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昌二年四月四日，清明】
【今晨睡得很轻，我梦到我和二爷将几颗荔枝核埋在澄怀堂外的泥土里。我天真地说，没准儿明年它就抽芽发枝，然后结出一树的果子来，这样咱们不用等岭南的千里置骑，也可解口腹之欲。我说完二爷便笑我傻，说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哪那么容易就让我种出来呢？】
【我梦着梦着，耳畔袭来一阵淅沥的动静，梦境中两人的身影与白昼光融为一体，又化为混沌。我缓睁开眼反手挑开帷幔，只见晨曦通|过菱花窗在地上碎成了斑驳的光影，原来不过是天方微亮时。合眸轻叹一声，下榻走至门外，抬手从半空中接了一捧春雨，细闻起来还有泥土的芬芳。我这才想起今日是清明，当祭故人。】
【早膳后，我拿着前日刚注完的论语别叙，未假请安的拜帖径直了肃王府。靖皇后已仙逝二载，他是御前唯一无母可恃的阿哥。我自幼从于他，伴其灯影畔，书香里，这分情谊自非主仆二字可盖棺定论。今日寻他，并非我好学到如此地步，而只是我想来看看他。他有王爵，有陛下的宠信，有别人无法企及的嫡子的尊荣。可别人有的，又是他再也求不得的。】
【我已是这肃王府的常客，熟稔地由人引入花厅，未过多久便见他从外进来。我如平常见他时的模样，笑眼相向，拱手作了个揖】臣给王爷请安。
【礼罢，我先讲了一桩趣事】来时路上有妇孺议论，说西郊大觉寺的玉兰花已经开好了。赶明儿二爷可有兴致去瞧瞧？

【一夜春潮褪尽，院庭盛开的合欢灿若云霞，风拂起落英簌簌，不时吹进支起的轩窗内，落在未阖的版书间。或因这几日时气不好，夜来总睡的不沉，眠浅则梦易生，恍惚至三更才后觉，原来又是一年清明】
【学庭来时，我正握着卷书发愣，他不向往常般会提前递个帖儿，倒是人突然就出现了，惊的我一时也忘了说辞，只听罢他提道大觉寺的玉兰又开了，才稍微回了些神，搁下那卷亦心不在焉的闲书，起身绕过案桌，覆掌在他肩头握了握】好啊，你定个日子。
【我邀他一处坐在榻前，榻桌上已叫使女端来一碟新鲜的荔枝，笑道】粤抚才进的，昨儿皇父赏下些，不过皮子不能剥坏了，说是要送回造办处做个盆景。
【小心翼翼地剥开一颗，推到他跟前儿】要说现在也不是啖荔枝的节气，不定有那年毓庆宫里的甜，只好在——皇父赏的颇多，总可以尽兴了。

【如今的肃郡王，已然不是昔年毓庆宫里奔跑的总角少年。当他摊开掌心握在我肩头时，从那温热的力量里，我察觉到他蠢|蠢|欲|动的野心——一颗想要向天下证明这尊王爵并非浪得虚名的野心。】
【来时我已看过黄历，知后日是个黄道吉时，宜祭祀，便故作一番随意道】那不如就后天罢。咱们上过香还可四处走走。大觉寺里古刹兰香，老藤寄柏，想必定然清远不俗。
【边说边走到榻旁，见桌上摆着一盘新鲜的荔枝，闻王一番话我垂眸浅笑】难得您还记得，臣对这滋味念念不忘。
【始料未及，二爷竟亲手拨了一颗推到我面前，俨有些受宠若惊。我略一怔才接过那荔枝，拈在指尖打量着，不禁唏嘘道】以前承您的面儿时有恩赏，便不觉得它稀罕。待多读了些书才知，千里骑送是多么奢侈的事儿。时光当真荏苒易逝，那时候太…
【险些提到伤心往事，我忙住了嘴低头默啖着荔枝。待我将一枚核放入杂碟里，却还是忍不住看向他。这一刻，他之于我不仅仅是小主|子】二爷...往后你若心想着什么，千万别困着自己、苦着自己。你知道的，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去做….

【并不经意他一时的口快或欲言又止地慎微，只好似时光依旧停驻青宫，正是学庭初入禁闱，侍读皇孙之年。庭前垂柳拂槛，飞阁干云，芳草嘉木，玉映一派葱茏】
学庭不必如此....
【信手又拨开一枚荔枝，只不巧弄破了皮壳，做不得御前的盆景了。这果子实是不可多得的方物，肉厚汁甘，也无外唐时一骑红尘千里，才特此御贡】你倒非同我生分了？
【言罢一笑，似又无事，只拿巾帕拭去指间沾下的甜汁】先前怎么说的，有太宗还能没房杜吗——也不瞒你，我前日才读了一篇通鉴，这会子吃颗荔枝，倒觉得自己真做了那不问庶苦的明皇。
【折肩侧向他时，却又换发几分内生的郑重】若是如此，学庭可要做我的姚崇？

小宗怎么这么甜5555。娇羞.jpg

【肃王府如今烟火鼎盛，往来具是贤孝，但论及竹马之交，除却怡王府的大阿哥、几年|前英逝的小庆王，便当属我了。故此，他之于我，并非止于主仆那样生硬的情分，我视他亦如手足。】
【放下一枚水滴状的棕红果核，拂拭指尖，紧随他之后说道】房杜也好，姚崇也好，只要是你，札兰泰。无论你想要什么，上天入海，我皆为你去取。
【我的话不假思索，风轻云淡，但掷地有声，一如那年在青宫的怀澄堂里。】
还有….臣要离开京|城一段时日。您，万自珍重。
【世家子弟如我之年岁，早该出入门庭。生出这等念头，听在外人耳里终有些不争气的意味。可札兰泰不同，他若知缘由，定能懂我。】
早年随您受教于上|书房，幸得大儒开蒙，后涉了些旁门左道的论著，越发觉得天高海阔，书中所见不过九牛一毛。学庭不愿苟于富贵，潦草、庸碌一生。
【说了些许话，荔枝的津|液消磨干净，口|中益发甜腻，遂抬手为彼此各斟了一杯茶】好在苦求了多日，终得老|爷|子首肯，纵我出去野个三年再回来。只这一走，书音闭塞，我最放不下的便是您了。
【言毕又觉自己好笑】瞧我真是高看自个儿了。区区一介白衣卿相，驽马之姿，又何谈王佐之质。

【赫门今朝诚然煊显，亦可谓朱紫盈庭，只那终归是前人勋荣，后人如以此为仰仗，不思建树，便真合做了那纨绔之子。他若不提，反不是昔年侍读青宫，我可推襟的学庭】不必记挂我。
【我曾与京弟改过崔府君悼李义山的集子，惜的是词林枝叶三春尽，学海波澜一夜干。喟叹如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自也不愿见他来日所书，是满篇积郁】只得闲与我来两封书信，报个平安罢。
【未应他其后懈志云云，倘使阿玛未正大宝，践极非他，我今王且不王，又谈何佐之】
王佐之质，佐得却非王号之谓，当是天下社稷，四野黎民。若能令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纵是白衣卿相，驽马平生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