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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9-08-15 17:13回复
    【第一章】何夫人
    雨淅淅沥沥下着。身材瘦削的男人举着伞,站在沈宅大门外左右张望。
    黄昏又逢阴雨,天色已暗,四下无声,只有雨点沙沙打在伞上。江南这个季节,快乐的人也会平添一丝愁绪,文人雅士则更增诗兴。
    正出神间,一辆黑色轿车已停在面前,李管家忙上前拉开门,一手撑伞挡雨,一手护在上沿,口中说道:“何夫人,小姐让我在此等候你。”
    “你是李管家吧。让你们久等了。”少妇迈出车门,撑开自己手中的伞,微微颔首致意。
    李管家伸臂引路,一面打量起眼前的女子。在沈小姐手下这些年,各色人物见得太多,练就他一双鹰眼,扫扫便知来者身份地位,再目光相接,还能读出对方心思,是来讨情还是要债。
    何夫人不过三十二三岁年纪,穿了一身月白色绣棠花圆领织锦缎旗袍,足上配了一双银灰色洒碎晶高跟鞋,左手无名指戴了只四方型钻戒,撑伞的右手腕上则笼了一副双链玫瑰金镶晶手镯,发上插着兰花双结如意钗,一对寸许的珊瑚色吊坠挂在耳边,映得鹅蛋脸上更有光彩了,愈发显得秀美矜贵,她虽步履轻盈,语调柔软,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庄重气度。
    “我和云馨很久没见了,她一定还是那样光彩照人,我却老了。“何夫人边走边笑道,又轻轻叹了口气。
    “何夫人说笑了,我家小姐常提起你,在她心里你是不同的。“李管家道,“她总是感叹呀,你在姑苏,离我们杭州这么近,这么多年却总未能见上一面。”
    何夫人摇摇头,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只问:“其他人可到了?听说你家小姐请了很多贵客,今晚定会很热闹吧。”
    “马司令、张大烟斗、刘文湘、顾雪轩,嘉兴的王秀乾、王秀嘉兄弟,松江的徐小姐,还有秦夫人、姬夫人、卫夫人她们都到了,这里面很多是敝府常客,所以今天的贵宾就是何夫人你了。“李管家笑道,“因为夫人要来,我家小姐请了望月楼的名厨丁一刀置办宴席,还特地请了桃花社的名角儿排演一出新戏,叫做云梦风华。“
    “云梦风华?好新奇的名字,南北曲目我也听得多了,从未听说过这出戏,讲的是什么?“何夫人问。
    “我也不知,听桃花社的人说,是关于一个奇诡的梦境,共有八出:说梦、入梦、沉梦、迷梦、惊梦、醒梦、忆梦、归梦。我负责把这些名称抄下来发给客人看,所以倒都还记得。”
    “看来今晚一定非同寻常呢。”何夫人微微一笑,喃喃自语道,“梦里不知身是客。云馨,你我姐妹一场,原以为这梦早醒了,醒来方知仍在梦中。“
    (待续)


    2楼2019-08-15 1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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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说着,忽听大门处传来喧哗声,一个仆役慌慌地跑来,一脚踩在坑洼里,险些将水溅到何夫人身上。
      “说过你多少次了,还像个毛脚鸡似的!什么事弄得这样慌张?”李管家斥道。
      那仆役抹去脸上的雨水,回复道:“王叫花又来啦!早不来晚不来,今天这么多客人,他偏杵在门口,给钱也不要,赶也赶不走。这老不死的!”
      “原来是他,我去看看。”李管家皱了皱眉,对何夫人道:“实在抱歉,夫人先请移步前厅稍息。”
      “不妨事。王叫花是什么人,这样难缠?”何夫人问道。
      “说来让夫人笑话。这姓王的原本也是读书人,赶上兵荒马乱的年代,又不会什么营生,渐渐落魄了。他因穷困潦倒,便将祖传的几间破屋卖与我家小姐,现在这宅子就是在原址上推倒重盖的。他虽得了钱,但又被人尽数骗去,沦落到乞讨为生。我家小姐一来见他可怜,二来念他曾是脚下这块地的旧主,时常命我们接济他。偏不巧这会子他又来了。“
      “倒也真是个可怜人。馨妹还是那么心地纯善。我跟你一同去看看吧,今天诸事繁杂,不要再为这种事情劳烦她了。”何夫人说罢,便向大门走去,只见一个乞丐正在与几名仆役拉扯。这人一手持竹棍,一手拿着破碗,身上的袍子油渍渍、脏兮兮,雨水一冲刷,似乎连地上的水也变黑了不少。只见他满脸皱纹、深如刀刻,加之须发花白、神情愁苦,哪里还剩一点读书人的样子?
      何夫人叹口气,走上前将伞举到他头顶,同时用左手将右腕上的镯子解下,递给他说:“你拿去吧,先找个地方避雨,再采买些衣物。”
      王叫花看着眼前的少妇,露出惊讶的神情,随即道:“夫人菩萨心肠,和这里沈小姐一样好。叫花子过惯了穷日子,有口饭吃就行,你这镯子我不能要。“
      李管家在旁劝道:“夫人是客,手镯又是贵重之物,岂能给他?我让后厨里丁师傅的手下给他弄碗饭菜就是了。”
      王叫花却道:“李大爷,我今个不是来讨饭的。听说今晚这里有场好戏,老叫花也想看,我就隔着大门,听听曲,也心满意足了。“
      李管家面露难色,何夫人是客,更不便决断。正踌躇间,忽听院内传来一阵二胡声,那声音时而宛转,时而悠扬,如泣如诉、似梦似幻,在沙沙的雨声中也清晰异常,仿佛有无限往事讲述,却又点到为止,似乎在克制内心的情感。
      一曲既终,王叫花兀自出神,自言自语道:“原来世上还有痴人。老叫花也不是孤独鬼了。走吧,走吧。”说罢便用竹棍点地,汲着鞋向雨中走去,口中念念有词,却是:
      良辰佳节,从来遗恨多。
      春花秋草,谁把冬捱过。
      忠臣良将头颅落,
      公子红颜怨命薄。
      都只见,俗尘渺渺人作乐。
      可听闻,长夜茫茫鬼吟哦。
      无字碑前论功过,
      三生石畔说因果。
      叹今生,富贵荣华又如何?
      且劝君,莫把那一片痴心付错。
      何夫人听到这词不词、曲不曲的话,心中一惊,仿佛雨水穿过了伞,当头浇下。再望去,王叫花的身影已然不见,竹棍拄地的声音亦不可闻了。李管家在旁说:“夫人,我们进去吧。”(待续)


      16楼2019-08-21 1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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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度进得门来,雨势已弱,何夫人便放慢脚步,打量起沈宅的布局。
        沈宅的花园十分深阔,影影绰绰种着许多树木花,最外一圈则栽满芭蕉树,蕉叶宽大,既遮挡围墙,也令园子更显青翠。穿过花树,眼前是块草坪,修剪得漂亮整齐,近看时,草上挂着水滴,随风微摆,煞是好看。何夫人久经世面,心知近世西洋富人多住别墅,屋前皆有草坪,亦有专人定期打理,既可显其“social status”,也宜招待亲友,办个“party”。如今西风东渐,江浙一带富贵之家也多效其法。
        一条小径将草坪分为两片,直通前廊。小径两侧铺着密密麻麻的鹅卵石,每块都洁白光滑,只有些许暗色条纹,显是精心挑选过。路中央全用灰色大理石铺就,平整洁净。何夫人见了,便放心踏足而上。往日赴宴,曾见有人家用碎石铺路,夫人小姐们脚踏高跟鞋无法稳行。更有用花纹孔洞方砖铺地的,鞋后跟极易卡住,难免尴尬。沈宅以大理石为路,既表富贵,更显大气实用,多半也是沈云馨的意思了。
        前廊到前厅尚有段路,何夫人瞥见一人坐在廊边倚靠着柱子,只见他头顶小帽、发长垂肩,一张长脸上戴着副黑色圆形墨镜,显然是个盲人。此人手握一把二胡,若有所思。何夫人心知这必是方才那拉曲之人。经过其身旁时发觉,这人握弓的右手只有三根手指,无名指与小指已齐齐切断,何夫人心中讶异,不自觉地多看一眼,那人似也有感知,抬头凝神倾听。何夫人的目光与他的墨镜相对,只觉得那两个镜片如黑黢黢的漩涡,一下子将自己整个吸了进去。
        拉二胡的瞎子只有八根手指。拉二胡的瞎子。瞎子。算命的瞎子。算命的瞎子会给人摸骨。算命。算命。算命。小姑娘,你骨相好、命格佳,可惜爱错了人、生错了时。(我不懂)。小姑娘,你骨相好、命格佳,可惜爱错了人、生错了时。(我不信)。小姑娘,你骨相好、命格佳,可惜爱错了人、生错了时。你爱错了人、生错了时。你爱错了人、生错了时。
        (桂花糕令人馋,桃花酒惹人醉,再动听的吴侬软语却比不上鬓边呢喃。)
        算命的瞎子。瞎子。拉二胡的瞎子。拉二胡的瞎子八根手指。手指。手指。手指。手指的温度。身体的温度。彼此手指的温度。彼此身体的温度。(我们已是离经叛道)。小姑娘,你骨相好、命格佳,可惜爱错了人、生错了时。(我不听)。小姑娘,你骨相好、命格佳,可惜爱错了人、生错了时。(我不怕)。小姑娘,你骨相好、命格佳,可惜爱错了人、生错了时。你爱错了人、生错了时。你爱错了人、生错了时。
        (一年的春天要过去了。一生的春天也会过去。梦都会醒的。)
        “夫人?何夫人?”李管家的声音又在耳旁响起:“前面就到了,请先在前厅稍作安歇,我去汇报。”(待续)


        21楼2019-08-25 1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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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事如同梦中之河,静水流深,回忆者悄然不觉走到河中央,被淹没的刹那正是梦醒时分。何夫人暗自叹息,凝了凝神,又恢复了平淡温和的面容。
          沈宅的前厅并不很大,布置得典雅精致。迎面便竖着一档乌木边框溪山秋景绢素屏风,两边是景德镇窑天青釉落地细瓷瓶,里面插着四寸红蕊白花蝴蝶兰。绕过屏风,地板上隔着一张凤鸣岐山图案大地毯,八张紫檀木镂孔雕花椅相对而设,中间摆着一张嵌赤色纹理汉白玉方桌,桌上放着装有五色干鲜果品的糖果盒,盒子上是双翅天使像,却为西洋舶来之物。
          抬头看时,正对的墙壁上挂着吴中四才子之一文征明的《万壑争流图》,两旁有一副对联,上联是:大处着眼,小处着手;下联是:群居守口,独居守心。落款为晚清名臣曾国藩。
          “这府宅,怕是神仙也住得了。”何夫人笑道。说话间,早有两名女佣上来,将她的雨伞和手提包接过放好,又送上一杯温茶。何夫人坐下,仔细看那杯子,下面一个小巧的托盘雕作莲叶状,脉络明晰、色泽温润,茶杯则形制古朴、淡绿透白,上书一行小字:至元二十四年赵孟頫偶得。
          李管家道:“今天客多,家里成套的杯盘都拿出去了,这是平日自用的茶杯。招待不周,夫人勿怪。”何夫人点点头,端起来轻轻饮尽,杯口留下一抹淡淡的胭脂印,见这杯子甚是可爱,又在手里多把玩了一会儿。
          李管家欲再令女佣添茶,何夫人摆手笑道:“茶很好,但古人曾说,一杯为品,两杯三杯就成解渴的蠢物了。刚喝了一杯,身上已不觉得湿寒,你也去忙吧,不用为我耽搁。”李管家听了,鞠躬谢过,便转向大厅。
          还未到回廊,迎面碰上了负责晚宴的谭五,李管家便问道:“晚上的菜可准备好了?”谭五道:“望月楼的人正做着呢。来得人多,还缺些食材,我让郑小六去外头买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赶紧去找他,看买来了没有。快去!”谭五听了,忙不迭地点头,三步并作两步,向后厨方向一溜烟地去了。
          大户人家筹划房舍园林,有两处须费心安排,所谓“上茅房、下厨房”,既要遵照风水,还得考虑实用。厨房若离餐厅太近,火燎烟熏、油污肮脏,既不洁也不雅;相距太远,则饭菜易凉,来往传送也不方便。沈宅的宴会正厅位于二楼,有一处隐蔽隔间,内设转盘铰链与升降机,厨房做好的菜便可由此传上,不必再走楼梯。升降机旁又有铃铛,为上下层之间发消息之用。
          谭五走到一楼升降机处,当班值守的小厮却不见去向。他心念一动,便径直往库房走来。这库房原本只存放杂物,还有大宗的米面木炭,近日因准备大宴,厨房里放不下的食材也一并储存在此,由郑小六等人看着。
          还未见人,先闻鸡叫。只见两只红冠花尾的大公鸡正上下翻飞、互相扑啄,鸡翅膀将地上的沙尘扇得飞起。细看时,鸡脚被人捆在一起,另有一条长绳拴着,郑小六和那守升降机的小厮握着绳端,拍手嬉笑,正在斗鸡玩。
          忽地见了谭五,那小厮吓得连忙松了手,低头不语。谭五拽过绳子,伸手握住鸡脚,往他脸上就送:“命你看菜,谁叫你玩鸡?玩鸡,玩鸡,玩ni个鸡!”小厮额头上早被鸡嘴啄了一下,吃痛用手捂着。谭五斥道:“还不快滚回去!”那小厮屁滚niao流地跑了。(待续)


          30楼2019-09-01 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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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小六见这情形,反倒凑上去,脸上堆笑说:“谭大哥,你看我买的这对大公鸡咋样?毛色鲜亮、扑腾欢活的,等会儿拿去炒菜,管保人人馋得流口水。”谭五道:“就买了两只鸡?其他的呢?”郑小六向库房里头指了指,又掏出一本册子道:“都记在上面了。”谭五撇嘴道:“念给我听,你那猫抓狗挠一样的字,我也认不得。”郑小六便念到:
            公鸡一对、母鸡一只、童子鸡一对、老鹅一只、乳鸽两只、花鲢两条、黄花鱼两条、鲤鱼两条、鲈鱼两条、梅花肉五斤、后腿肉五斤、里脊肉三斤、肋排四斤、蹄髈四只、熟牛肉两斤、牛蹄筋一斤、鸡蛋二十个、茼蒿两斤、芦笋……
            “停,停,别念了。给你钱出去采办,就买回来这点东西?你这小子是要跟我打擂台来着?”谭五皱起眉头道。郑小六脸上露出愁苦的表情,说道:“谭大哥,肉不好买,你是晓得的。里头那些老爷小姐们,山珍海味吃惯了,哪知道外头的行市?就说今年,先是堤坝决口,淹了不少地,后又从海上来了场风,带着大雨整整三天三夜,稻田都变成湖了,要划船进去哩!外面的菜肉是一天一价,小门小户的人家都饿着肚子,亏得咱府上富,还能多花几个钱吃点儿好的,老百姓啃树皮的不知多少呢,只怕还有饿死的。”
            “我还没问一句,你就编了这两车无赖话。今年收成是歉了点,没听说会饿死人的。咱们这里要饿死人,别的地方就都没活人了。”
            “可不,咱们这里还算好的,北边闹旱灾,又打仗,那才叫惨。这月初,我家门口来了一个逃难的,那么大的个子,瘦得像个骷髅似的,两眼直往外冒绿光,小孩儿都吓跑了,怕他要吃人哩。我婶娘心肠好,捞了一大碗面条递给他,他也不用筷子,拿起来就用手扒,吃完又把锅抢去,抓着面条往嘴里塞,结果一下子直挺挺躺倒不动了。一路没饿死,吃得太急给胀死了。死就死了,还白白糟践一锅面条。”
            谭五笑道:“你小子吃了猴尿,尖牙利嘴的,净讲些不相干的事给我听。还剩多少钱,趁早拿给我,要不然下回就让别人去买。”郑小六听了,便咧嘴笑道:“剩的也不多,我都留着孝敬谭大哥呢。”说罢便从身边摸出些个银元来,谭五接过点了点,笑道:“亏你小子没兑成钞票,不然茅房又多擦屁股纸了。”说罢拣出两枚扔还给他,余下的便塞进自己兜里,接着道:“你把食材送去厨房那边,看看情况再回我,我也好向上面交待。”郑小六答应着,便去喊上几个小厮,抬了东西往厨房走来。(待续)


            33楼2019-09-08 0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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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厨房门口,郑小六放慢脚步,伸头去看,只见平日做菜的吴嫂子坐在蒸笼边上,正跟另一个姓韩的家厨闲聊。吴嫂子怨道:“往日家里也摆大席,鸡鱼肉蛋咱们什么没做过,还有赏钱拿。今个非要从外头请什么大厨,呼来喝去,我们倒成烧火的了。”
              那韩厨子圆头大耳,长得活像弥勒佛,脸上似刷了一层油,光锃锃的。他听吴嫂子抱怨,也跟着说道:“可不是嘛,我就拣了几块红烧肉,想替他们尝尝火候,丁一刀的徒弟就骂我偷吃。又不是玉皇大帝的蟠桃,吃了能长生不老。看他那脸拉得,跟要剥皮的驴似的。嘴上毛还没长齐,先学他师傅摆臭架子!”
              吴嫂子听他说得声音愈来愈大,连连摆手示意道:“小声点吧,让里头的大师傅们听见,又来找事。”韩厨子骂道:“呸,他神气个屁!”吴嫂子忙劝道:“先别说了,看着你的汤,别熬过火头。”
              韩厨子听了,掀开汤锅的盖,用长勺在里面搅了几搅。这一锅做的是西湖莼菜汤,地道江南风味,《晋书》记载:“张翰在洛,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适忘,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后世便用“莼鲈之思”指代思乡。今次沈府晚宴,也有莼羹与鲈鱼。韩厨子不曾读书,当然不知这典故,只见嫩叶般的莼菜在汤里翻滚,气味却是淡淡的,不比那些鸡鱼鳖汤,还有捞起来尝一口的念头。
              吴嫂子看着蒸笼,却是一刻不得闲。宴席上的主食是小笼包,有鲜肉、竹笋、蟹粉、虾仁各种口味,另备有桂花定胜糕、莲蓉荷花酥、豆沙海棠糕等各色点心,桃红翠绿的甚是好看。蒸笼上的热气哈着,汗珠从吴嫂子的发际滴落下来,她便转头用手去抹,忽见门边有个人影,隔着雾汽也看不清楚。
              “吴嫂,给你们送鸡和鱼来了!”郑小六进来说道。“给里面大师傅送去吧,我这又不做鸡肉包子、鱼肉饼子。”吴嫂子冷冷地道。厨界本有“红案”、“白案”之分,红案做菜,白案做面点。红案里又分炉子、墩子、冷碟等,炉灶上第一眼的师傅便是技艺最高的掌勺大厨,其下有二锅、三锅等相助。如今在望月楼,掌勺的是丁一刀的大徒弟耿长明,丁一刀因成名已久,他便只做些指点,或是出去与熟客谈络。今日客贵任重,丁一刀便又亲自上阵掌勺,其下各位置关键人手均是其得意弟子。
              白案比红案地位本低,又细分为“大案”与“小案”,大案负责大宗面点,小案则做筵席点心。今次宴席上,荷花酥、海棠糕等精致糕点亦是望月楼所制,却只令原班厨子做些粗累杂活。吴嫂子等拿不着赏钱大头,又没得揩油,皆有怨言,兼被望月楼厨子呼喝使唤,心下更觉怨愤。
              郑小六先前得了银元,心下只盘算着到何处吃酒或赌钱,哪管他们厨子间争利斗气的事,见吴嫂子爱理不理的,便命人将食材放在一边,自己原路回去,走时趁人不注意,又摸个海棠糕吃了。(待续)


              36楼2019-09-15 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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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间丁一刀等人听见吵嚷声,忙出声喝止,待放下厨具赶来看时,只见胡德来身上已尽染成蛋黄色,兀自气鼓鼓的,嘴里仍含混不清地咒骂,沈府几个家厨却已不知去向。望月楼的几名小弟子未曾见过如此滑稽场面,皆掩嘴偷笑,见丁一刀瞪他们,方低下头去。
                胡德来忙把方才之事说给师父听,丁一刀斥道:“你这龟sun子,屁大本事没有,净给老子找事!赶紧想法子去找鸡蛋来,若是找不来,把你扔锅里,做个蛋炒肉!”胡德来羞愧难当,也顾不得身上净是蛋液,赶忙往外头去了。
                丁一刀的一名弟子叫做魏兴的,刚也在偷笑的人之中,他正出神,忽听师父唤他道:“沈府的管家老李你是见过的,去里头找他,就说原来的几个厨子闹事,逃开没影了,这新添的菜还做不做,烦给个信。见机行事,头脑灵点儿。”魏兴平素是最伶俐的,知道师父是怕吴嫂子等人先去告状,又不想扩大事端,便派他去探探。丁一刀又嘱咐他几句,魏兴便解下围裙,将手在水盆里匆匆洗了,从厨房门出去。
                走至升降机旁,那看守的小厮正无精打采地拔草玩,见魏兴来了,认得是请来的厨师,便道:“师傅,厨房多早晚能传菜过来?我在这干等着,不敢走开,他们都去玩儿了,只留我一个。”魏兴道:“等下就有凉菜点心传过来。我且问你,你们管家李叔现人在哪里?找他有事。”那小厮却不答,只道:“偏让我在这传菜,做这苦差事!里面少爷小姐大吃大喝,你们做菜的大师傅也能尝个味儿,就我看得见却摸不着。”魏兴笑道:“你这小猴崽子,尝菜为的是咸淡火候,厨里烟熏火燎的,你去了怕更不乐意哩,生个三五年的火就知道了。等下传点心,有一大盘梅花型的小绿豆糕,你接了就挑两个尝尝,可莫多吃,更别动荷花酥,那摆盘有讲究,坏了形状,你可担不起罪。”小厮笑道:“李老伯多半在前厅那边,师傅你可从后面长廊悄悄绕过去。只莫碰上其他管家,说你到处乱闯,更别撞见我们程二小姐,当心老虎吃你!”说罢双手作爪,学个老虎的样子,啊呜啊呜叫了几声,脸上却笑嘻嘻的。魏兴心想这小厮到底是个毛孩子,用指头戳了戳他脑袋,也不再多问,便向长廊走去。
                魏兴年纪不大,但平素口齿清楚,又知书识字,在厨子里更为难得,望月楼曾派他书写契约,故而见过李管家,因此丁一刀便命他去找人,留下耿长明等弟子帮厨。然沈府这等深宅大院他何曾到过?只见处处屋宇层叠、游廊曲折,兼之天色将暗,拐了几拐便不辨方向,连来时的路也寻不着了。魏兴又是兴奋又是惧怕,来沈府之前,他便听闻此处楼台亭阁雅致精巧,不同于别处,只苦于困在后厨,如今得了机会,正好见识见识,又怕误了正事。
                正踌躇间,只见前面有几人快步走来,魏兴怕遇上了多生枝节,便闪身躲进小门,藏在墙壁后。隔着花窗,只见这几人都与李管家同样服饰,想必也是大管家一类,几人均神色凝重、步履匆匆,似乎发生了什么事。魏兴心中奇怪,也不好再回原路,只沿着小门后的石径前行,却比先前绕得更远了。
                蓦地走到一处,脚下路径分为两股,分别指向左右。魏兴顺着望去,左边有一月洞门,门上书有“梦迴”二字,右侧亦有一模一样的月洞门,上书“云聚”二字。四下无人可问,魏兴心想,大宅院的回廊门径俱是联通,不论左右总归能绕到同一处,便向左走去。穿月洞门,过一青石板径,抬眼便望一厅,其时天色已暗,厅中左右横梁各挂着三盏八角灯,烛火闪烁,幽明不定。魏仁正要迈步进去,忽听到厅中有人声传来。
                那声音轻柔婉转,似是青春女儿,只听她唱到:“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待续)


                46楼2019-10-11 1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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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音虽不高,却吐字清楚,如珠玑落玉盘、似雨露入清池,魏兴听得痴醉,便将耳朵靠近窗边,那少女又唱道:“云掩柴门,钟儿磬儿枕上听。柏子坐中焚,梅花帐绝尘,果然是冰清玉润。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怕谁评论?”
                  那少女忽叹气道:“有谁评论,怕谁评论。唉,这《玉簪记》的琴挑一折,你教给我这么久,我却总也唱不好,每每唱的时候,总是反复想着它的词。”魏兴大起胆子,将头悄悄抬起,隔窗看去,只见屋中有两名少女,一人身着蓝色衣裙,坐在椅上,一手托腮,手肘支在旁边桌上,正在倾听,因逆着光,容貌看不十分清楚。另一人则站立与她相对,正是那唱曲的少女,她容长脸、长挑身材,一身浅红色衣裙,眉如春山峰聚、目似秋水波横,虽只有十四五岁年纪,尚存稚气,但已有七分的娇媚动人,亮如辰星的眸子里,又透着三分英慧之气,与寻常闺秀迥异。
                  魏兴看着这少女,心想那戏曲传奇中总写李香君、柳如是,赞她们才貌双全,更兼有情重义,可谓脂粉里的英雄,只可惜自己晚生几百年,未能亲见是怎样的美丽,怎样的才华,又是怎样的英姿傲骨。如今眼前这红衣少女,比起她们,又不知高下如何?
                  正痴想着,那红衣少女又道:“秦姐姐,还记得小时候咱们一起读诗,那些怀古诗、田园诗,哪怕是边塞诗,我都爱极了,唯独不喜送别诗。我嫌它造作,说那不过是文人之间显才的借引。现在才明白,是我年纪小,不懂得何为离别……”说着,声音渐低下去。
                  “记得呢。你呀,还对李青莲有看法,说汪伦送他,他又去送孟浩然,来来去去,婆婆妈妈。”蓝衣少女笑道。她声音轻软,比红衣少女更显温柔,说话间,起身用手轻抚红衣少女的鬓角,又帮她扶了扶头上的珠钗。灯光照在那蓝衣少女的鹅蛋脸上,面庞从暗影中显现的一刻,如同明月升出林梢,又似晚霞染上山头,仿佛有千般明媚、万种柔情。魏兴看清她的容颜,只觉心中微颤,暗想:“世上竟有如此标致的姑娘。”他心知隔窗偷听已是错,若听见姑娘家的私密话更不妥,但两条腿像是生了根,怎么也不愿挪动半步。
                  红衣少女将头埋在蓝衣少女肩颈里,双手从她腰间环过,又向上,轻轻按在后背上,说:“李太白写过许多送别诗,我最爱一句:‘此情不可道,此别何时遇’。今时今刻,我正是这样的心情,很多话儿想说,却不可说,很多心愿想许,又不敢盼……”蓝衣少女无言,只搂住她,在背上轻轻抚摩。红衣少女忽地推开她,向外奔去,眼见便要推门而出。
                  只听到吱呀一声,门开了,魏兴心想,若被两位姑娘发现自己,可要糟糕。他心念转动,立刻便蹲下身,藏到盛莲花的水缸后。过了半刻,未听见脚步声,只有月色如洗,万籁俱寂。魏兴只觉奇怪,便再抬头向窗内望去,里面却并无任何人影,只有那六盏八角灯闪烁幽光,在晚风中微微摇动,风也吹着厅门,开阖间发出与刚才相同的声音。幽光中,只见厅堂柱上挂着一副对联,写的是:
                  回头皆幻景
                  对面是何人
                  魏兴惊疑不定,复又骇然,接连倒退数步,再不及细想,转身便从月洞门飞奔而出。(第一章完)


                  50楼2019-10-17 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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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梦洲曲】
                    又是万,这次是……八万!
                    程月卿心里嘀咕着,眉头微微皱起。她左手正按在要摸的牌上,手指如葱管修竹,长长的指甲染作红色,与麻将牌背面的绿色相衬,好似绿叶中盛放的鲜花。拇指在牌面轻轻一抹,不需看,便已知晓。
                    这牌可真怪,上轮摸了张七万,打出去了,再前一张是六万,眼下却又来了个八万,一张比一张大。六七八万自己都用不到,白白浪费了三次摸牌机会,何止浪费,其他几家正虎视眈眈,保不齐这张一出去就要点炮。
                    程月卿看了看已出的牌张,又环顾一圈。她不过二十六七岁年纪,一双丹凤眼却似有修炼百年的阅历,眼波流转中,既有杀伐决断的凌厉,又有倾倒众生的魅惑,更有洞悉人心的智慧。她右手两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时不时地送到口边,唇色染作深红,吐出白色的烟雾时,嘴角总要微微上翘,带着天然的笑意。
                    “阿卿这回不知道做的是什么大牌,我下了这么多好牌,她一张不吃、一张不碰,誓要来个‘门前清’了。”坐在程月卿上家的卫夫人笑道,她穿着洋装,头发烫成时下最流行的大卷花,眉毛弯弯的,说话时总是上下跳动。
                    “‘门前清’有什么稀罕,我看阿卿马上还要自摸,赢个‘不求人’哩!”对家的姬夫人亦笑道。她身穿深紫色旗袍,胸前别着一个玉兰花形状的胸针,皮肤保养得很好,快四十的年纪,像小姑娘一般水嫩润白,言笑间皆透着贵气。
                    “我倒是想求人,只不过求人的代价太高,才吃上一张,打出的牌就要放炮,倒不如靠自己呢。”程月卿笑道,言罢,看了看姬夫人,又瞟了一眼坐在下家边上的马司令。下家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牌不太熟,马司令坐在一旁帮她看着。
                    这马司令并非司令,只是杭州城里管治安的警备局长,因他生得高大雄壮,腰里又常常别着两把手枪,故而得了这个绰号。旁边的女子是他新欢,打扮得妖妖艳艳的,据说是上海百乐门的舞女,外号“小菊”。这世道,带原配出门的男人不多,反倒是有个红颜知己陪伴着,是特有面子的事情。呵,男人。
                    马司令听程月卿话里有话,说道:“程小姐,工潮的事情,你和沈小姐不用担忧。孙猴子跳不出如来的手掌心,有老马在,再多闹事的,包管都治得老老实实。”听他对着程月卿夸海口,旁边的小菊狠狠剜了他一眼,嗔道:“八万,咱们要不要啊?”马司令才发觉程月卿打出的牌是张八万,自己手里正好也有一对,碰了就可听牌。他大喊一声:“碰!”将三张八万放在一起,又打出一个三条,笑道:“这张八万碰得好,等了忒久都不舍得拆,果然等到了。下轮老马我就要自摸了!”说罢两手互搓,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态。
                    谁知姬夫人把牌一推,竟是和牌了,赢的正是这张三条,牌面还是“清一色”。马司令懊恼不已,道:“果然程小姐说的没错,别人出的牌不能随便接。”卫夫人也撇嘴道:“老马一张牌,害了咱们大家。到底是曼珍姐,不声不响,一赢就是大的,这可不是普通的清一色!”众人看去时,姬夫人的牌有两副一二三条,两副七八九条,还有一对五条作将,竟是个罕见的“一色双龙会”。程月卿却不以为意,笑道:“就是要做大番才有意思,不是流局就是鸡和,打了两圈,才有这一局。等下让我们家的小子丫头再送钱来,让他们也有点事做。”
                    话音未落,恰好有个小厮跑过来,手里拿着一摞计钱用的筹码。程月卿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可惜曹操走了华容道。”说得众人都笑了,那小厮不明所以,要把筹码放在程月卿手旁。程月卿白了他一眼,指着对面笑道:“全都拿到姬夫人那里吧,省得我们再费事。”姬夫人忙摆手道:“侥幸赢了一回,可不敢说大话,坏了手气。”说罢便开始洗牌。
                    众人都在洗牌码墙,卫夫人忽问:“曼珍,北边的情况现在怎样了?我家老卫听到消息,说是很不妙,姬长官可跟你说过什么吗?”(待续)


                    53楼2019-10-22 1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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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哪知道什么内情。雄飞他近来很忙,在家的时间都不多,更不肯与我谈外面的事。男人嘛,总是想做大事、当英雄。”姬夫人边回答边码牌,她的手小巧却灵活,白白净净的指头在牌堆里穿梭着,不一会儿便垒起了城墙。
                      “姬长官一定是怕曼珍姐你担忧。再说,哪里就到那步田地?我们老卫你也晓得的,性格懦得很,听风就是雨。做银行的都这样,成日家小心怕事。”卫夫人道,手下也是不停,将海里的牌混合再揉散,一张张翻过背面来。
                      “我看也不尽是传言。江淮要是失守,江南也是早晚的事。原先建厂时,从上海请来一个懂风水的师傅,他就说,咱们这边脂粉气多英雄气少,才子气多帝王气少。自古来,什么南宋小朝廷、南明小朝廷,还有洪杨长毛,都是亡国的下场。姬长官想成就事业,挽狂澜于既倒,有什么不好?我倒希望多出几个英雄男子。”程月卿接话道,手底也码好了牌,又把烟放下掐灭,口中吐出一丝淡淡的雾,目光盯着牌堆,若有所思。
                      姬夫人听了她的话,笑道:“阿卿的才能胜过须眉百倍,这些年你和云馨创的事业,谁敢说不如男儿?上回孙副官的太太见我,说要帮你介绍个好姻缘,对方是留洋回来的才子,家世也不错。我说阿卿未必看得上哩,她可是天上的凤凰,不会当笼里的金丝雀。”
                      “曼珍姐又乱讲。我们不过是不知天高的小雀儿,被你一夸,真以为成了凤凰,想要再飞高点,就要掉下来了。”程月卿笑言,“不过要谢你帮我回她,你知道,我本就怕这些张罗姻缘的,眼下又有这么多麻烦事,哪里有心思呢。工潮的事不提,就说忽然又要我们把地皮吐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听她这一讲,卫夫人、姬夫人的神色都转为凝重,一言不发。马司令见状,哈哈笑道:“你们说的什么长毛短毛的,我也听不明白。程小姐你别怕,谁敢罢你的工,我毙了他!谁要抢你的地,我毙他全家!”说罢拔出手枪,往牌桌上重重一拍,已经码好的麻将牌又被震得散落许多。
                      卫夫人白了他一眼,皱眉道:“老马,说正经事呢,谁要你多嘴逞能。我就算了,曼珍和阿卿都是世家大小姐出身,人家说话都斯文郑重的,就你大老粗成天嚷嚷枪毙这个枪毙那个,拿把枪吓唬谁呢。收回地皮是政府的意思,见了姬长官,你也敢这么说?”马司令闻言,讪讪地缩了手,悄悄把枪插回腰间,又笑着在小菊的脸颊上捏了一把,小菊娇嗔着推开了他。
                      那边厢,姬夫人看着程月卿的眼睛,缓缓道:“阿卿,收地的事我也不十分清楚,回去可以帮你问问。但现在外面民怨很重,有人在针对你们,编出很多流言,说你们光拿土地不建新厂,捂地等着高价抛售。还有小报记者写文章,把云馨当年从王叫花手里买老房子的事也翻出来,说你们坑骗穷人,写得有鼻子有眼,这些你也都看到了。政府就更不用提,千夫指万人骂的,雄飞他们也是有苦说不出。现在公开说收地是为了建民生产业,眼下咱们要共渡难关,过去了,又是一番新天地。”
                      “政府收地可不是强取豪夺,要拿真金白银出来的。”卫夫人接话道,她看看姬夫人,又看看程月卿,续道:“现在又打仗又饥荒,财政紧张,钱的事倒不用愁,我家老卫还有其他朋友都可以帮忙搭桥,向外面筹措,先捱过去再说。”言毕,将自己面前并马司令刚才震倒的麻将都垒得整整齐齐。
                      程月卿笑道:“当年拿地建厂,也是从你们那儿贷的款。算计来算计去,到底还是银行最高明,一鱼两吃。”姬夫人也笑道:“可不是嘛,银行精着呢。你赚钱,它再借你赚更多;你亏了钱,又像催命鬼似的要债。有回耶稣会的修士来我家读圣经,忘了是哪一章,有句话说‘凡是有的,还要加给他,让他有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说的可不就是这样嘛。”程月卿笑道:“新约的《马太福音》,我在教会学校时也读过的。”(待续)


                      61楼2019-11-01 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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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夫人整好牌,正要再摸时,卫夫人忽将头伸向前低语:“我听说何立沣和她关系不太好。这何立沣在上海,常跟我家老卫玩,从不带夫人,也没见他回过几次苏州。只有前年的出口博览会开幕仪式,两人一同出席,当天何夫人一身大红旗袍,艳压群芳,算是轰动全场。但自那之后又没再见过。”
                        “男人嘛,见一个爱一个,喜新厌旧是常有的事。任凭你美若天仙,三日五夕就抛到脑后了。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家花不如野花香。何立沣在大上海,只怕也是乐不思蜀。”姬夫人说话间已开始摸牌,顺手打出一张四饼。
                        “曼珍姐又摸一把好牌,连个风都没有,上来就四饼,我看这把你又要坐庄了。”卫夫人笑道,“何立沣的事,我倒听说不是那样。现今有脸面的男人都几房姨太太,这何立沣却不曾纳过妾,也没听说在外头金屋藏娇。他俩一起出来那次,看上去感情也是好的,就不知是否逢场作戏。”
                        正说着,楼梯又传来响声,这回要缓慢些,只见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走上来,恭恭敬敬地道:“二小姐,刚才是我的不是,向您赔个罪。下面真的出了事,还请您过去裁夺。”来者正是李管家。程月卿冷笑道:“出了什么事?是火烧了房,还是油炸了锅?你这办事办老了的,自己就不能决断?”李管家苦着脸道:“厨子毕竟是外面请的,我没这么大脸面,只好请小姐去辖制。”一面说,一面又向程月卿使个眼色。程月卿觉得奇怪,知其中还有隐情,心下一转念,便向桌上众人道:“实在过意不去,有点事要去看看。马大哥先坐我位子玩吧,等下请何夫人过来打几局。”众人都道:“本来也是玩,又有什么要紧,你先去做正事吧。”
                        程月卿便起身,同李管家一道向楼梯走去。刚要问话,迎面走来一个小丫头唤做彩珠的,手里端着个粉底白花绘藤蔓纹大瓷托盘,上面有个匹配的玻璃盖子罩着。彩珠见到两人,立即站住,低头道:“小姐,李大爷,我给客人送点心。”
                        程月卿拿起盖子,只见里面是一大盘小绿豆糕,每只仅有钱币大小,皆用模子压成梅花形状,十分精致,便用两指拈起一块品尝,只觉口味清淡,不似外面买的甜腻,入喉后又有回甘,正是清香微甜的佳品,因笑道:“望月楼有真功夫。”又吩咐彩珠道:“楼上现分开两边,去找个小点的盘子,挑出一部分送到西客厅。那儿现有四位,等下或再来一位,你就先配上五人份的茶水茶具,还有每人一把吃点心用的西洋小银叉。剩下的绿豆糕送去主宴厅,云棠少爷在张罗着,怎样安排,你听他吩咐。”
                        彩珠答应着,便向二楼放碗碟茶具的隔间走去,没走几步,程月卿又叫住她道:“小盘子要好看的,前儿张兴楚送来的一套法国瓷盘很漂亮,你挑个大小合适的。那套盘子和小银叉一起收着,找不到问你彩绸姐姐。还有,你到主厅送过点心,去跟少爷说声,让他请何夫人到西厅跟太太们一起玩会儿牌,她要不乐意就罢了,若是愿意,你引她过去。”彩珠又答应一声。
                        程月卿见彩珠去了,转头问李管家:“请我出来,怕不是为了什么厨房的事吧。”李管家答道:“小姐心如明镜,什么都瞒不过您。厨房里确有人闹事,我已经处置了。”便把后厨打斗的始末删其繁择其要地说了,又道:“韩厨子来告状,我命他们先回去,听望月楼的分派。说什么也不能坏了今晚的宴会。明儿再细细查问。另外,丁一刀说派了个年轻厨子来找过我,但许久也未见踪影。我问了大门的人,说没见过,想是还在咱们府里,已另派人去找寻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69楼2019-11-13 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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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月卿微微颔首:“也好。咱们这儿人多事杂,各处都不安生。只是近来诸事纷繁,未曾处置,等外头的麻烦了结,家里定要好好整治整治。这都是后话,远水不救近火,今晚短了些食材,就让两场酒宴合二为一,将原要送去芸香园的菜品也并到这边席上,就显得丰盛了。那边也不愁,放置些糕点小食,配以茶酒,边品边听戏,岂不更佳?”李管家点头称是。程月卿道:“这些你等下交代谭五去办。说吧,到底找我什么事?”
                          “来了个《沪报》的记者,现正在大厅里和少爷他们一起,不知是何来意。”李管家答。
                          “记者?上海过来的?府中家宴,照理不请报社的人,更别说是外地报章。谁请来的?”
                          “可能是少爷的文人朋友,也没准是不请自来。要不我去打听一下?若是自己来的,就给他逐出去。”
                          “这会子上门,多半是因为工潮的事情,必定来者不善,直接撵走,将来更麻烦。你去到厅里,请他到外书房,就说程小姐有请。”程月卿双眉紧锁,低头想了片刻,又道:“也莫慌,先跟谭五交代方才说的事,然后去把前儿张兴楚送的礼中没开封的那盒拿上,放到书房里,再去请他过来。我也准备一下。”李管家得令而去。
                          话说彩珠走到隔间里,见彩绸正在泡茶,便问:“姐姐,上回张兴楚来送的一套法国瓷盘收在哪里?二小姐让我盛出小绿豆糕来,给西厅客人送去。”彩绸右手执茶壶,左手食指按着盖子,正往杯中倒茶,也不抬头,答道:“左边柜子第三层里。盘子一共六个,还有个镶金柄的小糖罐,都在一起。贵重着呢,仔细点别碰了。”
                          彩珠便拉开柜子抽屉,只见整整齐齐叠着几个盘子,每只都是镶金边,盘面当中微微凹陷,凹处有淡蓝色环状纹理,底部则镌着细小的西洋文字,一数正是六个,却没见那镶金柄小糖罐,便道:“盘子有了,没见你说的糖罐。”彩绸一听,忙放下手中茶壶过来看,又急忙将其他抽屉拉开,也未找到,急道:“到哪里去了?我明明放好了的。这可怎么办呢!”彩珠劝道:“姐姐别慌,兴许是谁拿去用,忘记放回来了,眼下也不用它。”彩绸仍是忙着寻找,彩珠见她不听,也不再理会,抽出个中等大小瓷盘,将大盘中的绿豆糕分出部分放入,又拿上几把一寸许的亮银小叉,往西厅送来。
                          此时麻将已重新开了局,马司令坐上程月卿的位子,嘴里兀自嘟囔:“刚才那局程小姐的牌真好,我说要继续打,你们偏不让,非要重开一局,手气都跑光了。”卫夫人笑道:“她那牌能有我好?我刚都要听了呢。还不是因你看过两家的牌了,要fair play嘛。”
                          几人玩牌正在兴头,彩珠送来糕点,除了姬夫人道声谢并用小叉扎着尝了一块,余人都未理会。彩珠便又回隔间捧上大瓷盘,往主厅走来。
                          沈宅的主厅极为阔敞,呈长方形,半圆形的露台向外突出,围着乳白色大理石栏杆,遥遥可见远处湖港中的船灯渔火。头顶正中挂着一盏三层十六坠水晶大吊灯,华彩辉煌,映亮整个大厅。两边的墙上,左侧挂东洋浮世绘,由葛饰北斋的版画放大制成;右侧则是西洋巨幅油画,属文艺复兴晚期作品,其色彩明快鲜艳,人物神态各异。靠墙的地方放着墨绿色天鹅绒面单人沙发,两两相对,两侧共有八个。脚下铺着一张百花朝牡丹图大地毯,六张桌子两方四圆,皆对称摆设。
                          彩珠送点心到主厅时,里面已有二十来号人,来客散坐在桌边或沙发上,正在听一男子讲话。这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年纪,梳着七分头,戴一幅黑框圆眼睛,身穿灰布排扣长褂,站在圆桌边,一手扶桌,一手做着讲演般的手势。只听他讲道:“有人曾问我,报纸是做什么用的,记者又是做什么用的?我告诉他,我们是让病人感知疼痛的人。”
                          只见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啜了一口,又慷慨激昂地讲道:“这个病人是谁?就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他病了,病得很严重。在座诸位都害怕疼痛,我也一样,然而,我们应该感谢疼痛,因为它是警示的讯号。就像我手中的笔,写出的东西会让有些人不舒服,但我们不能做那讳疾忌医的蔡桓公,等到病入骨髓,就太迟了!”


                          72楼2019-11-19 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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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珠听他讲这一串,也不明白意思,目光便向前方望去,只见露台上倚着一男一女,两人正在相谈。那男子眉目俊朗,身着长衫,一身复古打扮,俨然旧时文士模样,正是沈家少爷沈云棠。
                            女子则身穿月白色绣棠花旗袍,意态鲜妍,风姿秀雅,通身贵气中,又含清丽出尘之态。眉裁春柳,瞳映秋溪,顾盼处若有意而无意;齿作珠白,唇点樱红,言笑间似无情又有情。便是那油画上的西洋美女,与她相比也失了颜色。
                            彩珠环顾一圈,再无此等人物,心知必是程月卿所说的何夫人,便走上前对沈云棠道:“少爷,二小姐想请何夫人过去玩牌。”说罢又看看那少妇。沈云棠道:“卿姐姐还是那么性急,我与采玉姐许久未见,正要叙旧,她又喊人玩牌。”何夫人问:“现下缺人么?月儿可也在玩着?”彩珠答:“二小姐有事离开了,倒也不缺人,那边有四位客人正摸牌呢。”何夫人笑道:“就让他们先玩着吧,我不去了。若是实在少人,我再勉强上场,打得不好,免不了要给人家送钱去呢。”
                            她语调柔软,也不摆架子,使人不由地想亲近,彩珠因笑道:“夫人若有吩咐,随时唤我,您先尝尝这点心,很好吃的绿豆糕呢。”沈云棠道:“这丫头,你怎知它是好的?想必路上偷吃过了。”彩珠连忙摇头:“刚才是二小姐尝了一块,说味道好。我哪敢吃呢,我也不配吃。”何夫人微笑道:“你家少爷逗你呢。”说话间便拈起一块,放入她口中。彩珠只觉一阵香气沁入鼻中,并非绿豆糕的甜香,而是如花儿一般幽幽的芳香。正沉醉时,蓦然发觉自己竟将何夫人的手指含在唇齿间,连忙退后,将绿豆糕咽下,低头细语:“谢谢夫人。”何夫人的两指刚被这小姑娘温软的双唇含着,不由得心内一颤。
                            (这种感觉,那么熟悉,又那么久远。)
                            待彩珠离去,沈云棠向何夫人道:“采玉姐姐,家姊未能亲来迎你,让我代为致歉。她与桃花社的人在芸香园那边,酒宴后咱们一起坐船过去,月下游园,看戏听曲,也是别有情调。”何夫人笑道:“小棠,故交重逢,不用这么见外。说到看戏,我还记得很久以前,有天集市上来了个北方的戏班子,咱们都偷跑出去瞧,那会儿你很小,挤在人群里看不着,我就让云儿把你抱起来放在我肩上,结果一出戏还没完,我就累得坐下了。一晃,你都比我高多了。”
                            沈云棠听她讲起儿时的事,自己还曾骑在她肩上看过戏,不由红了脸。何夫人见他羞赧的样子,抿嘴微笑:“后来戏散场了,咱们几个又一起躺在石桥边看星星,就这样过了整夜。”顿了片刻,复叹道:“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光阴如逝水,这些年总觉得日子愈过愈快,料想来,红颜白发也不过转瞬吧。”
                            沈云棠听着直摇头:“姐姐说笑了,你还是美若天仙,就像我儿时记忆中的一样,不,更胜往昔。”何夫人微微一笑:“小棠长大了,学会说话了。会有很多姑娘喜欢你的。”她环视四周,又道:“可今天你邀的这些朋友,怎么都是些公子和文士,还有夫人们。我看没有几个年轻姑娘呢。”沈云棠道:“姐姐拿我取笑了。我这些朋友平素都因文墨聚在一起,夫人们也是常客,今日邀来,是想请他们欣赏桃花社的新戏。”
                            何夫人点点头:“是了,这也是很好的。你从小就爱读书,如今以文会友,正是雅事。不像我们,虽识得几个字,终究只是闺阁情趣,贻笑方家。那个演讲的人是谁?也是你朋友?”“他是上海《沪报》的记者,叫范中渊,与我一个友人相识,今天跟着过来的。原不曾请他,既然来了,就当是结识个新朋友。”
                            这厢沈云棠与何夫人正说话,大厅席间有人忽道:“范记者,你方才说这国病了,我无异议。然你也治不了他的病,只不过让他觉得更疼痛,又有何益?侃侃而谈,多为虚言。像这里的沈小姐那样,做实业,兴经济,才是真正的救星。”
                            话音未落,又有一人道:“文湘兄此言差矣。古有班超投笔从戎,近有鲁迅弃医从文,其事虽殊,其理却同。何为有益,何为无益,不应如此狭隘。”
                            两人正要争辩,范中渊又站起身道:“文湘兄,你前半句说得很对。这个病人,眼下我确实治不了他。那也不是我的职责,即便开出个药方来,也要靠政客去熬制。但你后半句话,我不敢苟同。此间主人沈程二位小姐都是人中龙凤,我素日钦敬,然而她们却也治不了这国的病。恕我直言,她们只是让这病人身体强壮了,暂时没倒下,但内里的症结却仍在,甚至还变得更重。这病人恰又自恃强壮,感知不到病痛,终日只向前狂奔,或有一天,他就忽地栽倒毙命。文湘兄,这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方才质疑的刘文湘还想再辩,却一时想不出词。众人亦无声。正默然中,见李管家走进来道:“范先生,我家程小姐有请。”范中渊一怔,随即笑道:“蒙程小姐另眼相看,范某人荣幸之至。今晚不论是文会宴还是鸿门宴,也要赴它一赴了。”说罢便随李管家而去。
                            厅中来客纷纷交头接耳。程月卿声名赫赫,近年来沈府内外事务多交由她打理,人虽年轻,却是实际的当家人。她请这范记者单独会面,不知是何用意。


                            74楼2019-11-29 1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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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管家才出去,迎面碰上谭五,便问:“厨房那边都安生了?”谭五答:“里外都由丁师傅看着,都在加紧做呢,已有几道了。”李管家点点头,也不再多言,引着范中渊往外书房去了。
                              谭五进厅来,走到沈云棠身边道:“少爷,部分菜肴已备好,要不要马上开席?”沈云棠心想,程月卿与范中渊单独谈话必有要事,非一时半刻可完结,再耽搁下去,误了芸香园那边的时刻,便道:“便开始吧,你看着菜,每桌分派好人手。”谭五得令而去。
                              当下便在大厅开宴,几名小厮进来,将两方四圆六张桌子拉开,方桌靠露台,圆桌则围成半圈,座椅均为檀木雕花,每桌各六把。又有数名丫鬟将餐具摆好,碗盘成套,乃福建德化的象牙白瓷,色泽润亮、白如凝脂。每桌又有一把龙泉窑青瓷牡丹酒壶,并各人配有青瓷酒杯,其色如玉、其明如镜,与白瓷餐具相衬,更显光洁淡雅。
                              少时,几位家仆已引姬夫人等来到主厅,众宾客相叙,又推让一番,何夫人与姬夫人两位坐了主桌上首,宁波书商顾雪轩面东,松江徐宛如小姐面西,二人相对,下首则是沈云棠作陪,旁边空位留待程月卿。第二张方桌上,卫夫人与祝夫人坐上首,马司令、刘文湘打横,嘉兴的王秀乾、王秀嘉兄弟坐下首,余人便坐了圆桌,有按地位尊卑的,有按关系亲疏的,亦有散坐不拘的。
                              待客人坐定,丫鬟们便依次上菜,厅中主宴为六道凉菜、十二道热菜,苏浙口味兼具。凉菜为玫瑰卤糟鹅掌、冰盏海蜇、苏式糟鱼、龙井花雕醉鸡、芦笋拌响螺片、凉调嫩豆腐。每桌又备了上好的绍兴女儿红与无锡惠泉酒。沈云棠起身道:“今日众位贵客光临,蓬荜生辉。粗置瘦菜、略备薄酒,大家都是故谊,不必拘束。家姊在芸香园另设戏酒,宴后还请移步赏观。”一时间,碗筷杯碟碰撞出响,席间尽是笑语欢声。
                              沈云棠正与宾客相谈,一名丫鬟至他身边道:“少爷,小姐请客人们点戏。”沈云棠见来者是沈云馨的大丫鬟凝霜,便问:“姐姐那边可用过餐了?让他们送些过去吧。”说罢便招来两个小厮,命挑出来好菜装入八角漆盒中,从水路摇船送去芸香园。再看凝霜时,只见她手捧着一个淡青色绒布面方盒,打开盒子,里面有个戏单,另有张折好的雪浪纸,墨迹尚未全干。
                              沈云棠打开纸,细细看过,笑道:“难为姐姐了,这么个刁题目,竟然真写出一首,等会儿不愁没诗了。”再看那戏单子上,都是些常见剧目,便问:“要演新编的《云梦风华》,怎么又让点这些戏?”凝霜答:“小姐说了,先演三出折子戏,再入正题。请少爷挑选。”
                              沈云棠便将戏单交给徐宛如,道:“宛如,你先选一个吧。”徐宛如忙摇手道:“啊?我们学校里也排戏,不过都是西方的莎士比亚、易卜生之类。还是请你们点吧,我可以学着。”她与沈云棠年纪相仿,眼睛大而亮,声音如黄鹂一般清脆,两只长长的麻花辫在胸前微摆,使人一接近便如沐春风。众人见她推让,都笑道:“你就点吧。”
                              徐宛如打开戏单,看了看,伸手指向《惊遇》:“看名字应该有意思。这是哪部戏?”沈云棠道:“这是李渔《怜香伴》中的一出。”“讲的是什么?”沈云棠正要答,何夫人接话道:“讲的是情爱,却不是寻常的男女之情。”徐宛如问:“夫人您也看过这部戏?”何夫人点点头:“很久前看过,差不多都忘了。你选的这出里,有首曲牌‘豆叶黄’,词我倒还记得些。”
                              徐宛如求她讲,何夫人便念道:“情痴两字,毕竟输我辈裙裾。笑世上薄幸男儿,半路把红颜丢负。不枉了闺中豪杰,女中丈夫。远隔着万水千山,跋涉前来,还趁我残生未殂。”
                              徐宛如拍手道:“夫人您真是博闻强识,记得这般清楚。”何夫人微笑不语。


                              76楼2019-12-08 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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