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入药
丹芷长老回返青玉坛后，便将心思放到了炼药上面。不同于平日里的随性而作，也并非敷衍或是应承掌门的丹方，这一次的灼红花入药，是他许久思索之下，才决定下来的丹方与炼制之法。
寂桐一直等在青玉坛中，老妪年事已高，自然不会外出，平日里也就是摆弄些花草，将青玉坛的细微处，都种植上了一些花草树木。
欧阳少恭回来之后，自然是先看了寂桐。
寂桐和从前一样，说几句话便要咳嗽几声。丹芷长老只好叹息，召来元勿问询了寂桐近来的状况之后，得知一切无碍，也放心了一些。
寂桐只看着少恭，很想说一句，少爷不必再费心了，却被他眼中的光亮挡了回去。
少恭对她做的，只是他自己想要，愿意。寂桐又如何能够阻拦？
带着一些不知名的情绪，两人稍叙家常。丹芷长老对大漠之行的细节闭口不言，只说着一些琐事，寂桐服侍少爷许久，虽然近年来不太帮得上忙，对于那些小事却是对答如流。
一老一少。
垂髫之年的孩童，如今长大成人。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同？又是什么时候，寂桐眼睁睁地看着少恭一步步走向不可理喻的地步。寂桐的声音早已苍老，对着少恭的话语，思绪十分清晰。
少恭不在青玉坛的日子里，会去什么地方？又会做出一些怎样的事情。寂桐无法干涉，无法阻止，找不到机会跟着一起，也就只能这样，日复一日的等着他回来。稍聚一些时候，少恭又起身告辞了，寂桐只能看着他远去，默然叹息。
有多少次几乎就要出口，但还是将话语咽了下去。
如何能够？如何能够以这副苍老之躯，和他继续在一起，像许久许久之前那样生活。
也有许多次，丹芷长老就要发现其中的真相，也不止一次的怀疑过寂桐的真正来历。但每一次，总被各种各样的缘由退却了回去。
就连最接近的那一次，触手可及的真相，也被少恭不知不觉的推开了。
欧阳少恭温和如初，无论在人前，还是独处，永远的温润如玉，谦谦君子一般的青年人，哪有人会不喜欢？
寂桐大概也是知道，少恭不会再找其他的女子作为伴侣。那就这样，以亲人的身份，静静地陪着他，直到这一世的生命走到尽头。
欧阳少恭已将杂念抛去，如今专心地炼制丹药。
灼红花生于大漠，在深秋之时开放。此时万物肃杀，偏偏大漠内炽热非常。若是按照先前的想法，是采摘下来的新鲜灼红花，又是好办许多。
丹芷长老当日将那些灼红花用特殊的方法保存下来，这些灼红花看上去已经饱含生机，实际上却是昙花一现。
昙花一现又如何？
欧阳少恭轻微地笑了笑，嘴角勾起的笑意让他变得越发地神秘莫测起来。
此种奇花虽然难寻，又十分珍稀，但他并没有长久种植的想法，只想将其用来入药，好让寂桐的咳喘之症稍缓而已，自然用不上那些细致心思。
欧阳少恭将保存着的灼红花取出，再从丹室之中找出早已准备好的材料。
一株灼红花，可炼制一炉丹药。
只不过这种炼丹之法，前无古人，就连丹方也是他自己所创，所以其中的失败风险也是极大。好在丹芷长老在炼丹之道的天赋，实在是非同常人。接连数次的失败之后，便炼制出了自己想要的成品。
欧阳少恭在丹室内一连待了数日，从未外出一步。
等他从里面出来之后，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还有着一丝和平日里不同的红晕。
寂桐从青玉坛弟子处知道了少恭出来的时间，正在外面等候。
“少爷……”老妪关切地问询了一声。
少恭早已比她高出许多，许久之前就不是那个孩童了。
欧阳少恭略微低下头，检查起寂桐的情形。
气色还算不错，如果这一种风烛残年的平稳情状也算是不错的话。
“无事，只是数日炼丹，有些劳累罢了。”欧阳少恭点了点头，似乎满意寂桐的情况。
丹芷长老看着她，又将老仆搀扶着回了住处。
“少爷不必为我如此费心，活了这许久，寂桐早已不在乎这一身……”寂桐并未说完这句话，又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那丹药我已经寻人试过，效果十分不错。”欧阳少恭对着寂桐，看她咳嗽稍微停了停说道：“只不过寂桐的情形有些特殊，体质又和常人不同，具体的效果还需多观察几天。”
少恭这样子说着，取出了一瓶丹药，从中倒出一粒，再给了一杯温水，让寂桐吞服下去。
“所以这几日，我需要陪同在你身侧，悉心观察其中的药效反应。”见到寂桐将药丸服下，欧阳少恭将碗放回原处，又温声说道。

灼红花用以入药之后，寂桐的情状渐渐平稳下来。
虽然仍旧是无法彻底根治，但到底还是稍好了一些。欧阳少恭陪在老仆身边数日，看着她的情况渐渐稳定，丹药的药效发挥之后，所产生的副作用也被他尽数抚下。
此桩事了，该该到了暂离的时候。
青玉坛的上层永为黑夜，下层永为白昼，永远的日夜分明。
欧阳少恭从上层的传送法阵出来，往下层去，在一处花草丛生的地方见到了寂桐。
寂桐佝偻着身子，静静地看着这些花草。
欧阳少恭走近了，未曾发出声音。
老仆却有所感，转过身来望向了少恭，抬起头来。
“少爷又要出门了？”寂桐实在是了解他，只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了少恭所要做的事情。
欧阳少恭的眸光闪动，眼中含了些笑意。他略微低下头，再次检查了寂桐的恢复情况，开口道：“我只是出去一趟，不会耽搁太久，寂桐尽可安心。”
寂桐就点了点头，好像又深深叹息了一声。
欧阳少恭的眉头挑了挑，上前扶住老仆，安抚了她的情绪。
“少爷何必特地同我说一声？”寂桐却这样问道。
“寂桐这是说的哪里话？”欧阳少恭扶着她，往一处亭台走去，继而说道：“月余之前，我也不过是离开了些许时间，青玉坛中却出了变故。那次惊变，着实令你受惊了一番，我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
寂桐被他扶着坐下，就垂着身子。欧阳少恭也坐了下来，坐姿端正挺拔，与老妇的佝偻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寂桐明白少爷的意思了。”老妪听他说完，点头缓慢地说道。
想到青玉坛中，雷严始终是个祸害，自己只要一离开青玉坛，这寄身之所，也会充满了危险。少年时，能带着寂桐一起前往各处，而如今……
欧阳少恭摇了摇头，对她说道：“你如今年事已高，我实在无法将你带在身边。”
寂桐垂下了头，算是默认。
哪里是不能将她带在身边，而是少恭他所谋之事越发危险，也越发地不能让寂桐知道，并且参与其中了。
少恭若是开口，那些事情……只要不是涉及的太广，寂桐又如何不会帮他？
只是希望，少恭不要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寂桐只是低垂着头，没有开口。
欧阳少恭知道她又在想些什么事情，只能暗叹老人的心思实在是复杂。
“寂桐？”欧阳少恭试探着问询了一声。
“少爷有什么吩咐？”寂桐抬起头，应了一声。
“你似乎有心事，可以同我说一说。”
“寂桐只是担心，少爷会遇到危险。”……也怕他所做之事，危害他人。
欧阳少恭却是笑了，唇角的笑意十分明显。
“寂桐跟在我身边许久，莫非不知我的性格？若无万分把握，我决然不会轻易犯险，你尽可安心。”
“少爷说的是。”
“好了，说与你听也是无妨。我此次出去，是往白帝城一趟，去见一个故友罢了。”
“少爷是说那人？”
寂桐知道他说的是尹千觞，也是当日少恭从极远的地方带回来的一个人。
欧阳少恭点了点头，对她笑了笑。
“只是故友相逢，或许能够见到而已。我并不会做什么事情，寂桐不必担忧什么。”
“那位尹公子，少爷与他已是故友？”
“自然。千觞与我相交多年，即便我二人意见并不一致，但也不会妨碍些什么。我前些日子收到他的书信，约我去白帝城一会，今日见寂桐情形稳定，便去上一趟。”
寂桐听到这话，倒是真的安心下来了。
和那位尹公子在一起，总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我此行若是遇上些有趣的东西，也一并给你带回来，算是这些年没有好好陪着寂桐的补偿了。”
欧阳少恭的心情当真不错，一直都是笑着同寂桐说话的。
这笑意，寂桐能看出些真诚来。
对着身边之人，少恭自然是妥帖之极，尤其是对着唯一的亲人。
寂桐心中觉得宽慰不少，点头与他闲谈着些事情。
少恭即便是准备着前往白帝城，也不心急，只陪着寂桐说着话。
寂桐到底年事已高，等她觉得有些倦意之后，少恭便将她送回住处，见她安歇下去之后，才动身离开。

第九十二章 琴酒
月余之前，那人曾以书信相邀，请丹芷长老往白帝城一叙。
耽搁上这些时间，欧阳少恭将一些事情处理完毕，才不急不缓地往白帝城方向而去。两处虽是相差颇远，但施展腾翔之术，也是须臾可到。
只可惜，这腾翔之术，也仅限于知道明确地点的情况下施展。如若是寻找什么东西，譬如当年往茫茫海上，寻找祖洲所在，也只能乘船前往，到最后也是无功而返。
杏袍青年已到了白帝城处，只在城门口堪堪停下，看一看这白帝城的风光，也便往山间高处而去了。
是高处，有山有水，远处的风光更是不错。
欧阳少恭寻一处地方，将石案摆上，又焚香以娱情。
他取出了古琴，却并非当初自雷威那处得到的九霄环佩。而是纯阳古琴，这古琴通体都用梧桐木做成，用的是同一种材料。
千载弦歌，芳华如梦。
当真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欧阳少恭将纯阳琴放置在琴案上，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将传信的灵鸟放出，自有方法寻到尹千觞。
高山流水之间，琴音渐起，袅袅之音在山林之间回荡。正如在青玉坛中抚琴一般，丹芷长老将些许的灵力注入其中，周围有灵性的草木走兽，都能感觉到无比舒畅。若是修行之人在旁，听上些许时间，也能感觉到心境平稳，又周身舒缓。
少恭时常在青玉坛上层抚琴，那些弟子时常听到，又能有助益修行的效果。
尹千觞见到灵鸟的时候，正和阿轩说着话。灵鸟飞到了他的身旁，挥舞着灵力所化的翅膀，将少恭所要传达的信息告知了尹千觞。
阿轩的手里照常拿着烟斗，时不时的贴上一口，见到这种情形也不惊奇，只笑吟吟地看着。
尹千觞从灵鸟那处得到了少恭所在的地点，哈哈一笑，见到阿轩这个模样，又多讨要了一坛酒，跟她告别一番，便往白帝城高处去。
是高处，极高的高处。
白帝城原本就高，少恭所找的高处，又能俯瞰白帝城全景。
尹千觞的手里拿着酒筒，喝几口又放回腰间，往少恭所说的地方赶去。
尚未真正到那个地方，就已经听到了少恭的琴音。
还真是少恭？尹千觞又喝了口酒，晃着醉步往那边去，等到了丹芷长老的身后，带些疑问语气地说道：“少恭？”
欧阳少恭正在抚琴，自不会停下。
那人赶了过来，就在自己的身后站着，丹芷长老抚着琴弦，嘴角微微勾起，平缓地开口说道：“我还以为，千觞再不会找我喝酒了。”
尹千觞听到这话，有些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犹疑了会儿才开口：“约少恭饮酒，似乎是一个月前的事情。”
欧阳少恭还未回答，尹千觞就先找了他身旁的位置，坐了下来又是喝酒。
丹芷长老仍旧抚琴，琴音清澈，却不去看这醉鬼。
少恭像是一直都不会着急，眼下也只是慢慢回答：“当时正要赶往大漠，未能赴约，便到今日才过来看看千觞是否仍在白帝城。”
尹千觞听着少恭的回答，却没有太过在意，沉默些许时间，气氛着实变得有些怪异了。
丹芷长老浑然不觉，照旧做着自己的事情。
尹千觞犹豫，最终还是说道：“有个事，一直想问问你。”
怕是与密室相关的事情吧，或是那日的所见所闻，令这位感到了心中郁结，难以放开？欧阳少恭心中自有计较，微微笑了笑：“但说无妨。”
尹千觞关心的问题不多，那些大仁大义的想法也会过去，到头来还是问了自己最为关切的问题而已。
“五年前，用来救我的药……也是那样得来？”
怎样得来？如少恭当日所示，以人畜，甚至是妖类试药，再有各种试验，将那些活着的，死去的都折磨的如此不堪。
最终，才能得到那样子的“药”？
欧阳少恭察觉到了尹千觞心中的疑问之意，却没有回答，却是反问道：“千觞以为呢？”
尹千觞以为是这样，但又希望不是这样。
短暂的沉默之后，欧阳少恭先开口了。
“这天底下又哪里有一种药，上面不是血迹斑斑？然而生病时难道就放弃服药？”
“千觞纠结于此并无意义。”
少恭的话像是宽慰，但更多的却是将事实血淋淋地摆在了尹千觞的眼前。这个回答，实在是太过残酷。
尹千觞在想，在想自己这一个月来纠结的，认真思考的，到底有什么意义。
得了少恭这样子的回答，尹千觞眉头皱起，不太认同，却又找不到理由反驳，最后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想当然地给出了解释。
尹千觞长出了一口气，好似是看开了一些，开口说道：“少恭是说，我们每个人活着，无不是踏着尸山血海上来的，既然已经这样，倒不如好好珍惜当下，莫辜负了那些为此丢掉性命的。”
欧阳少恭点头，唇角的笑意变得温和许多。
琴音清澈，温和如旧。
“正当如此。”丹芷长老给予了一个明确的答复，却没有令尹千觞真正的安下心来。

少恭如此说了，尹千觞还能怎么想，怎么做？只有叹息，深深的叹息。
等叹息完了之后，尹千觞又喝了一口酒，眉头皱起仍然是无法开怀。他的神色有些严肃，又无奈地说道：“老实说，那天离开青玉坛以后，我想了许多。”
琴音如旧，声音和缓动听。
欧阳少恭笑了笑，心中自觉几分有趣，随意开口道：“哦？说来听听。”
有很多，太多太多的想法。尹千觞想了很多，也想去做很多，但最终却都是徒劳而已。酒鬼又是喝酒，叹息之后又带了些嘲讽，并未对少恭说出自己真正所做的事情。
他似乎是冷笑了一声，也没有回答少恭的话，只是似是而非地说道：“能有什么？想喝酒，想随便走走，有很多想法。”
随便走走，总还是走到了白帝城。喝酒也是要人一起陪着才好，某种意义上来说，从青玉坛离开之后，白帝城像是成了尹千觞的第二个家。
滔滔江水会流往地底，那条叫做忘川的河。
尹千觞已经想起了一些事情，却不愿意去面对。时间越久，那些记忆的片段就越多，越杂。到最后已经能够拼出他失去的记忆。
过去？那个幽暗无垠的地下，他不愿意再次回想起来。即便这些记忆还不清晰，但也没有必要再去拾起。
只是记忆并不是由他说了算的，出于某种目的，他更喜欢在白帝城待着。望着滔滔江水，看向这高处的山林，再不愿回去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而这些事情，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也不会对少恭说起。
欧阳少恭看向了尹千觞，看出了他复杂的心情，那人并不愿意对自己吐露心声。
很好，这很不错。如此，才是那个尹千觞……也不枉与他相交一场了。
尹千觞已经想完了一些事情，正用一种极其嘲讽的口吻说道：“到头来发现，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评断少恭的所作所为。自己平日里吃穿度用，恐怕没有一件不是那么来的，好比我那救命药。”
欧阳少恭看向了他，望着他眼中的复杂未明之色，嘴角微微笑着。
尹千觞冷笑了一声，极其的桀骜不驯，想通了之后，也没有将少恭的惊世骇俗之举真的放在心上。至少，这些举动不会成为两个人成为朋友的阻碍。
尹千觞喝酒，态度冷冷，语气中已经没有了世俗的理念。
医者之道如何，少恭之道又如何？尹千觞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再饮下了酒，不知是自嘲，还是嘲讽他人。
“呵，摆出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又能如何？”尹千觞自问，又仿佛在问少恭。
丹芷长老并未接口，只是一边抚琴，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人，轻轻笑着。
尹千觞说完了这些话，再看向少恭这副温和的样子，又回想起当日的所见所闻，无奈地摊了摊手。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我倒也没觉得你是对的，虽说眼下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说到底，这位昔日的巫咸还是没有真正地认同自己的所举。
欧阳少恭笑了笑，琴音清澈平和，将四周的景色都衬的更加美好了起来。
轻风吹过，深秋之时的寒意对修行之人自不算些什么。
“千觞若是就此赞同，便不是千觞了吧。”欧阳少恭的语意温柔，仿佛又恢复了平素的模样，温和待人，不会令人感到任何的不快。
尹千觞的眉头却没有完全舒展开来，喝着酒还忍不住在想，最终问道：“为何带我去看那间密室呢？”
稍许的沉默之后，欧阳少恭并未回答，尹千觞就已经自己给出了想要的答复。
“或许只是一时起意，又或许……”
又或许，或许有许多种可能。少恭的心思，又有谁能够看得透彻？
“无论如何，就算少恭和我心里认识的那个并不一样，就算在你我之间说出个黑白分明，又有什么意义？”
“千觞还是千觞，少恭仍是少恭。闲下来了，我还会想找你喝酒。”
照他所言，无论发生何种事情，都不会影响到二人之间的交情？千觞还是千觞，少恭仍是少恭。此话倒是有些心思，只可惜……
只可惜，终有一日，千觞将恢复记忆，想起过去的种种，到那时，又哪里还会是那个尹千觞？变为了巫咸之后，就没有丝毫交情可言了，杀了就是，再不是那个好友千觞了。
欧阳少恭微微阖目，眼中有些伤感之意。
尹千觞并不明白他的想法，已听见少恭笑了笑，正对自己说道：“……果然像千觞会讲的话。”
不知不觉之间，尹千觞又喝起了酒，少恭也仍在抚琴。
丹芷长老的语声十分温柔，对着尹千觞说道：“那今日便不谈那些，只求喝个尽兴。”

丹芷长老仍在抚琴，尹千觞一口一口地喝酒，一下子倒也逍遥快活。
乐声和缓动听，尹千觞伸了个懒腰，望向身旁的少恭，想起了什么就开口问道：“之前赶去大漠，又是为了什么奇花异草？”
在尹千觞看来，少恭总是找着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上次也是，上上次也是，再之前总是这样的出门理由。
欧阳少恭的手指正拨弄着琴弦，低头望着纯阳琴上面的岁月痕迹，还有那依稀可见的琴铭。
尹千觞问了，他就答道：“是能够祛除体寒之症的灼红花，只在那个时节开放，并且十分难寻。”
尹千觞喝着酒，又看过来一眼，目中带了些疑惑之意。
欧阳少恭只笑了笑，继续说道：“寂桐早年似乎曾经在外奔波许久，落下病根，灼红花正可以调理她的身体，我势必得走上一回。”
确实往大漠走了一回，虽有波折，也与之前预想的不同，但到底还是寻到了灼红花，并炼制成了丹药。甚至在前不久，刚刚确认这药效发挥完全，眼看着寂桐的身体好了一些。
尹千觞已坐了起来，望着这个温柔体贴的少恭，啧啧称奇。过了会儿，他又有些感慨地说道：“少恭对身边之人当真体贴，以后不晓得哪家姑娘有幸同你琴瑟和鸣。”
少恭总喜欢弹琴，若真有那么一个姑娘，和他一起弹琴作乐，才是人间佳话。
尹千觞早已发觉，这许多年来少恭身边并没有什么女子，也不见得有什么心上人的样子。他看着少恭那温和的眉眼，又喝下一口酒，转而否认道：“不对，青玉坛的人也算道士吧？道士能不能结姻缘我是不太清楚……”
倒不知这千觞是如何作想的，竟将其中缘由归结到了道士之上。
欧阳少恭不觉有些失笑，摇了摇头，开口道：“千觞说的哪里话，与道士无关，我本来就不会同任何人结亲。”
尹千觞听了这话，拿起酒又喝了一口，颇为不解地问道：“为何？”
自己是没什么心思找姑娘的，这女人啊，哪有美酒重要？换句话说，找了女人在一起，又哪里能逍遥快活了？
但少恭却不一样啊，只要他愿意，那不是大把的姑娘等着？
尹千觞这样想着，替好友觉得可惜，一时之间却忘记了自己所惹下的一堆风流债。
欧阳少恭的眼光已十分渺远，渐渐地，又带了说不出的忧伤。
这一个温和男子，想起了极其遥远的事情，慢慢地，变得悲伤，又有无限的追忆和哀思。
尹千觞看着少恭这个模样，目光变得有些奇怪，只听见少恭说道：“我最心爱之人，早已不在了。世间纵有姹紫嫣红开遍，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巽芳既然不在了，那往后的日子，又哪里会有什么女子再相伴一旁？
欧阳少恭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温柔，像是心爱之人就在眼前，又慢慢远去，最终什么都无法抓住。已经不在了，早已不在了……这世间之大，哪里再有如巽芳一般的人？
即便有，那也不是巽芳。
若巽芳入了轮回，就此转世，那也不再是那个曾经的巽芳了。
最心爱之人，已经不在了，彻底不在了。
尹千觞看着少恭眼中的神情，心中有些不忍，又试探着问道：“是那个让你在青玉坛种下君影草的人？”
是了，君影草。当日种下君影草，就离开青玉坛，去往乌蒙灵谷。
追忆着巽芳，也只能是追忆而已。
尹千觞有此一问，自然是当日寂桐说出了那花草的名字。
欧阳少恭微微笑了笑，依旧低头望着这纯阳古琴，用一种意想不到的口吻说道：“想不到千觞对花草也颇有了解。”
尹千觞听了这话，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就已经听见少恭继续说道：“不错。”
欧阳少恭应承下了君影草的由来，也渐渐回想起了当年的事情。过往种种，在眼前一桩桩、一件件地浮现，即使无法记得分明，也能够回忆起当时的情形。
那一段，美好的时光，这一生中，最为快乐的年月。
欧阳少恭的声音好像变得十分遥远，又渐渐地追忆着。
“我们……便是相识于衡山。”
从最初的相遇，极早极早的救赎。当初的记忆，是否就停留在了那个山洞？初见，回忆，最终到了双方长大成人，也渐渐地，走到了一起。
欧阳少恭的语气顿了顿，记忆却是跨越了许久的时光，再望向这纯阳琴，继而说道。
“这琴，还是当初我二人在风雪夜于衡山山腰寻木头斫成，那个时候我一直想制作真正的纯阳琴，而世上大多的琴，琴面和琴底却是用的不同木材，选材与纯阳琴多有不同。”
“下雪刮风的夜里，山中树木会发出声响，我们守了好几个晚上，终于找到合适的树木。”
“琴上的琴铭是她亲手刻下的。千载弦歌，芳华如梦。”
千载弦歌，芳华如梦。
纯阳琴上，确实铭刻着这样的琴铭，已有些岁月，看上去确实像是过了千年万载。

第九十三章 咫尺
千载弦歌，芳华如梦。
确只是大梦一场，梦醒之时，什么都不复存在了。
欧阳少恭追忆着过去，过往种种，在人前只吐露出这样子的些许字句。丹芷长老没有继续说下去了，但眼中的哀思实在是令人动容。
尹千觞坐在一旁，看少恭安静抚琴的模样，心中的情绪说不分明。
欧阳少恭的目光极远，虽只是看向了白帝城的远处，低处，却仿佛将数千载的岁月一并收入眼底。最终，只有无限的悲伤。
美好的东西得到过，终究还是失去了。无论如何，都无法挽回分毫。
他望着远处，仿佛能看到当年的人间乐土，也能跨越时光见到那蓬莱国的废墟。
不在了，早已经不在了，哪里还有丝毫的痕迹可以捉摸？
尹千觞看向少恭，一时也是沉默。
少恭却仍在抚琴，琴声之中充满了忧伤，向周围四散开来，压抑的一时令人无法喘息过来。
尹千觞自然不会被这样子的情绪左右，看着少恭这副模样，已经开口说道：“少恭年纪轻轻，竟已经历过这样的刻骨铭心之情吗？”
少恭不也比他小了两岁？这样的年纪轻轻，怎么会经历如此多的事情。
尹千觞不解，就问了少恭。
欧阳少恭无力地笑了笑，将眼下的情绪收敛好，才带些歉意地说道：“抱歉，令千觞见笑了。”
少恭口中说着见笑的话语，但眼里的哀伤依旧明显，使尹千觞提不起什么其他的心思。
气氛一时变得十分沉重，尹千觞能够感觉到，少恭和他的这个爱人，肯定经历了一些事情，否则少恭平日里怎么会从不提及此事，也从没有什么女子在旁？
欧阳少恭的目光仍旧望着远方，山河渺远。
咫尺相思。
远在衡山的洞天福地中，寂桐只能日复一日地等待着，却终究没有说出真相。她不说出，少恭是否能够猜到？
若他真的猜到了，认出了巽芳，那巽芳也是很高兴的。
以后的事情，就以后再说吧。可是，巽芳实在没办法和夫君开口，说出这些年经历的种种，最终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陪在他的身边。
夫君若是一直没有察觉，那样也好，就这样静静地陪着他，一直这样下去。
昔年的神仙眷侣，早已生死两别。
欧阳少恭将目光收回，又再次见到了纯阳琴上的琴鸣，轻微叹息着。
“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个样子。”尹千觞喝着酒，却觉得没什么滋味，好似是喝了一口，又试探着问道：“那她，是怎么了？生病吗？”
尹千觞极其小心地询问，和平素里的桀骜行事大为不同，对着这位知交好友，还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欧阳少恭的嘴角却是勾起了冷笑，一时未曾接话。
琴音之中，已有些杀伐之意，直将人听得心惊肉跳。
尹千觞注视着他，正听见少恭说道：“若真是生病，无论轻重，我都还可放手一治。”
此话一出，尹千觞也是无法接口了。再是迟钝的人，也能够听出少恭话语中的意思。
原来少恭心爱的女子，已经是不在人世了，难怪他会如此，也难怪他会说出那样子的话语来。
“不过，上天要夺去什么，也从来没有道理可言，我早已明白。”欧阳少恭低下头，望着昔年蓬莱国的种种，回忆依稀。
哪有什么道理可言？
“自问便是经历再多悲伤难过之事，我也难以就此从命，其心不悔，其心不改，即便这样的执着是如何渺小无谓。”
尹千觞听少恭说这话，哈哈笑了笑，抚掌赞同道：“其心不悔，其心不改……也果然像少恭会讲的话。”
“宁可头破血流都要争上一争，未尝不是痛快！”
尹千觞说完这话，再爽朗地笑了笑，望向了少恭。
两人相坐一同，看着这白帝城的山水朦胧，雾霭如画。
此处的风景，倒是不错。当初，当初若有机会，带着巽芳一同游历此处该有多好？
尹千觞看着少恭，拿起酒筒再喝了一口，抬起头看着这天地之间的浩渺广大，再看向身旁的抚琴之人。
“醒时三生荣枯，醉里一梦江湖，放舟河海，时雨时晴。这生死不过也是一场梦！”
“来来来，喝酒，我特意让阿轩给你留了一瓶！”酒鬼变得极其开怀，又以美酒招待起了知交好友。
欧阳少恭低下头，浅浅一笑，从这话语中想到了一些什么。
等他再望向尹千觞的时候，颔首示意，再开口言道：“承千觞所言，但愿这一世确是好梦一场。”
尹千觞将美酒放到了少恭那边，少恭却没有饮酒，只继续抚琴。
这分享之心已经尽到了，尹千觞自然不会再纠结什么，再尝了尝阿轩家的美酒，出口赞道：“好酒，好琴！当真不负千载弦歌，芳华如梦。”
欧阳少恭微微摇头，已没有再看向尹千觞，照旧抚琴作乐。
只是这眼光落在美酒上面的时候，到底还是有些异样的心思。
尹千觞，风广陌……若他永远是千觞就好了。
也只有把酒言欢的那一瞬间，有这样的想法。但到底，两人终将为仇，这样子的好友相交，总不会太过长久的。
还需要多久，还能够有多久这样的日子？
尹千觞喝下了酒，点点头，又有些不舍地说道：“下一回与你饮酒，听你弹琴却不知是什么时候。”
欧阳少恭看向了尹千觞，眉头略微一挑，开口温和地说道：“千觞又要去云游四海了？”
云游四海？确实是这个意思，尹千觞哈哈一笑，点头对少恭说道：“打算到南方诸岛看看，说不准真有什么女仙人能给我遇上，哈哈。”
说起那女仙人，自然是之前和胖鱼的话语了。
真有什么机遇造化的话，也是不错。
修行嘛，苦修是一种方法，但云游四海，寻找机缘更加有意思啊。
尹千觞想着自己的打算，觉得十分满意，其中的一些隐秘话语，却没有再对少恭言语了。
少恭方才的语气就已经极其温柔了，此刻听了醉鬼的言语，唇角勾起又笑了笑，对尹千觞说道：“那么，今日之曲便算作替千觞践行。”
尹千觞听了少恭这话，心中颇觉高兴。
他当即开怀大笑，同时口中说道：“好，好。”
今日与千觞如此相遇，倒算是不错。欧阳少恭只继续抚琴，尹千觞仍旧饮酒，两人于山林之间相坐，只看着远处山雾朦胧，将高处的白帝城遮掩得恍若人间仙境。

第九十四章 覆水
江都城，花满楼。从许多年前开始，欧阳少恭在花满楼中拜会了瑾娘，从此之后，每隔数月，或是半年，总会到楼中一次。
有时候，欧阳少恭会带些朋友到花满楼中做客。诸人交谈之间，也不失一种风雅。有时候，欧阳少恭会带上寂桐一起去拜访瑾娘，瑾娘对待寂桐也颇为尊敬，知道这位老妇有不凡之处。
欧阳少恭每次前往花满楼，多为卜算之事。
每一次，都在算一个人。算那一人的下落，是生是死。若是生，人在何处，如何能够寻到；如若死了，也该找到尸骨，总要寻到一些线索。
瑾娘并不知道少恭执着寻找的，是什么人，也从来没有听少恭具体说起过。
花满楼，日间，许多姑娘都在歇息，楼子里的人流稀少，更没有什么客人。白日里不接客，能够在白日进来花满楼内的，多半是和楼中的姑娘有旧。不涉情欲，难言爱慕，更多的是引为知己。
那些姑娘一个个精通才艺，琴棋书画不在话下，各自有所长。
欧阳少恭这回出现，仍旧是和往日一般的模样，身旁还跟着一个老妪。
当初前来拜访瑾老板的杏衣少年，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一言一行间令人折服。而他身边的老妇，这些年过去，似乎也没什么变化。
一人在前，与门口的姑娘说了些话，只是简单通报了姓名，便被带着入内，直接去寻找瑾娘。
青玉坛上一回的巨变，已经过去许久，密室内的诸般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掌门并不如何在意丹芷长老豢养妖物的事情，于情于理，都是为了青玉坛考虑。多年相交，掌门让人从琴川，将少恭接到青玉坛，也是认同少恭的才能，即便当初见到那个十岁的幼童，觉得大感惊诧。
一道杏色身影跟着那位姑娘入内，行色如常，还能和这位有些脸熟的姑娘说上几句话。
即便是掌门，也不会多想，认为少恭会有什么别样心思。即便想了，又能够如何？丹芷长老虽是专修炼丹之道，可这位丹芷长老却是不一定了。
直直入内，穿过花满楼内的长廊，一直到了瑾娘的住处。
在外面伺候的小厮仆役，一切事情都进行地有条不紊。那个姑娘一直将少恭带到瑾娘住处的门前，还不忘抛个媚眼。
寂桐在后边仍然是时不时发出些咳嗽，看样子即便以大漠中寻到的灼红花入药，做成丹药也无法根治寂桐的咳喘之症。
欧阳少恭对着那位姑娘只是礼貌点头，算是示意，对着身后的寂桐关切异常。
“寂桐，你感觉如何，可有其他不适？”欧阳少恭看着陪伴在自己身旁十数年的寂桐，目中的神色十分关切。
寂桐咳嗽了几声，像是缓和了一些，但是她的脸色并不太好，想来是年岁已高。
“少爷，我没什么事情。”
“陈年旧疾，只怕是、难以……”
纵然医术再高，面对这种顽疾，欧阳少恭也是束手无策，也不知道寂桐年轻时候是经历了怎样的变故，落下了这般难治的疾症。
两人正说着几句话，瑾娘开了门，见到是少恭来了，眼中的喜悦之色甚浓，再见到寂桐在一旁，看上去也一切安好。
“少恭贸然拜访，还请瑾娘莫怪。”欧阳少恭对着这位熟人，开口说话还是带些疏离，并不如何亲近。
瑾娘除却是瑾娘，更是花满楼的瑾老板，手中还有一方权势。
面对少恭，即便看不通透，也不妨碍多年相交。
“少恭来花满楼做客，正是求之不得。……桐姨也来了，来，屋里坐，有什么事情，慢慢说就是了。”瑾娘招呼着两个人进屋子，笑意盎然。
三人去往屋子里面，瑾娘给三个人都倒了茶水，并且还有一些点心。
寂桐的身份应是仆役，但欧阳少恭对待她十分尊敬，如同亲长，瑾娘也待寂桐很是客气。所以，这三人之中，反而是让寂桐先饮茶，两人言谈之前，瑾娘当先问了桐姨的近况。
得知一切安好，瑾娘也放心了下来。
再之后，欧阳少恭便说出了此行的来意。
与之前的许多次一样，都是为了寻一个人。那一个，本该在乌蒙灵谷之变中死去的人、韩云溪。这么多年过去，韩云溪的下落丝毫不见踪迹，就连焚寂也毫无线索。
瑾娘知道少恭这次来，多半也是要问那一个人。
只得叹气，这一番寻找从许多年前就已经开始。或者说，再早一些，少恭拿着东方先生的信物，来花满楼中卜算，寻找那一物事的下落，也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少恭每回来，都得问这件事情，瑾娘倒是实在不明白了。”
同一个问题，问得多了，即便心性如瑾娘，也难免有些好奇。瑾娘虽然没有直接问，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情，但是不知道卜算了多少回的同一件事情，也是觉得有些奇怪。
“此事于在下而言，十分紧要，又要劳烦瑾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