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同梦中之河,静水流深,回忆者悄然不觉走到河中央,被淹没的刹那正是梦醒时分。何夫人暗自叹息,凝了凝神,又恢复了平淡温和的面容。
沈宅的前厅并不很大,布置得典雅精致。迎面便竖着一档乌木边框溪山秋景绢素屏风,两边是景德镇窑天青釉落地细瓷瓶,里面插着四寸红蕊白花蝴蝶兰。绕过屏风,地板上隔着一张凤鸣岐山图案大地毯,八张紫檀木镂孔雕花椅相对而设,中间摆着一张嵌赤色纹理汉白玉方桌,桌上放着装有五色干鲜果品的糖果盒,盒子上是双翅天使像,却为西洋舶来之物。
抬头看时,正对的墙壁上挂着吴中四才子之一文征明的《万壑争流图》,两旁有一副对联,上联是:大处着眼,小处着手;下联是:群居守口,独居守心。落款为晚清名臣曾国藩。
“这府宅,怕是神仙也住得了。”何夫人笑道。说话间,早有两名女佣上来,将她的雨伞和手提包接过放好,又送上一杯温茶。何夫人坐下,仔细看那杯子,下面一个小巧的托盘雕作莲叶状,脉络明晰、色泽温润,茶杯则形制古朴、淡绿透白,上书一行小字:至元二十四年赵孟頫偶得。
李管家道:“今天客多,家里成套的杯盘都拿出去了,这是平日自用的茶杯。招待不周,夫人勿怪。”何夫人点点头,端起来轻轻饮尽,杯口留下一抹淡淡的胭脂印,见这杯子甚是可爱,又在手里多把玩了一会儿。
李管家欲再令女佣添茶,何夫人摆手笑道:“茶很好,但古人曾说,一杯为品,两杯三杯就成解渴的蠢物了。刚喝了一杯,身上已不觉得湿寒,你也去忙吧,不用为我耽搁。”李管家听了,鞠躬谢过,便转向大厅。
还未到回廊,迎面碰上了负责晚宴的谭五,李管家便问道:“晚上的菜可准备好了?”谭五道:“望月楼的人正做着呢。来得人多,还缺些食材,我让郑小六去外头买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赶紧去找他,看买来了没有。快去!”谭五听了,忙不迭地点头,三步并作两步,向后厨方向一溜烟地去了。
大户人家筹划房舍园林,有两处须费心安排,所谓“上茅房、下厨房”,既要遵照风水,还得考虑实用。厨房若离餐厅太近,火燎烟熏、油污肮脏,既不洁也不雅;相距太远,则饭菜易凉,来往传送也不方便。沈宅的宴会正厅位于二楼,有一处隐蔽隔间,内设转盘铰链与升降机,厨房做好的菜便可由此传上,不必再走楼梯。升降机旁又有铃铛,为上下层之间发消息之用。
谭五走到一楼升降机处,当班值守的小厮却不见去向。他心念一动,便径直往库房走来。这库房原本只存放杂物,还有大宗的米面木炭,近日因准备大宴,厨房里放不下的食材也一并储存在此,由郑小六等人看着。
还未见人,先闻鸡叫。只见两只红冠花尾的大公鸡正上下翻飞、互相扑啄,鸡翅膀将地上的沙尘扇得飞起。细看时,鸡脚被人捆在一起,另有一条长绳拴着,郑小六和那守升降机的小厮握着绳端,拍手嬉笑,正在斗鸡玩。
忽地见了谭五,那小厮吓得连忙松了手,低头不语。谭五拽过绳子,伸手握住鸡脚,往他脸上就送:“命你看菜,谁叫你玩鸡?玩鸡,玩鸡,玩ni个鸡!”小厮额头上早被鸡嘴啄了一下,吃痛用手捂着。谭五斥道:“还不快滚回去!”那小厮屁滚niao流地跑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