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战魂】①
舜陵交战的第四年春，主战场转至两国南部交界的犀山盆地一带。
陵国老将蒙隶年事已高且在此前战役中双腿落伤不得不退出两国战场，其侄蒙氏蒙岩接任大将之位统领黄金军，与另一名将章函互为陵国进攻舜国的铁血双剑。
而陵有双剑，舜有双壁。三年来舜国多以守为主，正面战场上皇太子项少羽与护国军少帅龙且所组成的防线坚若磐石，使陵之势头最盛的一次也未能踏过舜国紫川；且令陵人吃惊的是舜国销声匿迹许久的武信王项梁又重新回到了战场上，侧翼更有胥子俨所率禁军及龙止麾下护国军为援，饶是铁血双剑也难以刺破舜国阵地。
犀山一带与郢国仅有一山之隔，彼时尚处早春，天却回暖得很快。山涧的桃花已经渐次开放，淡淡的芬芳融化在和煦的风中，是一派温柔的景象。
舜国年轻的太子与太子妃并立在山腰的庭中眺望远处。风吹起石兰未束的长发和素装的衣角，她伸手压了压侧鬓，轻轻将头靠在身旁人肩上。
少羽握起她的手，温声道：“我正思索着如此美景是否应该做些什么……兰儿真是越来越懂我了。”
石兰已经习惯私底下时他偶尔的油嘴滑舌，笑了笑道，“军医说你身上的伤还未愈，不宜于风中久站，看够了的话我们便回去吧。”
“不够，只要是有你在身边怎么看都不够。”他懒懒笑道。与陵交战三年以来他早已将身上负伤看作平常，尽管一月之前坚野之战他腰上所中那一箭刺破铠甲入骨三分，他依旧在休养数日后再度披甲上阵。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她低头微展了唇角。从前她贪恋这世间风光，一心所求自由与安宁并不太在意旁的事物与未知前路，可她在他身边待的越久、陪他走的路越长便愈相信他们可以安然走到他许的以后。
他们会相携一生，从天光乍破到暮雪白头。
倘若不能，她这一生也再无半点遗憾。
“兰儿说的对，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他宝贝似地将她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温声重复了一遍。
这三年来他持枪策马立于阵前身侧都有她的身影，她不善用枪，却将长剑练得出色，飒飒英姿于厉兵秣马的沙场上丝毫不逊于男子。在他们之间他从来无需对她说随他征战这些年委屈她了诸如此类的话，她的决心向来果敢而强悍，说是只想相伴于他左右，便是无悔相随、一生相随。
少羽同石兰下山回到营地帐中时龙且和月瞳已经等在了里面。龙且手中拿着一封信函，神色微有些凝重，未等到少羽询问他便开口：“此为章函亲笔所写——陵国那边表示愿意释放英将军，但需见你亲自率人去金丘领人，否则当场将他处死。”
一年以前陵国偷攻舜国北方青门关成功，连下四城，项梁麾下英护将军率军前去挽救颓势之际却在途中中计，被埋伏好的陵国军队四面围困，一万人的精兵几乎全军覆没。英护为四部军队中副将之一，将才卓越，举足轻重，即使他不愿归降陵国也没有就此将他抹杀，而是将他生擒回陵囚困。
少羽他们曾数次为将英护将军解救同陵国谈条件，却无一次成功。陵国时隔一年放出这样的筹码，倒也真是煞费了苦心。
“他们指明要你亲自前往，定是已经设计好陷阱。”龙且沉声道。
“是。”少羽沉吟了片刻，没有否认，“可这也是最后一次解救英护将军的机会，我志在必得。”
石兰蹙眉看着他，她深知少羽这一年来对救出英护的渴望，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才华和他四部军队副将的身份，更因为他对舜国的一片忠贞与赤忱；战事所进行得越是激烈，局势越是无可挽回，这一点便越显得难能可贵。
“就知道你是这样想。”龙且摆摆手，神情放缓了许多，“我和瞳丫头分析过地形了，从我们这里去往金丘必经灵犀峡谷，那里军队能行的路狭窄且长，两侧均是山崖，地势凶险，最有可能设下陷阱埋伏，然而信中所定日期并未留予我们时间应对……你伤还未愈，此次由我扮做你的模样率军前往转移陵军视线，你们三人再率军趁其不备由后侧破开陵国布阵并救出英护将军，如何？”
“不，正因我伤未愈，为将我方战斗力发挥至最大才该由我于正面战场转移陵军视线。”少羽蹙了眉道。
“此次主动权在陵国，你我应该清楚若陵军埋伏于灵犀峡谷，走进去的风险是多少。”龙且垂眸理了理护腕，再抬眸看着少羽时的神情却格外认真，“你是皇太子、是我们全军上下对抗陵国的支柱，这个风险我承担得起，而你不行。”
“可是——”龙且的话并无错处，这也的确是目前最为理智谨慎的做法，少羽却下意识地脱口反对道。
“我相信你们。”龙且看着少羽一字一句道。他为将，他为主君，护他周全既是他的职责亦是他的使命；倘若一定要有人为此承担风险，他可以成为为国殒命的将帅，他却不可以成为舜国倒下的支柱。
且他是他最信任的兄弟，可以将生命与信念全然托付的兄弟。
“说的对，我们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月瞳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赶在少羽说话前笑了笑道。

【第五十一章：战魂】②
龙且身高体型与少羽都甚是相似，披上其紫金战袍头戴金盔时远看本就不好分辨，更何况陵军中仅有少部分近距离见过舜国皇太子的样貌，在假扮能否成功这一点上几乎不用担心。
约定那一日清晨月瞳静静站在一旁看他穿好了少羽的战袍和盔甲，忍不住在上前替他整理头发的时候从身后用力抱住了他。她也着好了战甲，深褐的长发高束，惯用的琉璃刃已佩在腰间，按计划她将与少羽和石兰先于龙且半日出发。
“我穿少羽的盔甲有这么好看么？”龙且笑笑，轻轻拍了拍她扣在自己腰前的手背。
“随你怎么说，只要你平安回来就好。”她撇了撇嘴，张嘴咬在他后颈上。她想吻他的，却觉得这样落一个吻太过缠绵悱恻，既不能够发泄情绪又有些瓦解战意，还是咬他一下来得比较合适。
“当然。”他轻抚着她的手指道，“你不是也说不会让我出事的吗，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你自己啊。”
“嗯。”月瞳有些郑重地点点头，仿佛是要去践行一个很重要的承诺，“那……我先出发了。”她想了想，还是在他侧脸轻啄了一下。
“好。”他松开了她的手，轻扬起唇角目送着她走到门口俯身拿起和他同置的长枪后离去。
灵犀峡谷不仅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其景也是尚可圈点。两侧虽是山崖，崖上却遍开着桃花，清风拂过时偶有零星花瓣飘落于峡谷中，翩翩起舞。这里本该有着不负美景的诗酒柔肠、烂漫洒脱，却满是晦明难辨与暗藏杀机。
这一日正午时分舜国“皇太子”率三千精兵行至峡谷当中，埋伏在两侧山崖的陵军早已是纷纷架好弓箭，只等此次行动为首的刘广一声令下便有万箭齐发向峡谷中“皇太子”等人取其性命而去。
刘广为章函麾下一员猛将，狠劲十足，凭借着前两次所立下的战功愈发受到重用，为了胜利几乎可以不计任何后果。此次他站在山崖正中，目不转睛地窥视着峡谷中领兵阵前身负破阵霸王枪、紫金战袍烈烈于身后的男人，发出一声冷笑。
他高举右手，正欲对伏击的陵国众军下达开弓放箭之令，却惊觉此时山崖后腰有一支装配整齐的舜国军队正往前上来，于他们身后将他们团团围住。此前所有人的注意力皆在行进于峡谷中的舜国“皇太子”众人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自身的后路已被舜国另一只军队无声无息地切断。
“你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投降吧。”那只舜国军队为首的是一个栗发的男人和两个年轻女子。
刘广在之前的交战中亲眼见过少羽与龙且等人，刹那便明白了过来；他转而再度看了看峡谷中为首的那个男人一眼，目视着他们竟是出奇冷静地笑道，“竟被你们预先想到了……”
“可惜你们还是没能救出英护。英护不在金丘，我们将军也不在金丘，哈哈。”
“你说什么？”少羽英眉紧蹙，看着他的眼里渐渐漫出了杀意。
“我说你们救不出英护，不仅如此——”刘广侧身看着峡谷中的那只队伍，嘴角扬起，“此刻峡谷中的人是龙且的话，想来我们此番也是不亏的。”
三人脸上都变了神色，月瞳将手中长枪指于他胸前，脱口而出道：“你什么意思！”
“看来我说对了。”刘广勾起嘴角，将举起的右手一挥而下，对着峡谷两侧山崖上的陵国士兵高声下令道，“摧山放石！”
他一声令下，被舜人封断退路身处囫囵的陵国士兵竟齐齐冲下山崖最顶端的坡段，迅速以手中硝球打燃了预先埋好的火药。
几乎是在那一刹那间，灵犀峡谷两侧山崖的山顶竟都似被削去了一般，在声声巨响与火光中化成巨石与尘土摧枯拉朽般向峡谷中倾塌，谷底爆发出一阵骇人的惊呼，叫喊声与慌乱的马蹄声沸腾般乱作一团，却很快随着落石的掩埋归于寂静。
山崖上的众人在山体巨大的震动下皆是向后一个趔趄，眼看着高处的山峰不停地分崩离析化作落石轰鸣着向峡谷底端砸去，看着方才行进在峡谷中的军队迅速消失在视线当中，不出片刻便淹没殆尽。
数顷桃花也碎成粉末，洋洋洒洒。
“龙且！龙且——”恐怖的轰鸣声中月瞳睁大了双眼，不顾一切地向视线中的身影最后消失的地方跑去，哪怕他们之间隔了万丈山崖，像一只扑入沧海的蝶。
目眦欲裂。
她被少羽拉住了手臂跌坐在地上，直到轰鸣声停止后才重新站起身。
月瞳拾起震动中掉落在地上的长枪，右手发着抖，干脆利落地向前刺入刘广的颈脖，“我杀了你……杀了你！”她身子重重一颤，几乎将那颗面容带笑的头颅削下，炽热的鲜血飞溅到她脸上，她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度。
他教她用长枪，她便好好地学，学着用它杀敌，用它守护自己的国家。
它也该用来守护他的。
却迟了这一步。

【第五十一章：战魂】③
少羽十四岁领兵南阳平乱时护国军是其中最大的功臣，那时他年少，经验尚显不足，多亏龙止元帅把控大局领兵全境驰援为他们占得先机奠定胜势。彼时龙且还未成为护国军少帅，只作为军中普通一员随他出战。
两个十四岁的少年第一次并肩在沙场上，有的是快意与莽撞，有的是豪情和热血。那时候的少年意气扬尘于天地，与日月同辉。
“说好要在战场上以杀敌一分出高下的，你总是冲在我前头占尽先机，可真是狡猾。”有一次战后休憩时他拎一壶水，看着龙且淡笑着调侃道。
龙且依旧低头专心擦拭着枪杆，知道他故意的调笑微扬了唇角道：“有危险的时候我当然应该在你前面，你觉得我狡猾也无法，这是我作为护国军的使命。”
“比起你作为护国军的使命，我可更希望你能首先顾及到我们是兄弟，同生共死的兄弟。”他仰起头，将壶中的水一饮而尽。
龙且停下手中动作沉吟了片刻，摇摇头看着他：“是兄弟你连一口水都不给我留？”
“哈哈。”笑罢少羽低头晃了晃手中水壶，当真是一点水都没有了。
后来南阳的战场上龙且替他挡下了一箭，那一箭贯穿他的左肩，虽然没有危及生命但伤得也不轻。
龙且养伤的时候少羽去探望他，看着他卧床的模样不禁蹙眉道：“我说的话你还真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得亏这一箭偏了，不然我该怎么和元帅与纪夫人交代……”
“那要是这一箭射中你，我又该怎么和陛下、皇后娘娘还有舜国上下交代？”龙且脸色还有些苍白却淡笑着反问，他耸了耸肩以示自己的伤势并没有什么问题，却痛得不禁咧了咧嘴，“如果只需一人面对危险甚至死亡，我永远会做今天这样的选择——不仅因为使命，更因为我们是兄弟。”
他有些无奈地摇头，没好气地道：“你这样说，倒是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放心吧，我定会好好保重自己这条性命——他日你为君我为臣之时，我还要好好替你守这江山。”
“你可要记好了你今日说的话，若是以后有违此言我定不会轻饶你。”他伸拳到他面前，待他以左手为应两名少年的双拳相碰为约，一诺千金。
龙且成为护国军少帅时十六岁——他曾因不想做那个一声号令让万千兄弟冲锋陷阵马革裹尸的人而抗拒这个身份，后来又因兄弟而真正懂得这份责任；他站在濮阳城外的护国军校场上，于万人军前接过父亲手中军徽，高举着银枪问兄弟们与他同守舜室山河安康可愿。
那天的重阳关内人声沸腾，军中多少热血男儿同举着长枪振臂齐应愿与少帅同往。
少羽率军赶到谷底被坍塌山石所阻断掩埋的峡谷路前，不禁想起他曾经所说过的话。
陵国设陷欲对他下手，他早想到的；章函作风大胆强悍不计后果，麾下不乏死士，他早想到的。龙且也是想到这些，所以穿上他的战袍，以他之名率三千精兵身入虎穴。
山石轰然倾塌的时候他就站在山崖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覆灭在灵犀峡谷。这三年四处征战，无数次身处险境，历经生死、杀伐决断，可竟也没有一次像这样令他茫然无措。
他已下令除去队伍中的小部分人羁押陵国俘虏回程，其余所有随行兵士在这里挖个底朝天也要将所有还活着的人救出来。
陵国最主要的目的是取下领军人物的性命，山崖崩落的程度呈向后减弱的趋势；后方不乏有在山石陷落时侥幸逃脱的人，他们也从掩埋的石堆中救出些生还者，可随着这一过程的推进，越往前便越是希望渺茫。
“太子殿下，到这里我们已经没有发现还活着的人了，前面的路山石太大太多，恐怕很难……”
“继续。”他没有听部下将话说完，闭目下令。
轰鸣动荡后的灵犀峡谷里稍显寂静，他握着长剑的手微有些颤抖，三月迟暮的风凉，颇有些乍暖还寒的意思。

【第五十一章：战魂】④
刘广下令摧山放石的时候月瞳就在他身后不远的位置，她亲眼看着被围的陵兵不顾一切冲上前去点燃埋下的火药，看着前面的山崖刹那倾塌无数巨大的山石滚滚而下——也看着那个身影湮没消失在自己眼中。
听闻山上动静后他向这边抬头，应是也看到她了的。
他们之间隔了好远，她一点也看不清他的脸。说起来他们才分离了不足一日，可她好想他，真的好想。
“月瞳姑娘，月瞳姑娘……”
身边时不时有人带着担忧的神色叫着她的名字，她一点也没有听到，只一门心思地跪在那片山石掩盖的土地上，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将她力能所及的障碍物都搬走弄开。一直跟在她身后的石兰默不作声，只是对时有前来关心的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都暂且不要惊扰她。
起初月瞳觉得自己直觉很准，也记得很清楚那个身影消失的地方应该就在这个位置，她十分沉着地叫来了很多人一起帮她，可他们费了半天力气好不容易将那上面的岩石都搬走后却发现下面只有一匹普通战马的尸体；后来她散了那些人，让他们都去各处帮忙救人，自己漫无目的却丝毫不怠地四处翻动着碎石。
她搬开那些沉重的石头，看到过舜国兵士的残肢，看到过折成几段的长枪和碎裂的铁盾，看到过战马的头颅……周围舜国的战士一刻未停地为救出更多的同袍做着努力，可生还者的消息却传来越来越少。
面对滚滚的巨石与尘土，他们更多的还是束手无策。
女子身形在卸下战甲后显得尤为单薄，月瞳出发时高束的长发已经散乱，干净白皙的脸上也沾满了尘土，双手十指亦是鲜血模糊。她终于暂且停下了手中动作怔了神，空洞着双眼仿佛什么都看不到。
灵犀山涧的桃花飘落在她额前，冷风吹起她的发梢，恍惚中好像回到了那一日的未晚山；那时候龙且在她身旁，她看着桃树下的那三座墓碑悄悄地在心中对着过世的双亲与兄长说她遇到了余生里最重要的那个人，现在带着他一起来看你们了。
如果他们都能在她身边的话，她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吧。
迟暮的天色暗沉了下来，灵犀峡谷里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颇有几分萧索零落的意思，仿佛是上天想要不遗余力地浇灭他们最后的希望。可皇太子依旧下令继续，全军上下也无一人甘心放弃。
石兰也跪坐在这一片废墟上，轻轻扶住了月瞳摇摇欲坠的身体，终于开口叫她：“小瞳……”
“阿兰。”月瞳一直未进水也未作片刻休息，吐字却出奇的清晰，一点儿也没有含混不清。
石兰什么也没说，心疼地握住她的手臂告诉她自己在这里。
“阿兰，他说过他是舜国的军人，要是有一天舜国需他一死，他绝无二话。”月瞳垂着头，怔怔看着雨水打在冰冷石块上很快冲刷掉她指尖低落留下的血迹，“我知道的……要是他真的离开我了，我也能接受。”
雨水打湿了她的发和脸上的泥土将她的脸花作一团，她倒丝毫不在意般的腾不出片刻工夫擦拭，衣衫单薄也并不觉得冷。语毕月瞳深深吸了一口气，很快便又伸出双手重复之前的动作：“可我一定要见到他，无论是生是死，我都一定要见到他。”
“所以在找到他之前我一定不会哭，我哥说过我掉眼泪的样子最丑了，怎么可以让喜欢的人看到呢……”她咬着唇的声音逐渐微弱，再不似方才的清晰。
石兰将自己身上披风脱下系在了月瞳身上，轻声道：“我们一定会找到他的，他也一定不会离开你。”她很少将话说得这样绝对，可这一次她打心底地这般期盼着。
他们四人相识了快四年，一同经历过、走过的路实在太过深刻，彼此间的羁绊早已深刻为生死相顾的友情，眷恋为一段缺一不可的佳话。
前面的士兵在雨中向这边疾跑而来，一边跑一边迫不及待地向他们振臂高呼：“太子殿下，那边发现了破阵霸王枪！”
龙且今日为替少羽身份，所负正是平时少羽威震三军的破阵霸王枪！
那一瞬间月瞳还没将这个完整的句子听完便立刻直直站起了身，久跪在碎石上擦破的双膝渗透出的血渍赫然可怖，她却丝毫不觉疼痛般拔足向士兵所指的方向跑去。
少羽与石兰相视了一眼，也立刻前往。
“少帅有可能就在这下边儿，大家一齐使出全部力气！一、二、三——”
“再来！”
“一！二！三！起——”
一名士兵跪在地上将破阵霸王枪呈于少羽面前，后面的一群将士还在方才发现配枪的那一带石土堆旁努力，不少人手上都沾满了血迹，正下着的大雨也将这些庞大的石块润得有些滑手，每个人都咬着牙拼尽全力。
月瞳用尽力奔跑后到那才觉得自己久跪过的双腿已经支撑不住了，惶惶扑倒在那一带的碎石上，却紧咬着唇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看着众人合力抬起的巨石底下地方。
有人！的确是一个背对他们趴着的人！
众人的眼里闪过喜悦，七手八脚却小心翼翼地通过这个不大不小的石堆斜面的开口将埋着的那个人抬出，却转瞬失望——
那是一名普通的士兵，在无数石块的重压之下已经死去。
月瞳紧攥着拳，下唇被她无意识地咬破，慢慢晕开了血丝。
“里面还有人！”
舜国的将士们不肯放弃，接二连三地从里面抬出了三四名士兵的尸体。他们死时都微微前倾弓着些身体，似乎是在竭力护着什么。
最后一个士兵的尸体被拉出后，始终目不转视半刻不离地盯着破开的那个石堆口的月瞳大喊出声：“龙且！是龙且！”她的声音嘶哑到混沌，拼了全力地向里伸着手臂，几乎将半个身子都要探了进去——
这一片石块下，最里面躺着的那个人是龙且！
雨水再怎么模糊她的视线，她还是可以仅凭一个衣角便认出他来。

【第五十一章：战魂】⑤
龙且眼前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山石倾塌时候几个舜国士兵飞身向自己扑来的刹那，他看到的大多都是背影，甚至不大能够准确叫出他们各自的姓名。生死当口，许多人甚至都没来得及有任何言语，龙且听见有人喊着“保护少帅”，数名兄弟便以血肉之躯挡在他身前，默契地形成一道屏障将他与骤然而至的落石隔开。
从他接过护国军少帅军徽到摄政王发起叛乱元帅府被围，再到舜陵两国之间的大战终于缓缓拉开帷幕，一直有人告诉他要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为舜国一直战斗下去。
龙且在犀山营地的营帐中醒来时距灵犀峡谷遇袭已经过了三日，睁眼后便见月瞳就抱膝蜷在他腿边正对他而坐。这三日她基本都没有合过眼，本是有些困倦了，琥珀般的双眸半睁着却是极为认真地看着他，一点儿也没从他脸上移开；她看见龙且醒过来，半分也没有迟疑地坐起身凑到他身前脱口而出地唤他的名字：“龙且！”
月瞳抓着他的手，脸上的倦容瞬间消失无影，揉了揉眼露出一个笑容：“你醒了啊。”她努力想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很平淡，就好像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同他道一句寻常的早安那样。
龙且点了点头，安静地看着她。
“眼圈黑成了这样，一直都没有休息过？”他抬眼微扬起唇角伸手揉揉她的脸，端详了片刻后轻咳一声，低头瞥见她缠满绷带的双手时又皱了眉，就将她拉入怀中缓声道，“过来睡会儿。”
月瞳本是跪地在他旁边俯身，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挪到自己臂上的手一拉趴到了他身上：“你轻点儿。”她在他耳边细声道，动也不太敢动生怕碰到了他身上哪处伤。
他们将龙且从石堆下挖出来的时候他浑身尽是血，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其他兄弟的鲜血将他身上的那件紫金战袍染得红透，触目惊心。头上的那处伤口和埋在石堆下的缺氧让他不省人事了三日，当初军医甚至断言他恐怕要昏迷半月以上。
而龙且现在身上全是淤伤，额上还缠着纱布，微地一动连带着全身都疼，可他好像并不在意般，将月瞳放到自己身侧并将她拢进了被子里。龙且侧了个身与她相对，转身的动作都还有些吃力却伸臂紧抱着她。
“那些兄弟……还有活着的吗？”过了半晌他开口低声问道。
月瞳低垂了双目：“后面的落石不多，我们从那底下救出了好些人，但你身边的那些兄弟……都不在了。”她悄然将手握紧，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将这些话说给他听。
“嗯。”他应了一声，双目却黯了下来。
“我没能做到我所说的，对不起……”月瞳深吸一口气轻闭了眼，与他一同躺在被子中的小小空间让她终于放松了下来。从在山崖上眼睁睁看着他被落石倾塌掩埋时的撕心裂肺到跪倒在一片废墟上的茫然绝望，再到失而复得后彻夜不眠的守候，太多的情绪都在这一方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天地里有如乌云压顶后又云开雾散。
像是一场噩梦醒来后发现他在自己身边，真的已经太好了。
龙且揉了揉月瞳的发：“你是为了配合我让少羽下定决心才那么说的——你这么懂我，我很开心。章函那边敢想敢为，所以这三年我们也在他那里吃了不少亏，此次换作是我也没有什么把握的。”
“所以你才一定要替少羽去灵犀峡谷，我知道的。”她在他怀中低声，“我……我没有信口开河，以后我要好好保护你的，连同他们的那份一起。”她捏着他底衫的衣襟，低着头道。
“好。”龙且埋首在她发间轻闭了眼，拇指轻轻抹开她咬着的唇，“醒来就有你在身边真好。”
月瞳低低应了一声，却实在觉得鼻子酸得有些难受。
亲眼看着他被山石淹没的时候她没有落泪，十指见血跪倒在废墟上希望渺茫的时候她亦没有落泪，而此刻被他紧紧拥在怀中，熟悉留恋的声音话语温存就在耳边，却是怎么也克制不住涌出眼眶的泪水。
终究不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她想说的也不是一句风轻云淡的早安。
“你知道就好，知道以后、以后就……”她连说了两个“以后”终于还是哽咽了声音。她心里想的以后是再也不会看着他的背影渐远，是同去同归；可在这个许多人即使只是活下去便已经拼尽全力的时代，她又怎可以轻易说要同去同归？
她怎可以。
龙且亲吻她的额发，轻轻拍着她的背：“瞳丫头……”
月瞳在他怀中摇头，发觉自己的泪水在将他衣领逐渐打湿后她下意识地想离他远一些，龙且却没有一点想要松开手的意思。
“你知道我无论在哪儿，总是想着要回来见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她连应了两声，又将他衣襟抓紧。
龙且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带他看过的一出折子戏，讲的是卫靖之争末时卫国的一位将军出征前许他心爱的女子战胜归来便与她执手归于田园，相伴到老。他将拟好的婚书藏在她枕下，连同前一年七夕庙里求来的红绳一起。出征之时她在城关为他送别，问他何时归来。他垂目轻捻起她垂落胸前的发丝，说待她长发及腰。
将军走后的第三年便传来卫国战败的消息，太子斯夜自刎于捕风塔前，伽蓝金殿焚毁，卫至此亡国。而将军所率的那一支队伍早在消息传来的半年前便覆灭于靖军之手。
女子听后伤心欲绝，一把剪掉终于及腰的长发，再也没人在那座城里见过她。
台上的伶人唱的动情，母亲也红了眼眶；他虽不爱看戏却也对唱的那几句印象深刻：
待我长发及腰，将军归来可好？此身君子意逍遥，怎料山河萧萧。天光乍破遇，暮雪白头老。寒剑默听奔雷，长枪独守空壕。醉卧沙场君莫笑，一夜吹彻画角。江南晚来客，红绳结发梢。
“那就好。”龙且拂去月瞳脸上的泪，低头吻上她的眼睛，“瞳儿……”
他甚少以此称呼她，月瞳怔了怔才应一声。
龙且摇了摇头，不自觉将十指收紧了一些，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
无论我在哪里、身处何种境地，都一定会回来见你，披荆斩棘，风雨不惧。
直到死亡将你我分开……

【第五十二章：云破】①
少帅龙且在灵犀峡谷遇袭后，舜军只休整了两日便在皇太子项少羽的带领下赶到金丘，然也正如刘广所说，章函麾下的陵军已尽数从金丘撤走。
“武信王那边的事情可有什么进展？”龙且醒后听闻此事揉了揉额角，顿生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虽然章函此人作战风格波诡云谲，却从不行毫无道理之事，一直以来都是他们极为难缠的对手。两军在犀山盆地的几次交锋确实都是舜国稍占了上风，但英护将军在他们手上也算是个举足轻重的筹码，虽然灵犀峡谷的计划并未成功项少羽，可就此从金丘撤军着实令人捉摸不透。
“我已经派方解和墨晶前去了。”少羽的神情稍稍凝固，沉思了片刻。
“之前的消息还没有传回来？”龙且看着他，紧蹙着眉。
他点了点头。
这着实是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半年前舜国两只主力部队于凤栖山分道扬镳之时武信王项梁便曾同他二人密谈过：摄政王始终怀有异心，如此下去不仅不是长久之计，现在他们所率的这支舜国军队里终究人心不齐，且不说会留下无穷后患，在与陵国的对抗中也不可不留心后方。
项梁始终认为其队伍中一直有人在向陵传递消息。
如英护驰援青门关四城之际，若非有人暴露行踪，他也不会落入埋伏，折一万精兵且沦为陵国阶下囚。
“少羽，假如在武信王说的那个范围中也藏着我们不能信任的人，我实在有些惶恐。”
“我又何尝不是。”紫衣的皇太子坐在桌旁微低着头，少有地叹了叹气。
战争已经持续了三年，胜负从来都不会成为项少羽心中羁绊。可与四部军队主阵地失去联系与龙且险些丧命于灵犀峡谷这两件事接踵而至，他着实不能很快回归到一种积极应战的状态中。
他终不是铜墙铁壁，无法做到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你也先别想的太过复杂，我们还需等方解与墨晶的消息传回才好再做判断。”龙且看着他劝慰道。
“没有。”少羽摇了摇头，看着他有些无力地坐在床榻上、身上到处缠满绷带却强打着精神的模样，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我只是在想有的人不知还记不记得他曾经说过要好好保重自己的性命，要替我好好守这江山。”
龙且笑了笑：“说这话的人没有食言吧。”
“就差一点点吧。”少羽耸耸肩，“你食我的言可不算要紧，若你见到当时月瞳……”
他刚说了一半，脚步声便从帐外传来，片刻工夫后月瞳便端着药碗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大概一柱香前少羽听闻龙且醒了的消息过来时发现同卧在榻上的两个人盖着一张被子，月瞳正熟睡在龙且怀中。龙且没有闭眼，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目光亦是片刻不离在她身上。
如果不是知道面前这个男人重伤刚醒这个前提，他一定会以为这两人之间才刚发生了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事情。
哪怕龙且伤得轻一点，少羽都会这样以为。
于是见到面前情状，不等龙且比出一个噤声的动作他便自觉放轻了手脚，少羽以眼神与龙且简单交流了几句，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月瞳就醒了过来。
月瞳迷迷糊糊半睁了眼，向龙且那边靠了一点过去后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亲完才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准备好好清醒一下坐起来。
她才刚转过身，就看见帐内不远处视线范围内站了个少羽，瞬间清醒了过来：“少羽你什么时候来的……”
月瞳腾地一下坐了起来，拍了拍自己微红的脸：“我……我去找军医煎药了！”她匆匆忙忙地将鞋穿好，一溜烟儿地跑出了营帐。

【第五十二章：云破】②
“刚才好像听见了我的名字？”月瞳端着药碗进来，眨眼看了看龙且，又看了看少羽道。
少羽目送着她将那碗隔着几丈远都能闻见浓烈苦臭味的汤药端到龙且面前，微扬了唇角：“我刚在和龙且夸你。”
“嗯？”月瞳将信将疑，“夸我什么？”
“夸你这么疼他，熬出来的药再苦他喝起来应该也是甜的。”说完他转而看着垂目凝视着药碗，不自觉皱起眉面带犹豫的龙且，“小龙，我要是你——为了对得起小瞳的一片心意现在也要一口喝光它。”
月瞳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龙且。
“哎。”龙且妥协地叹息一声，看着月瞳道，“如果你能喂我的话，应该勉强算是甜的。”
少羽轻咳一声，示意自己还在这里。
龙且指了指自己手臂上缠满的绷带，示意没办法是自己双手使不上力，这委实是无奈之举，望他理解。
少羽揉了揉太阳穴，侧身换了个不太看得见他们的角度坐着。
“对了，阿兰呢？”月瞳认真专注地给这位身负重伤却神情自得的少帅喂药，突然想起了这句从刚才就一直想问的话，停下了手中动作。
神情自得的少帅终于在她视线转移的那瞬不受控制地露出了一个有些痛苦的表情。
虽然良药苦口，但这微有些浓稠的口感和怪异的味道让人有理由相信这药在煎的过程中经历过某些非正常的遭遇。
“我和兰儿本来同雪衣卫在那边处理些事情，听闻这家伙醒了的消息我立马就过来了，但事情还没处理完，她尚还在那边。”少羽叹气道，“早知道这里是这般情形，我还是应该先将手头上的事情忙完。”
这三年的甘苦与共、出生入死，不止军队之中对为首的这四人充满了称赞与敬重，从前对石兰态度颇为微妙的雪衣卫亦是与她建立起了信任。这支最初为祥帝所建立、帝君一脉最为亲信的队伍，在宣布誓死拥护的对象仅为皇太子项少羽一人后逐步接受了效忠于太子妃石兰等同于效忠于皇太子这件事。
一方面他们相信皇太子的决策，另一方面方解与墨晶对太子妃的全力支持也使其他雪衣卫放下不少怀疑。
尽管在仍由摄政王项桓掌权的舜国，许多不明所以的悠悠众口仍然在说皇太子与太子妃不过一对落难鸳鸯，为国而战也不过是试图弥补其暗算陵国二皇子胡亥引发这一场战争的弥天大错而已。
月瞳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回过身准备继续喂药时龙且已经面色如常地等待着她了。
“其实也不是太难喝的，对吧？”月瞳刚说完这一句话那股子气味又扑鼻而来，她抬头在自己面前扇了扇，想着兴许喝起来不是太糟糕的吧，“我怕你嫌太苦还放了一点糖块儿呢，本来想多加一点应该就没那么苦了，又怕加多了影响药效……”她犹犹豫豫道，似乎想起来还在纠结放糖的事情。
“嗯，不难喝的。”龙且郑重其是地点点头，见她这个样子心里竟真的像有微风拂过，带着一丝甜味的那种微风。
少羽没来得及发表些什么看法，外面便又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而他不需太敏锐便能感知到那是石兰的脚步声。
他向门口靠近了几步，想她进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自己。
石兰进来了便抓住了少羽的手腕，一向不太表达自己情绪的她面上竟能看得出几分凝重。
她向龙且与月瞳看过去，算作匆匆打了一个招呼后目光又回到了少羽身上：“有消息传回来了，是一个很不好的消息……”

【第五十二章：云破】③
珉山山脉西面三百里的旷野名定川，武信王麾下的白虎、朱雀两部军队暂且扎营在此。
而此时的军中一片缟素，弥漫着死一样的沉寂。
“皇太子、太子妃。”
武信王麾下副将之一钟离悔与方解墨晶早已等候在大营前，望着身后率一队亲兵风尘仆仆赶来的两人躬身行礼。
少羽与石兰两人皆是一身黑衣，从犀山到定川的这三日两夜一行人几乎未做停歇，马不停蹄地赶往了这里。
“怎么回事？”少羽皱着眉，神情几分冷峻，“军中怎会出现如此疏忽！”
“刺杀武信王的人在军中任伙夫一职，当日其进入武信王营帐之前也照例对其进行过搜身检查，未曾想到……”钟离悔持剑跪地道，丧服加身更将脸色显得煞白。
石兰问：“那人现在何处？”说话时她伸手拉住少羽的小臂，才让他略有些紧绷的情绪缓下不少。
少羽抬手示意钟离悔站起来，其余的二人也可不必再行礼。
“发现武信王遇刺后我立刻带人前往次所，到时那人已经自焚于柴房中。”钟离悔右手握紧了剑柄，沉声道，“大火扑灭以后，唯余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石兰侧目与少羽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紧蹙着眉。
“先带我们过去吧。”少羽松开了拳头，低声道。
武信王营帐外守灵的士兵跪成两排，剪掉红缨的枪上系挂着白绳。许多人的脸上写满了沉痛，更有人在终于看到身着黑衣的皇太子与太子妃后哀泣了两声，又慌忙抬袖将眼泪拭去。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他们中大多数人为舜国四部军队效力已有多年。
起初舜成帝在位时极为信奉神灵，命百位神官于日月合璧之日卜舜国之未来命数，一卦定乾坤。那一日的仪式进行得很顺利，似有天相助，但当为首的神官碧鹤将卦象结果呈至舜成帝面前，却使得帝王大惊失色。
除了舜成帝和神官碧鹤，没人知道那定夺乾坤的一卦上到底预示了什么。
日月合璧之日不久后，武信王项梁离开帝都销声匿迹，在远离王城湛京的珉山山脉底端雁王谷却有一只象征和拥有着国家最强战斗力的军队悄然新生，作为掩藏于盛世之下的秘密。
他们于这片无声的寂静之地立下守护舜室江山的誓言，无数日夜将士勠力同心的苦练，终于在舜与陵之间这场大战一触即发之时化作国家最强的矛与盾，浴血驰骋于沙场。
壮士十年难归，将军亦未能如愿战死于遍洒热血的沙场。
石兰与少羽并肩走进铺满缟素的主帅营帐，她侧目看着他脸上的神情犹疑了片刻，握住了他有些冰冷的手掌。
武信王身覆其生前领兵沙场时最爱穿的金甲，乃昔年舜成帝亲赐。身侧摆上几壶烈酒，苍白如纸的脸上布满了平静与沧桑，方才让人想起这位纵横捭阖的兵家老将已是年过五旬。
距武信王遇刺已有数日，尽管每天都有人来替其尸身整理沐浴，营帐中依旧是充斥着一种毫无生气的腐败味道。
少羽向前走出几步，松开了石兰的手掌十指愈发紧攥。
舜国骁勇刚毅的皇太子屈了双膝，身体笔直地跪在武信王的尸身前。
少羽忽然想起了武信王从前教导年幼的他拿起长枪的模样，那时他的叔父正值壮年，孔武有力地挥舞起七十二种枪法之时最是雄姿英发。
直至他离开王城湛京之时，刻在他双目中的模样都是雄姿英发。
“叔父！”
他低唤了一声，宛如幼时的他尚不知自己将为一国之皇太子，也还不懂叔父便是人们口中战无不胜的武信王。
而今他跪在这具面容苍老的尸身前，压满责任的身躯竟已全然忘记如何颤抖。
笔直地、长久地，犹如他很久之前教授他枪法时对他所说的——
成为这个国家的脊梁。

【第五十二章：云破】④
皇太子赶到定川的那日，武信王的葬礼终于在军中举行。
丧号响起之时军中所有将士皆是垂头跪下，无声恸哭。
少羽亲手以火把点燃武信王遗体，没有过多的言语。只说今日送走的是他一生之中最为敬重的人，亦是舜国有史以来最为了不起的将领之一。
旷野上升起灰色的烟，如沙土般沉重压抑在所有人的心口，黑色的鸟在略显枯萎的树木枝头盘旋，时不时地发出几声鸣泣。
少羽仰头看了看远处的无尽苍穹，说他必将给全军上下一个交代，给舜国一个交代。
而他抬起头的时候，只有站在他身旁的石兰看见了他眼角处的那一点湿润。
石兰傍晚才再次走进少羽的营帐中，手里捧了一碗茶。
武信王的葬礼后，他这一天都待在这里召见着不同的人，未走出过营帐。
她进去的时候他正独自坐在案前发呆，垂目看着膝上放着的、武信王所留下的紫金尖枪。
抬头看见进来的人是她，坐着的人才从面无表情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轻轻动了动唇角露出一个略显生硬和勉强的微笑。
石兰弯身将茶放在案上后坐在了他身旁：“范先生现已从惠城往犀山营地赶去，两日之后应该能够抵达。”
“嗯。”少羽将紫金尖枪放在案上，点了点头，“这几日也是为难龙且了。”
得知这个噩耗的时龙且也在场——他才刚从重伤昏迷后苏醒不久，却神思清明地道以他这个样子暂时处理些军中事务也不成什么问题，让少羽石兰两人赶快前往定川。
舜国大将、四部军队总督军遇刺于军营之中，此事绝非小可。与之比起来他拖着那副半死不活的身体在军中坚持几天着实不算什么。
“少羽……你现在如何做想？”她看着他，伸出手将掌心贴着他的手背，放缓着声音道。
少羽沉吟了片刻，指了指案上的那张带着画像的军名帖：“那个伙夫叫孙进，家里人在多年前已死于水患。在四部军队中已有五年，军中同僚对其评价都不错，做事负责仔细；这三年也一直随武信王出征，未出差错。”
“每个直接与武信王接触的人都有亲兵严格把控，出入搜身，并仔细与军名帖相比对。而这个叫孙进的伙夫却能将武信王刺杀于营帐中，用的就是这把紫金尖枪。”
他看着石兰，轻皱了眉：“我们的对手蛰伏已久，渗透得如此之深，以如此蓄势一击将我们完全陷入被动……”
她点了点头，微张开十指将他手握住。
“这几年摄政王始终不能全力合作，有着诸多不顺，正面战场勉强能够与陵国持平已是不易。雪衣卫虽然始终没有放弃对九宫的追踪，却已抽不出半分精力与之对抗。”
“我一直坚持地认为我们的主要对手是陵国，唯有先将大局稳下才能与其他势力相追查，是我……我做了错误的决策吗？”
他的神情里透露着疲惫和一丝恍惚。
少羽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怀疑自己，这种怀疑在站在山石淹没的灵犀峡谷、茫然无措的一刹那就已经在他心中埋下。
“你只是做了唯一的一个决策，而武信王、龙元帅、范先生、龙且……还有我，都是这个决策的支持者。”她向他靠了靠，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如果是错的，那便是我们都错了。”
“我们都知道，没有人身上肩负着比你更多更重的责任，但是少羽……” 石兰的声音顿了顿，看着他的双眸温润，目不转睛，“该由我们分担的，就交由我们分担——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他垂眸一怔，微微屈了下手指。
“兰儿……”他下意识动了动唇，唤着她的名字。
“我一直、都会在你左右的。”她微动了眼睫，与他十指紧扣。

【第五十二章：云破】⑤
王城湛京依旧风浪云舒，似乎并没有怎么受到两国战争的影响。禁城里的紫阳花提早了花期，盛放在春末的阳光下。
“听说武信王死了。”摄政王抬头看了江慕迟一眼，意味深长道。
“怎么，你怀疑是我？”
项桓负手：“不，只是愈发好奇九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不用好奇。”江慕迟冷笑一声，“九宫很快就会消失。”
“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项桓却扬了扬嘴角，并不意外，“你四年前一开始助我倾覆长凰，最终的目的就是想借我或者项少羽的手将九宫彻底根除吧。”
江慕迟打断了他，眸冷如冰：“清理九宫这件事我一定会亲手来做。”
项桓轻眯着眼，以余光打量着白衣公子，未置可否。
“龙且，要不要喝点水？”月瞳蹲在龙且身边，笑了笑托腮看着他。
“辛苦你了。”龙且指了指身边的水壶，示意里面还有水，说完他又伸手捏了捏月瞳的脸，“休息吧，明天天不亮就得继续赶路。”
犀山一带作为两国交战的主战场，战局僵持已久，他们刚在灵犀峡谷吃了亏，定川那边还出了这么大的事，都绝非偶然，犀山营地并不安全，他们得早做准备才行。
在少羽和石兰临行前他们商议后决定秘密将营地迁至鹰丘。
“应该的，毕竟也是你的得力干将啦。”月瞳嘻嘻一笑，将脸上的倦容掩藏得很好，靠着山洞石壁坐到了他身旁。
龙且觉得她刚才指挥大部队在这座山洞附近安顿下来并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切的时候，的确有那么几分英姿飒爽的女帅风范，“是很得力，不愧是我们龙家的人。”
“我什么时候成你们家的人了？”月瞳眨了眨眼，脸却红了起来。
“你没听见兄弟们都是怎么称呼你的？”龙且挑了挑眉，虽然重伤未愈坐在那里未能动弹，精神却很是不错。
“少帅夫人，您和少帅这边需要些香茅吗？我刚在附近发现的，这边蚊子多，香茅驱蚊……”
龙且的话音刚落，不远处就有兄弟的声音传来。
月瞳本来还在思索，毕竟从龙且受重伤以后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他和整只队伍上，还真没注意到旁的人对她的称呼有什么变化。
这声“少帅夫人”太及时了，及时得她差点把头埋到地下去。
“可能大家觉得经历了这么多，我是非你不娶了。”龙且侧目看着她，轻声道。
“怎么没人问问我愿不愿意嫁？”月瞳撇了撇嘴道。
龙且突然不再出声，外面的兄弟多数也已经休息，山洞里很黑很安静，月瞳仿佛听见他轻叹了一声。
“这么重要的话当然是我来问。”龙且费劲地抬手敲了敲她的头，为做出这个动作肩和手臂上的伤和筋骨都一阵撕扯，黑暗中疼得一咧嘴。
“啊？”
“愿意嫁给我吗？小瞳。”他手掌拖着她的侧脸，问道。
“你怎么突然……”月瞳的声音发颤，习惯性轻咬着唇的牙齿也发颤，她知道龙且一定会对她说出这句话的，或早或晚，只要他还活着。
可是没想到最后她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你让问的，我以为你着急了。”他笑了笑。
“你才着急了呢。”她想像之前那样推他一把，想起龙且浑身都是伤就忍住了。
“好吧，我承认是我着急了。”龙且轻扬了唇角，抹了抹她的眼眶。
明明这里这么黑，他不应该觉察到她眼角有泪的。
“差点死在灵犀峡谷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还能活着回来见到你，一定要对你说出这句话。”
“我向来以为有朝一日自己为国战死，定当无憾无恨，定当快意凛然。可从生到死的那短短一瞬，我的脑海里全然是和你一起的画面——”
“等到家国安定的那一天，我终于能再牵着你好好走在每一个安逸的大街小巷，给你买喜欢的糖葫芦，还有木头雕的人偶。我们可以在未晚山下建一间小房子，养一双儿女，再养些你喜欢的动物。要是你呆腻了，我们可以把孩子交给爹娘或者少羽和阿兰照看一段时间，我们再去江湖走走。”
“就是看我现在这一身伤，老了旧疾复发的风险应该很大，到了晚年可能就需要你费心照看了。”龙且说话时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原来真正爱着一个人的时候，是会在脑海里填满与她有关的一切幻想。
“好啊，到时候你腿不行了我就推着你走，手不行了我就喂你吃饭，只要……只要别犯糊涂把我忘了就好。”月瞳揉了揉眼睛，却把刚憋回去的眼泪揉了出来，“你忘了我，我就放我们养的狗子咬你。”
明明片刻以前在军中兄弟面前还是女中豪杰的模样，现在安心依偎在他身旁的时候除了落泪什么都不会了。
她没有说出那句我愿意，她知道龙且等的也不是那三个字。
她早就在心里把自己许给了他，他知道的。
山河为凭，岁月为媒；沙场旌旗、猎猎寒风，皆是坐上宾客。

赞，终于等到你回来

有人有人有人！之前发现自己的收藏没有了，还搜了半天，以为删帖了！感觉从好久之前就开始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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