说话。
恩恩帮蛛母掖被了掖被角，自己取下发簪重新绾了头发，用法术再次净了面，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身上的伤。末了，只好磨磨蹭蹭地回过头来，对上悟空存在感强到实体化的目光。
她咽咽口水，溜须拍马地学别人道：“大圣爷......”
他听完火更大，按了按额角使劲跳动的青筋，咬牙对她说：“我这次没多少时间和你摩擦，正常点！”
她吓一跳，嗫嚅：“空空啊，你到底怎么了？”
“哗”地一声，他就从树上跳下来，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垂目望着她，问：“妖......”
话说一半，他忽又想到什么，神情闪烁了一下，篝火映于他目中轻跃，流光溢彩，亮得恩恩心中一跳。
她马上垂下头，心想，凡人和妖精的眼光果然是不一样的，她觉得空空真是太俏了。
下一秒，悟空便打断她的花痴，续道：“恩恩，你为什么想成仙？”
“啊——”她下意识回应，想一想，便苦笑着回答：“难道做妖就好么？”
她说这话的时候紧盯着他。
神情认真，让他觉得好像她成仙不是她自己的事，而是为了他一般。
他撇开这个荒诞的想法，蹲下身回视她，“做妖也不好。”
恩恩疑惑地望着他，继而又被他亮亮的双眸吸引，舔了舔唇，“那做什么？”
悟空看着她。
经年不见，恩恩张开了一些，但还是小，圆润的包子脸瘦出了尖尖的下颚，显得剪水双眸较往昔更大，出落得更亭亭玉立。
可恨的是，她历飞升劫也不告知自己！
而且若不是他出战恰好经过，就算她灰飞烟灭了，他也不会知道——
一想到这里悟空就捏一把冷汗，随即就感到愤怒。
恩恩是他第一个耐心教化的妖，他永远也忘不了当时那种成就感，即使后来证明那不是真的，即使后来他也真的成功劝人向善，但这种喜悦的感受再也没有了。
不管如何，他将她看做朋友和弟子，私心里还是希望她成佛。
仙？比佛的教条只多不少，不成也罢。
他笃定地回道：“做佛不好么？”
她猛然抬头，撞上了他的下颚。

七．拈花笑
其实悟空问出此句话时只是想看看她的反应，她于成佛一道究竟有没有心。
就在恩恩捣鼓自己的伤口的时候，他敏锐地察觉她用的术法产生了变化，便用金睛火眼查看，原来恩恩侥幸过了飞升劫，已经褪去妖胎。
想必不过半刻，便会有仙使前来接渡她前往苍灵之墟拜谒东王公，受录仙禄簿，再去瑶池拜西王母，听职派差。
不过，悟空觉得成仙虽然听起来万般气派，但天界终究纲条森严。而且恩恩未曾历全雷霆飞升劫，又身无寸功，顶多得一个仙侍之份，说到底，就是一个留在王母身边服侍听用的小仙。
他自己也在天庭做过官，知道神仙并不都好相处，仗势欺人的不少见，可以说，若不是当初他一身本领，恐怕真会被人视如草芥。且她又惫懒不上进，恐怕将来难以出头。
他颇觉得，齐天大圣的弟子嘛，她要是被踩得死死地，自己颜面上也无光。
但佛界就不同。
虽然表面上说是要每日观听妙音佛法、普度众生，实则诸事清闲，也不拘他的自在个性，那些经文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是且听且算，从未认真计较，不高兴了一觉睡个十年八载，高兴了小打小闹擒几个妖王魔尊玩玩，也对得起他“斗战胜佛”的尊号，。
他不觉得这日子有千好万好，但虽乏味却也自在。
恩恩若是愿意修佛，他便劳烦一遭去趟苍灵之墟，问东华紫府少阳君讨要她做他身边的一个小沙弥。日后......日后大不了他干脆再麻烦一点，教她些法术，每次自己出战时提携着带她去见见世面。待她功业受满了，就可以在佛前供一个果位，自立庙门，岂不是比那人人差遣的仙侍要好得多？
悟空垂目想，在那之前，他至少可管恩恩不受欺凌。
当然，如果金蝉子在此地，恐怕又会说什么阿弥陀佛，因果轮回，劫缘福报之类的话了。
悟空说不出这么绕口的禅机，但......
他不是不知道，恩恩喜欢自己，为他几次赴死，可他没有情根，也不知怎么回报。
他能做的，也唯有如此了。
篝火辉映下，恩恩并没有察觉悟空用术法看她，只是琢磨着悟空让她成佛是什么意思。
刚刚她撞到他的下颚，他铜皮铁骨没有丝毫影响，她的头却痛起来。
她心中苦笑，心上人自己成了佛，还要度自己成佛，这感受实在......难以言说。
恩恩揉着自己的脑袋，声音闷闷地：“空空啊，圣僧师父常说一切随缘，我成仙还是成佛，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我不比你、八戒大师、沙僧大师，我是一个平平凡凡的小女子嘛，心里只想好好过日子，私心杂念也不少，”
她顿了顿望了望他，又说，“成佛要断绝七情六欲，你让我修佛，要我四大皆空，这太辛苦了......”
她话音刚落，气氛便诡异地沉默起来。
可能圣僧大师并没有什么感觉，但相信八戒大师和沙僧大师是深有体会的。
面前的这位，玩闹时是嬉笑怒骂的孙悟空，但当他不笑时，便是高高在上的齐天大圣。
那摄人的威势几乎让人腿脚打颤，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特别是，他不说话的时候。

恩恩着急地睁大眼盯着那片光芒看，可半天不见他出来，心中也急，正打算出阵，忽见边口处爆出几道振聋发聩的嘶吼声，一条九头饕餮兽呼啸着从中破出，它身后硕长的尾翼见风即长，大如泰斗，似乎受了重创，胡冲乱撞，向恩恩这边而来，吓得她猛地抱头蹲下。
正当饕餮逼近他们时，阵前忽然有人现身，伸手向它一点，那狰狞的饕餮便被定在空中。
恩恩下意识地想喊“空空”，但正当那人转过身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就又被吞进了喉咙里。
那是一个白衣白裙的女子。
极美的女子。
恩恩目瞪口呆，她们妖精活得长，她见过不少倾城国色，自己的姐姐也是绝顶的美人。
但是，当她今天看到这个女子，突然觉得前六百岁，自己是竟是白活了的。
那些玉貌花容加在一起，不及眼前这一
那女子收了术法，转过身来对她笑。
似水墨晕染出的云鬓间只压了一支柳枝编就的发钗，余下未挽的三千青丝散落了一臂弯，画里拓下来的容颜，远山黛，杏子般的眼，挺翘的鼻下一点朱唇不笑先弯，白衣白裙，毫无装扮，浑身上下只鞋尖两颗南珠作饰。那双脚尖隐没在素裙之下，若影若现，每走一步便生出一朵白莲，她身后的虚空蜿蜒出幽香圣洁的花道，面前的云雾自动向中积聚，供她下一步落到实地。
她走得越近，恩恩便越觉得她美貌惊人。
直逼得恩恩觉得她见过的所有玉貌花容加在一起，都及不上她素履的一颗南珠。
美人走到饕餮近前，停下，就着虚空盘坐，左手掐一个法诀，修长右指弯成一朵曼妙兰花，放于唇畔三尺，阖目诵读着什么。
那声音空灵悦耳，若出谷鹂鸣，若玉盘落珠。
那声音实化为一道道梵语，将犹在挣扎的饕餮团团围住，饕餮周身的戾气便随之化解。
三刻之后，饕餮原地盘旋一阵，乖巧伏贴于女子面前。
恩恩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这......这样美的一个女子，竟然，是佛门中人？!
她想到同样俊美得引妖女们垂涎的金蝉子，内心不禁赞叹，难道佛门中人都是这样的盛容么？！一位位长成这样，居然都出家了，情何以堪啊！
她哀怨地想到了悟空，内心又是一阵惋叹。
诶？悟空在哪里？！
她立刻向周围张望，刚才打斗那么激烈，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也许是怕吓到恩恩，悟空超度完云层边口中被他诛灭的妖兽之后，立刻在云层尽头纵身跃下，战履轻点着金箍棒旋成的阵网，棒身收回，他将棒身点地，回首上下仔细地打量一遍恩恩，见她无事，便随即转身，对着那女子一膝跪地，行了个礼，然后起身，合掌。
那女子也回礼，朝他们淡笑。
恩恩惊讶，悟空眼高于顶，膝下万金，能让他行此大礼的人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这女子究竟是谁？
就在悟空要开口时，半空又现万丈华彩。
华光中，释迦摩尼端坐于莲台之上，慈眉善目，宝相庄严。观世音侍立一侧，眉目含笑。
那女子行至佛祖身前，伏地跪拜，然后起身，从恩恩这个角度看，似乎是在凝视佛祖，眼光流转，却没有说话。
佛祖垂目，似观众生，脸露微笑，也没有说话。
恩恩的好奇心膨胀到了极点，她时常抱怨好像她小小一只蜘蛛女总困在盘丝洞一亩三分地，见识浅陋，这次她不晓得，居然一次性把大人物都给见全了。
于是用手肘推莲台推悟空，轻声问：“她是哪位菩萨？”
悟空竖起指尖“嘘”了一声，示意她安静。
过了片刻，还是佛祖先开了口，那浑厚绵长之音荡涤在空中：“耶惟檀阿罗汉——”
女子闻言，唇边缓缓绽开一朵笑靥，缓声道：“十四万七千五百年未见了......”声音袅娜婉转，飘散开来，“王子，耶惟檀转世归来，交还佛旨。”
悟空瞅准这个时机，与恩恩耳语，微弱的气音拂在耳廓，微痒：“耶惟檀阿罗汉，她是佛妻。”

耶惟檀王妃这位奇女子，悟空之前为自己讲经的时候也并未详说，只简要介绍了一段她与佛祖的渊源。
可是像恩恩这样的小姑娘，对风月的兴趣远超经文，便缠着悟空详述。悟空自己于“情”之一字上也知之甚少，被缠得紧了，却难得没有发脾气，只是抱着头一个劲地说：“哎呀说了我也不知了你去问我师父吧！”
后来，圣僧大师是怎么解释来着？恩恩听不大懂，只满心觉得佛祖是大觉悟者，她很敬佩，但她一个小姑娘，实在达不到那种超乎凡情的妙境，她理解那是一种至臻境界，但她做不到。
时间太久远，关于世尊与耶惟檀王妃的故事，恩恩依稀只记得几个印象深刻的片段。
耶惟檀王妃在少女时代邂逅当时还是悉达多王子的世尊，并爱上了他。
悉达多也很爱这位俏皮聪慧的小王妃，众多人只看中了王妃的貌美聪慧，悉达多却看中了她内在的贤德。
耶惟檀的懂事体贴使得悉达多不需要过多地去为她操心，他似乎因这一点娶了她，却又因这一点而毅然离开了她。
那时候她刚为王子生下一个儿子，悉达多王子因为净饭王为他设置的越来越多的欲乐享受而决定剃度易服。这对于当时的王妃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在过了悲痛欲绝的那几天之后，坚毅的王妃发下誓言，在再次见到悉达多之前，她也过苦行的生活。
于是，他在外苦行六年。她在宫中陪着他苦行六年，知道他们再次相遇。
后来......佛陀得道后，度化了他们的儿子。
也度化了她。
听到这一段时，恩恩心里就开始同情起王妃来。但圣僧大师说，不用同情，耶惟檀王妃最后已经觉悟了解脱的正道。
耶惟檀在寂灭前最后一次去见了佛陀。
她平静地说：“高贵的世尊，我要离开了，我今天是来向你告别的。”
世尊说：“耶惟檀，不久我也会进入涅槃，即使是世尊也没有办法改变。世尊能做的是了解世间的本质，并向众生宣说解脱之道，我的肉体也会生老病死。我现在是个老人了，只要我的精力还存在，我就要为众生服务。”然后又道，“你可以走了。”
一旁的阿难尊者忍不住哭。
世尊开解他说：“我们之间也不存在世间的情爱了，也没有什么可以牵念的，所以我们没有分离的痛苦，虽然你不执着事物，但是你执着你的老师，这会成为你修证道上的障碍。”
恩恩想，难道那时候耶惟檀对世尊已经一点爱情都没有了么，既然没有了，那又何必见面道别呢？又想，可能是和她的凡事做最后一次诀别吧。
耶惟檀走的时候一定没有回头。
她一定忘记了她的夫主在她产子的时候离开，她当时是多么伤心。
她一定忘记了她的夫主回来以后，她一个人在城墙上远观着众人拥簇的他，是多想得到他哪怕一点安慰。
可她的夫主是世尊，而她也不是平凡的女子。
耶惟檀那么善良坚毅，她善解人意，从前她善解夫君的意，后来，她善解世尊的意。
她不会记得那些痛苦，因她忘却了自我，放下了执着，从此心中只剩下众生。
如同佛祖，以大慈大悲大菩提之心度化世人。
恩恩听完后内心敬佩她，不愧是当初世尊的前身选择的叛侣，做到了作为一个妻子以及一个信者该做的。
她那时候望向一旁吃水果的悟空，内心惭愧。
心想，空空啊，这种境界她大概永远也做不到的。
恩恩正回想这段典故，耶惟檀阿罗汉轻柔的声线又缓缓响起。
她一只蜘蛛女，在这宝相庄严的佛光下，情不自禁地五体投地“扑通”一声拜倒侧。
悟空低低地笑了她一声。
耶惟檀阿罗汉对佛祖合掌，下拜，柔声道：“世尊，耶惟檀归来之时，请雷公电母以九天电雷渡我尘世的凡体以凝舍利，用以超度世尊此次擒拿的魔尊妖邪，”她说完停顿，然后看向恩恩，无奈续道，“适逢小蜘蛛精历飞升仙劫，雷公电母为助我请出九天业火，累她多遭劫难。”
跪在地上的恩恩，一个趔趄，原来她的飞升劫这么艰难是有缘故。
她瞄了眼悟空，心想，九天业火诶，她死了也不丢他的人了......
佛祖微微颔首：“幸得悟空救助，得度此劫。”
耶惟檀阿罗汉轻叹，又道：“然方才我与妖尊饕餮斗法，不意将她仙道斩断......”
佛祖听罢不语，似在静思。
耶惟檀阿罗汉合掌，对佛祖再一次作了佛礼，曼妙笑意盈上脸颊：“世尊，弟子想替她向佛祖要一份恩赐作偿。”
佛祖看了看有些局促的恩恩，慈善的眉目比方才又舒展了一些，似觉得她五体投地的样子颇有趣，和蔼庄严语声里也嵌了几分笑意，反问：“阿罗汉想求什么偿？”
耶惟檀阿罗汉闻言缓缓笑：“弟子以为，既然有心偿还，定要合她本人心意最佳。”
佛祖朗声道：“施主，你可有意成佛？”
恩恩才听明白“施主”叫的就是她，于是便斟酌了再斟酌，委婉了再委婉，最后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她想她不用抬头都能预想悟空阴沉的表情了，于是干脆不抬。
她咽了咽口水，又艰难道：“恩恩可以以一个愿想相换么？”

耶惟檀笑问：“你可是想以缘换缘，以机缘换情缘？”
恩恩心里咯噔一声，这阿罗汉果然灵验，连她的小心思也掐得极准。
一旁的悟空其实并没有意识到危机，他黑着脸恼怒恩恩的不争气，突然不知为什么，自己的右眼皮狂跳了起来。
仿佛印证着什么。
就在他抬手按眼睛的时候，跪着的恩恩忽然抬头，有些倔强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她说：“若恩恩所求果真如此呢......”
耶惟檀阿罗汉缓缓摇头：“那我便不能允。”
恩恩早有预料，苦笑道：“阿罗汉，佛祖，恩恩不求情，但求缘。”
悟空放下按眼皮的手，推金山倒玉树似地跪下来，他再听不明白恩恩的话，就枉费他齐天大圣活了这么万儿千百年。
“阿罗汉，恩恩一时糊涂，您不可以答应她！还许她仙缘吧！”
他担心诶惟檀阿罗汉一时心软，便允她这份痴心，横竖他自己并无情根也没有大关系，可万一这小妖陷得更深，那该怎么办？！
说着，就要去拉她。
恩恩避开，也不敢看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像浸在了苦水里，语声都有些哽咽了。
她说：“我不求情深，只求缘深——”

八.碧衣香
悟空疑惑地抬起眉，细忖这句话，他虽赤子之心一如取经时，但心性在这两百年佛修中愈渐成熟，恩恩言下之意他如今未必不懂，若是其他条件他都会想方设法满足她，只唯独此事不可。
他还是当年的那句话，既然明知情爱这种事会使人流痛彻心扉，为何像恩恩这样的姑娘们又一定要执着于此？
他见过的那些女子里，朱诗诗是这样，万妖女王是这样，白素素是这样，就连飞虎将军也是这样。唯有兄嫂牛魔王与铁扇公主得以厮守，但依旧免不了三天两头打闹口角......
这些执着于情的女子，几乎都没一个好有结果。
他垂目看跪伏在脚下的恩恩，纤细的脖颈埋得低低的，那么单薄的身体，他轻轻吹口气都能把她吹走，为什么却有这么强烈的执念......他想起她两次因他将将赴死，当时自己除了痛惜，曾在心中认真问过，你何苦来哉？
世上有那么多有意义的事，她可于宝山修炼、可游历人间、遍访山川、可助人积德，可以做很多于自己有助益的事，但她偏不，她在情字上头破血流地跌了一次不够，还要再跌另一次，就为了一个不可能回应她的人，何苦来哉？
他不懂。
真的不懂。
他知她不想成佛，那么不成就不成吧，横竖她成仙了自己也可庇护她。但她现在居然又要用好不容易得来的仙缘来换一个奢望。他也不指望她能有什么大长进了，只盼她不要像那些女子那一样结局凄惨。
悟空在恩恩身旁蹲下，对她道：“不要倔了，走吧，即使仙道断了，老孙也能让东华紫府少阳君卖我一个薄面，在仙录簿上给你存个闲差。”
恩恩也不抬头，声若蚊蝇地哼了一句。
“那......我现在不想成仙了嘛。”
悟空对于她的耍赖视若无睹，语意冰凉地问：“那你是想问阿罗汉要什么？”
她受到胁迫似地抖了抖，方才是自己向天借了胆子，凭一股意气才对阿罗汉说出自己的愿想的。但现在面对当事人，她真的厚不起脸皮理直气壮地再说一遍了。
悟空也不逼她，向佛祖、观音以及耶惟檀阿罗汉告罪一声，架起恩恩就走。
恩恩挣扎着望向始终微笑的耶惟檀阿罗汉，后者不负她望地出声阻止悟空，劝解道：“悟空，你且将她放下，我同她有话说。”
悟空心思转的得飞快，也不给恩恩留机会，对佛祖的方向行了个佛礼，出言道：“佛祖，悟空当初对师父许诺，定将恩恩教好，如今已过两百年，此诺却依旧作效。朱恩恩乃我老孙的弟子，她少不更事，请佛祖莫要计较她的言语。待我处理完恩恩的事，自会赶来相助诸佛。弟子告退——”
话毕，不待众人有反应，就将企图赖在地上的恩恩拽起，匆忙跃出众人视线。似还嫌不够快，又携着恩恩一个纵身翻上筋斗云，恩恩头昏眼花还未站稳，下一秒就被轻巧地抱起，腹部掷在悟空的左肩，双腿被紧固在他的臂弯中，头部朝下的姿态顿时使她觉得世界颠倒了一番，再加上那快不可测的行云时速，耳旁的风呼呼灌进口鼻，呛得她直咳嗽。

苍灵之墟中乃是一汪碧海，苍茫浩域周遭常年烟笼雾罩，古木葳蕤。
东王公喜幽宁，性情极雅，君明府邸便取巧于杰瑞地势，腾空立于浩渺烟波之上。
只因他司管群仙，每日鲜少有仙人敢贸然拜谒，此地虽静谧却乏生机，他便每日在华泽畔诵解经卷，引得锦鲤谛听腾跃，亦遣善舞的仙鹤灵鸟聚汇在侧，且供倦困时赏悦。
今日天色不甚好，悟空他们到的时候正逢微雨，神君携了壶茶在华畔自斟自酌。
恩恩落地时将眼前的黑缎带撤下时，便见那神君悠悠然将手中茶碗一抛，那紫砂碗盖便化为八尺穹顶，笼在上方，颇有一番斜风细雨不须归的韵致。
悟空却没有这样的闲情，他三两步走到神君身侧，两人都不是拘礼之人，悟空便开门见山说明来意。神君见悟空着急，便坐起身轻笑：“斗战胜佛，多年不见，忘了天庭一日人间一年，但在我这儿岁月却悠长得很么？苍灵之墟的一年之期只不过是凡人一个眨眼，圣佛不必须忧心。”
悟空本是急于与诸佛汇合，一时之间倒把这回事给忘了。心道既然如此，就好好说一说恩恩的事。神君听完，却沉思不语，片刻，才命童子重新布茶，招待他们坐下。
待恩恩也落座，神君方掀了眼帘打量她一番，正当恩恩疑惑，他又转眼看悟空，俊美的仙容上现出狡黠笑意。而后才将视线投在茶盘边的棋局上，伸出修长手掌掐指一算，良久，又缓缓收了笑，神态莫测起来。
在这个过程中，恩恩也试图仔细分辨这瑞气腾腾的仙人，他表情似轻松又似凝重，究竟是何意？可是她现在还未入仙籍，又与这神君不熟，实在不好贸然开口询问。
于是就悄悄在桌下扯一扯悟空的袖子，悟空并没有什么反应，恩恩着急，又扯了扯。
忽然被扯住的袖子一动，恩恩一个激灵醒悟过来，脑中卡壳似地“呜呜”作响，悟空今天分别一身战甲，双臂绑了护腕，哪有什么袖子？
神君右手一动，紫色宽大的长袖便一个轻晃出现在三人眼前，末端，还吊着一双小巧柔荑，正是恩恩来不及收回的手。
悟空无语地瞟着她。
“不是啊空空，我以为那是.....”恩恩急忙把手拿下来，拼命摆手以示清白无辜。
“哼。”他翻了她一眼，帮她把撩高的衣袖卷下，也未多言，只嘲了句，“不知检点。”
恩恩嘟起嘴委屈地想辩解，却被神君一声轻笑打断，神君手里执起一粒黑棋，落在棋盘上，淡道：“齐天大圣这弟子倒是有趣。”
悟空闻言转过身来朝他道：“事情就是如此，神君你刚才也推算过了，恩恩升仙时遇到点麻烦，仙道断了，还请看神君看在我面子上，留她一个闲差吧。神君以后若有用得到我老孙的地方，便尽管开口。”
神君也不马上回答，只顾自己同自己下棋，等到悟空耐心快告罄的时候，方开口：“非我不卖圣佛的面子，圣佛既知仙道已断，便也应知晓不可强求。此事与耶惟檀阿罗汉有关，阿罗汉既肯许她夙愿，必有因果，我不便插手。况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若要我强留她，无意。”
悟空眼珠子一转，退一步道：“神君，我不需你留她，只要在仙录簿上存一个位，令她脱离凡仙之群，不入轮回即可。”稍一犹豫，又说，“至于她的去处，老孙自由安排。”
恩恩一听，不用生老病死再入轮回，又有机会跟着悟空，心里也暗暗期待。
仙君朗声一笑，冷峻眉眼融了些暖意：“好，难得圣佛开口，我便允了。”
悟空这才缓和了面容，拉着恩恩起身，对神君称了谢，唤来筋斗云，正准备走。
忽然天幕上一个霹雷落在云畔，悟空想这雷公电母活够了，三番两次和自己对着干，正要发作，那下着雨的天幕又忽而碎裂开，四周的物象空间也扭曲起来，似关闭了什么通道，周围一瞬暗了下来。
恩恩捂住嘴咋舌，瞪大了眼，这是怎么回事？
悟空跳下云来，望着虚空，无奈道：“神君真是好雅致啊，下盘棋以造天之术助兴。”
神君也不抬头，语声清朗：“望圣佛不要见怪，苍灵之墟本处天外天之上，府邸每日幽旷，本君便拟个日月星辰、凡间气候作衬，又有何不可？”顿了顿，续道，“只不过......”
悟空闻言按了按眉心，将恩恩也从云上接下来。
叹口气，接茬：“只不过造天之术会引起空间皱叠扭曲，只要使用，一日一夜都不得脱离此空间.....”
话音刚落，周围便倏然亮起来，恩恩打眼一看，这哪里是华泽之畔，原来他们所处的本就是一间府邸。童子们秉着灯盏侍在一旁，灯烛明晃晃，照得宅邸恍若白昼，绚丽不可逼视。
悟空小声咕哝：“搞什么嘛，真耽误功夫。”
恩恩揉了揉眼，心里被这仙邸气势所慑，趁机悄悄挨近他，揪着他的衣带，声音虚虚的：“我们明天才能出去么？”
悟空垂眸看她，以为她怕，便拍了拍她的脑袋，语气轻柔了些：“怕什么，我在这儿呢。”

九．缘何系
恩恩在软榻上翻身翻了半饷，直到深夜才迟迟睡去。
当然，所谓深夜，虽然真实得与凡间的夜别无二致，但仅仅是神君无边法力所幻化的。不过恩恩经这一天磋磨，纵容心绪难平，熬到后半夜，却也就真的睡去了。
她在睡前同悟空提议共用一个房间，无奈被拒，算未遂。
后来她另辟蹊径，半夜试图在他沐浴时潜入，呃，当然......还是未遂。
于是就被结结实实地捆了送回自己房间，那法术下得很是高明，她埋在被窝里念了半天的咒语去拆，奈何平时在修为上太过懈怠，挣脱不开，想来一条都没念对。
好在那法术也下得巧，随着恩恩真正入睡，就自动解了。
梦里，她又见悟空对她下那个刁钻的法术，急得满头大汗。
彼时，他闲靠着浴桶，正将热水往身上舀，见她进来也半点不意外，只戏谑地略抬了抬眉，便将手在耳后一抡，向她躲藏的方向吹了口气，她就不由自主地自己倒退出他的房间。
慌忙中，她看到雾气氤氲中，他头上滴水的金色的发，还有那湿漉漉的唇，以及秀致弯起的俏皮唇线......就在他向她吹气的时候，显得更加水光润泽。
然后......她就在梦中，反复回忆这个场景，梦着梦着，就浑身发烫起来。
直到第十次的时候，她正着急，梦境却被切换到白天被悟空带走之前的场面。
在一片虚空之中，所有人似乎都在那瞬间定格。除了，耶惟檀阿罗汉和恩恩。
耶惟檀阿罗汉一双妙目盈盈将她望着，洞悉人心却又暗含悲悯。
她说：“朱施主，现在你可以直言了。”
恩恩不敢置信地望她，忽然想到半刻之前自己做的梦，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试探地：“阿罗汉，您没看到什么吧？”
耶惟檀阿罗汉轻笑了她一声，就着虚空盘坐，坐定后敛了笑容，道：“不过少年情怀耳，施主又何必遮掩？我佛观众生，众生之事就无他不知的。”
恩恩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阿罗汉，我想好了，这仙缘我不要了，我先前便说，唯求缘深，”话毕，思忖了下，又说“空空他对我有没有情，我也不在意，只盼这一世我能得相守的缘分，好过一生都不相见。”
耶惟檀阿罗汉望着她，慈悲的眼中似有什么情绪闪过，衬得那芙蓉秀面更为静美。恩恩心里默默地赞叹，阿罗汉佛姿真当绝世，不动时就如同画一般。
就在这时，虚空一朵追随而来的莲花”砰”一声化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童子，那童子飘在空中，嘴里不知忌讳地嘀咕：“我知道王妃在想什么，她便像当年的王妃！”
耶惟檀阿罗汉静谧一瞬，纤细指尖就在童子的身上一点，那还想再说话的童子就“哎呀”一声又缩小变回了包子般大小的莲花，但即使这样，他还试图咕哝着什么，阿罗汉便轻哄着将他捧在手心。
然后，她对恩恩歉意的一笑，语声轻柔：“施主见笑了。”
恩恩诧异地望着她，以及她手中的莲花，好奇地问：“阿罗汉，这是......”
阿罗汉便说：“我当初未参佛前，我的孩子罗侯罗要随世尊出家，我不允，后世尊将我说服......”说着，她微笑地抚着掌心的莲，那胖乎乎的莲花抵不住痒微微颤抖起来，“罗侯罗在出家前为宽慰我，将莲花拟着自己幼时的模样，并在其身上融了他尘世的舐犊情，化作个花仙予我作伴，供我聊寄相思......不过......”
“不过如何？”恩恩看着那朵可爱的莲花，心中柔软起来。
阿罗汉抬眼望了望她，颇有些无奈：“这孩子自己渐开了心智，那漫长岁月，他喜陪我说话。后世尊渡我成佛，他便也跟着我来了，我证得业果，看开了与世尊的那段凡尘，获大爱之心。却始终独对他有些不同，他有罗侯罗的灵智，大约这便是因母爱罢......”
她顿了顿，又道，“我比世尊，终归多那么一段尘心。”
恩恩心中触动，亲缘这东西，真是妙不可言，一个人，世人往往过于偏向情爱，其实亲情的力量难道就逊于情爱么？当阿罗汉放下了执着，放下了俗世，放下来王妃的身份，甚至放下了对悉达多王子的爱，却还怀有对亲情的牵怀。
反过来，小莲花痴心不悔地追随阿罗汉这么久，也是因他身上保留着罗侯罗的亲情。
那么，悟空对金蝉子大师，是不是这种类似亲情的情感？
他十句话有八句离不开“师父”。
——“师父，你没事吧？”
——“师父，你肚子饿不饿？悟空帮你去化点斋饭来！”
——“嘘，这种小事就不要告诉师父知道了......”
师父，师父，他视金蝉子大师为父吧？
这种情感对他的影响如此之大，值得他以性命相托，捧出肺腑......保他温饱、使他安康、护他信仰，作为大弟子追随他成佛，那他又有几分是单纯地想成佛呢？
可金蝉子大师爱众生，为众生取西经。玉书变成他的那一天，恩恩看得一清二楚。
取经第一，大徒弟受磋磨是应当的；
师父第一，大师兄打头阵吃苦头是应该的；
将心比心，悟空最看重的亲情，在金蝉子大师心中，永比不过“众生”。
恩恩想，这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