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战魂】⑤
龙且眼前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山石倾塌时候几个舜国士兵飞身向自己扑来的刹那,他看到的大多都是背影,甚至不大能够准确叫出他们各自的姓名。生死当口,许多人甚至都没来得及有任何言语,龙且听见有人喊着“保护少帅”,数名兄弟便以血肉之躯挡在他身前,默契地形成一道屏障将他与骤然而至的落石隔开。
从他接过护国军少帅军徽到摄政王发起叛乱元帅府被围,再到舜陵两国之间的大战终于缓缓拉开帷幕,一直有人告诉他要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为舜国一直战斗下去。
龙且在犀山营地的营帐中醒来时距灵犀峡谷遇袭已经过了三日,睁眼后便见月瞳就抱膝蜷在他腿边正对他而坐。这三日她基本都没有合过眼,本是有些困倦了,琥珀般的双眸半睁着却是极为认真地看着他,一点儿也没从他脸上移开;她看见龙且醒过来,半分也没有迟疑地坐起身凑到他身前脱口而出地唤他的名字:“龙且!”
月瞳抓着他的手,脸上的倦容瞬间消失无影,揉了揉眼露出一个笑容:“你醒了啊。”她努力想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很平淡,就好像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同他道一句寻常的早安那样。
龙且点了点头,安静地看着她。
“眼圈黑成了这样,一直都没有休息过?”他抬眼微扬起唇角伸手揉揉她的脸,端详了片刻后轻咳一声,低头瞥见她缠满绷带的双手时又皱了眉,就将她拉入怀中缓声道,“过来睡会儿。”
月瞳本是跪地在他旁边俯身,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挪到自己臂上的手一拉趴到了他身上:“你轻点儿。”她在他耳边细声道,动也不太敢动生怕碰到了他身上哪处伤。
他们将龙且从石堆下挖出来的时候他浑身尽是血,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其他兄弟的鲜血将他身上的那件紫金战袍染得红透,触目惊心。头上的那处伤口和埋在石堆下的缺氧让他不省人事了三日,当初军医甚至断言他恐怕要昏迷半月以上。
而龙且现在身上全是淤伤,额上还缠着纱布,微地一动连带着全身都疼,可他好像并不在意般,将月瞳放到自己身侧并将她拢进了被子里。龙且侧了个身与她相对,转身的动作都还有些吃力却伸臂紧抱着她。
“那些兄弟……还有活着的吗?”过了半晌他开口低声问道。
月瞳低垂了双目:“后面的落石不多,我们从那底下救出了好些人,但你身边的那些兄弟……都不在了。”她悄然将手握紧,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将这些话说给他听。
“嗯。”他应了一声,双目却黯了下来。
“我没能做到我所说的,对不起……”月瞳深吸一口气轻闭了眼,与他一同躺在被子中的小小空间让她终于放松了下来。从在山崖上眼睁睁看着他被落石倾塌掩埋时的撕心裂肺到跪倒在一片废墟上的茫然绝望,再到失而复得后彻夜不眠的守候,太多的情绪都在这一方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天地里有如乌云压顶后又云开雾散。
像是一场噩梦醒来后发现他在自己身边,真的已经太好了。
龙且揉了揉月瞳的发:“你是为了配合我让少羽下定决心才那么说的——你这么懂我,我很开心。章函那边敢想敢为,所以这三年我们也在他那里吃了不少亏,此次换作是我也没有什么把握的。”
“所以你才一定要替少羽去灵犀峡谷,我知道的。”她在他怀中低声,“我……我没有信口开河,以后我要好好保护你的,连同他们的那份一起。”她捏着他底衫的衣襟,低着头道。
“好。”龙且埋首在她发间轻闭了眼,拇指轻轻抹开她咬着的唇,“醒来就有你在身边真好。”
月瞳低低应了一声,却实在觉得鼻子酸得有些难受。
亲眼看着他被山石淹没的时候她没有落泪,十指见血跪倒在废墟上希望渺茫的时候她亦没有落泪,而此刻被他紧紧拥在怀中,熟悉留恋的声音话语温存就在耳边,却是怎么也克制不住涌出眼眶的泪水。
终究不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她想说的也不是一句风轻云淡的早安。
“你知道就好,知道以后、以后就……”她连说了两个“以后”终于还是哽咽了声音。她心里想的以后是再也不会看着他的背影渐远,是同去同归;可在这个许多人即使只是活下去便已经拼尽全力的时代,她又怎可以轻易说要同去同归?
她怎可以。
龙且亲吻她的额发,轻轻拍着她的背:“瞳丫头……”
月瞳在他怀中摇头,发觉自己的泪水在将他衣领逐渐打湿后她下意识地想离他远一些,龙且却没有一点想要松开手的意思。
“你知道我无论在哪儿,总是想着要回来见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她连应了两声,又将他衣襟抓紧。
龙且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带他看过的一出折子戏,讲的是卫靖之争末时卫国的一位将军出征前许他心爱的女子战胜归来便与她执手归于田园,相伴到老。他将拟好的婚书藏在她枕下,连同前一年七夕庙里求来的红绳一起。出征之时她在城关为他送别,问他何时归来。他垂目轻捻起她垂落胸前的发丝,说待她长发及腰。
将军走后的第三年便传来卫国战败的消息,太子斯夜自刎于捕风塔前,伽蓝金殿焚毁,卫至此亡国。而将军所率的那一支队伍早在消息传来的半年前便覆灭于靖军之手。
女子听后伤心欲绝,一把剪掉终于及腰的长发,再也没人在那座城里见过她。
台上的伶人唱的动情,母亲也红了眼眶;他虽不爱看戏却也对唱的那几句印象深刻:
待我长发及腰,将军归来可好?此身君子意逍遥,怎料山河萧萧。天光乍破遇,暮雪白头老。寒剑默听奔雷,长枪独守空壕。醉卧沙场君莫笑,一夜吹彻画角。江南晚来客,红绳结发梢。
“那就好。”龙且拂去月瞳脸上的泪,低头吻上她的眼睛,“瞳儿……”
他甚少以此称呼她,月瞳怔了怔才应一声。
龙且摇了摇头,不自觉将十指收紧了一些,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
无论我在哪里、身处何种境地,都一定会回来见你,披荆斩棘,风雨不惧。
直到死亡将你我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