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海里又浮现出被举荐前的那夜那人的话:
“功成名就后谁记乡间妻子?在凡事讲求门当户对的京都,你若不隐瞒发妻,岂不是让娶进门的京城显贵之女做小?不像话!”
樊英儿先是惊讶,后转为嘲讽:“令堂不识字,你家中又无得旁人,你那每月一封的家书不寄给发妻,难不成寄给空气么?
“若真无发妻,”她又有些哀怨地,“你当年又怎会拒绝我的心意?我等了如此多年都没等来一句我朝思夜想想听到的那句话啊!你明知阿英不想当黄大哥的朋友……”
她那澄澈的眼睛似是蒙上了一层水雾:“阿英知道你胸有大志,也知道你心系天下百姓,可无论如何,阿英更担心你的安危啊……”
即使负于我,也不可负于至亲之人……甚至负于你自己。
“我早就立过誓言——胡虏一日不除,黄某便一日不归。”
“痴儿!”
气氛僵冷,二人皆沉默了下来。只听得见寒风呼啸而过,与大雪落地的声音。雪势又大了。
就在这时,脚步声近,一小卒见二人走在一起,似是见惯了这场面,先是偷着揶揄一笑,后跑近了来,恭敬地行了礼,道:“黄将军,樊长史,片狼肉早已烤好,兄弟们就等你们来才敢下嘴呢!还有,信使那有消息说樊监军今夜就到,要不属下再多备点留与他?”
沉默半刻。他终于开口,却不知是对谁:“对不住了。”转身径直离去。徒留那小卒干瞪着眼。
一粒雪撞进樊英儿的眼眶里,生疼。她不禁流下一串地泪珠子。
未几,又胡乱抹了抹泪,强笑着:“走,终于能吃顿好餐了,顺便喝一碗暖暖身子。别让兄弟们饿着了,快走吧。”回头看那逐渐消逝在大雪中的身影,眼里先是无奈,后恢复了往日的傲慢神情。
细雪静静地敲打在地面上。
是夜。军帐中。
帐外似是有人吟哦着古楚语,歌声飘忽揉碎在寒风之中:
“君不行兮夷犹,
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
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
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
吹参差兮谁思?
……”
帐内寂静无声,唯有红烛燃烧不时发出的细碎声响。微弱的烛光掩映下,那案前刀刻般的面庞也似是柔和了几分。
黄行汉自从回了帐内就未曾出去了。
他也不知他的内心会如此纠结,犹豫裹挟着他的所有情绪,以致极易误伤他人。
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而换来的西北境和平不能说丢就丢,但那明堂之上的权利纵横又何尝不是难征之战。
监军势大,若娶其女日后必前路无量;但终究狠不下心来舍了那心头的白月光。
十年未见了呵。不知卿卿现在如何呢。膝下现今尚未有子女,到底是个遗憾。
两月未曾给她送信了,那信鸽都被养肥了不少。
身在京都时,望着那恢弘的鳞次栉比的九重宫阙,他有一刻也决意彻底忘却了过往种种,拼一个不输于他人的里外光鲜。
可惜世事难双全。
抚摸着手上那枚小巧的青铜柱形容器,他怔怔地盯着那烛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似是做了个极大的决定一般,他迅速研了墨,在案几上书写了起来。写到最后甚至红了眼眶。
帐外的歌声停了。风力似乎也弱了下来。
他细致地卷好手中的字纸,如执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那青铜容器中,合盖,又细致地将容器捆在信鸽的脚上。
走出帐外,笼子的门一开,那鸽子便迅速飞出了帐外,消逝在暮色之中。
但它不知,一场暴风雪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