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辛夷依稀记得,1930年北平的冬天,出奇的冷。 那年父亲被调往燕京大学任教,父母亲带着十四岁的她和妹妹乘火车一路北上,此后便落了根。 不同于南方的繁艳,北平是辛夷没见过的兴旺热闹,他们住在东交民巷不远处的一条弄堂里。听说房子是前清一位学士遗留下来的。再往左拐个弯,就是敞亮气派的四合院——京城陆家,少有人不知道的。 辛夷头回见陆夫人,是在学校放学后的某个傍晚。母亲和一位三十多岁的美妇人端坐在前厅喝茶,更准确地说,应当是叙旧吧。 他乡遇故人倒不是什么稀罕事,稀罕的是陆夫人看她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含着淡淡的笑,瞅得她躲在母亲身后不敢出来,惹得大家呵呵直乐。 十四岁的小姑娘,当然不明白大人们打的什么算盘。那时她就爱听戏,成天往天桥跑,好几回被母亲逮回去,教训她说女孩家不好经常抛头露面,否则将来找不到好夫家。辛夷安分了好些天,后来听说沪上最出名的越剧班子要来北平演出,她闹得不可开交,说什么也要去听戏。最后拦住她的是陆夫人,她笑吟吟地握着她的小手说:“沈家班赶巧让我请进家里去了,走吧,带你听班主唱《沉香扇》去。” 因了陆夫人的原因,辛夷认识了不少名角儿。渐渐地,她往陆家跑得勤了。 待到院子里枝头的腊梅花瓣枯萎凋零,那年冬天的最后一场大雪罢休,北平城才终于出了太阳。她赶早起来在街口踢毽子,没成想踩到积雪,脚下一打滑,整个人便往后仰去。 身后却有一双手及时稳住了她的身子。 她惊慌地望过去。 初见陆芥安,他着一身翻领麋皮大衣,里头一件单薄的衬衣,眉目清朗,连北平街头画报上的人物也不及他标致。她吓得往后退,见他手里拿着毽子,好整以暇地盯着她看,脸蓦地涨红了。 她卯足劲,缩着肩膀伸手:“还、还我。” 陆芥安凝视半晌,他放下手上的藤箱,俯身执起她柔软的手,将毽子放在她的手心,莞尔一笑,辛夷的心“怦怦怦”跳到了嗓子眼。那天晚上,陆夫人备了丰盛的晚餐,邀请他们一家前去做客。刚踏进门,她便感觉有一道戏谑的目光盯着她。是白日那人,原来他就是陆家二少爷陆芥安,在英国洋人开办的航校念书。 莫名地,辛夷对他生出一股隐隐的敌意。 陆芥安的大哥是燕京大学的学生,也是辛夷父亲的弟子。她常去陆家请教他功课,陆芥安也在,她总是装出一副无视他的样子。直到那天下午他亲自登门,只见他抱着她年幼的小妹在院子的廊下逗麻雀,感觉好不惬意。 辛夷径自回房间趴在桌上温书,不断有笑声从窗口传进来。她恼怒地合上课本,一张纸瞬间飘出,是白日里同学悄悄传给她的一首情诗——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倏忽,纸被人抽走,她的心“咚”的一下,转头看见陆芥安认认真真地盯着诗看,然后叠好收进衣兜里。她立马站起来想去夺回:“那是我的东西!” 陆芥安笑笑:“我知道是你的,但它现在在我手里,想要就得想办法拿回去。” 辛夷还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无赖,藏着人家的秘密当要挟的把柄。 那时人人都以为他们的感情好得不得了,他去哪儿她都要跟着。殊不知陆芥安这个人就是个两面派,戏园、赌坊样样混得如鱼得水。 起先辛夷还有些抗拒,后来倒也放开了,落得陆芥安只有在一旁看的份。 有时候回去的路上有卖糖葫芦的,她摸摸空空如也的口袋,偷偷咽下口水。陆芥安笑而不语,掏钱买好下几串给她,辛夷惊讶得张大嘴,踌躇着接还是不接。然后他便道:“不吃那我扔了啊。” 她噘噘嘴,一下子全部纳入怀中。 每逢假期,陆芥安才能回来一趟,时常会给辛夷带回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却很讨她的欢心,对他的敌意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殆尽。 那天她领着小妹到街上凑热闹,一眨眼工夫小妹居然就不见了,她焦急地寻遍了整条大街也没看见她的影子。父亲得知后勃然大怒,生平第一次对她发了火,罚她长跪在书房思过。 她只顾着掉眼泪,也不知道究竟跪了多久。房门推开,一方月光映在地面上,辛夷抬头望着半张脸隐在黑暗中的陆芥安,眼眶又红了:“都怪我不好才把小妹弄丢了,她要是被人拐走了我该怎么办啊……” 陆芥安看着她肿成核桃似的双眼,心头划过一丝心疼:“起来去吃点东西。” 她的头压得低低的,抬手揩去眼泪,委屈道:“我就这么一个小妹,她不见了,以后这辈子我也快活不了……” 他叹了口气,俯身屈膝将她抱起来,淡淡地说:“人早已经找到了,你父亲是想给你一个教训才没告诉你。让你这么一直跪着,他也真狠得下心。” 辛夷愣怔地看着他,呆滞又狂喜的表情看起来愣头愣脑:“真的吗?小妹找到了?” 他点点头,迈步往外面走。辛夷忙拍他的肩膀制止他:“你把我放下来吧,父亲一定还要教训我一顿的。我不能走,这次是我错了。” 陆子芥像是受到惊吓一般低头瞧了瞧她,笑道:“只有我能给你委屈受,其他人,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