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兰苑正厅，手边茶汤一盏一盏换新，始终腾腾冒着热气，却无心饮下一口。偏阁里，丽妃的哀嚎听得真切，可生子这道关，却无人能帮她一把。】
【房内仅留亲信几人，俱是侍从叶赫府的旧仆，紧阖的扇门外现出一影，隔门道“娘娘，外面天儿红了，吉兆啊！”闻此语，示意奴仆敞开扇门，自上位而起，未留功夫给她们伺候披上氅衣，径直走向房外。诚如她所言，彤云密布，云浓之处恍惚隐有鳞形，数个时辰苦挨下终露出勉强一笑，音色低沉谓苍天】
训岳，若你在天有灵，保佑丽妃为大清国诞下个阿哥吧。
【而恰逢此时，暖阁里传来一声响亮啼哭，扯回一众凝视彤云的目光，疾步折回房内，扇门又再紧阖。纵理政十载，也未有今时这般忐忑。马蹄袖下的掌心，不知觉间已附一层汗珠。】
【吱呀——暖阁门启，旧仆怀抱明黄襁褓而出，四目一接，便知悲喜。方才未察的凛风，此时仿佛钻进心头，一下下割着已近铁石的心肠。奴才欲带她上前，下意识扬手止住，喉间一滚，极艰难道】
哀家不看了。
【只消一眼，我便会舍不得将这亡子唯一的血脉流落在外，所以这一眼于我都是不能、不该】送她去她该去的地方。
哀家进去瞧瞧丽妃。【自她身边而过，目光自始至终望向前方，连余光也不分向这襁褓之中。而身后，另外一侧暖阁门启，同一色襁褓被换入她手中。自这刻起，他便成了我的孙子，大清国来日的仰仗。】

【 酣春夹钟，小草生月，花朝初盛后凛风裁去，漪荡和煦的春风里尚夹杂残冬的料峭，纵是圆轮悬天的明媚时，亦有强劲的烈风敲击着雕花绣扉，同这凄惨的哀嚎声，交杂、起伏，或是络绎不绝。 】
【 芙蓉帐消，银钩退减，浮光掠过绛门翠瓦去，原是金轮驮至苍穹首，才教轮转西沉，霞光悄开，映入颐兰内阁的红帷之中。这厢，帐内已是满目狼藉，残布游走，猩红的血色裹满了被褥。只待一声洪亮的婴啼，叫破天际，引得宏光浮现，正落在窗边。此时的我，早已毫无气力，化作一滩浊水，瘫躺在榻上。檀木盆中氤氲的暖气，一会儿便消散不见，只剩下凉透的血池。 】
【 花费了最后一丝力气，才教稳婆将我扶坐起。方洗净的明黄襁褓之中，是一张乖巧的脸，她阖着眸，浅浅地，随着此起彼伏的呼吸睡去。我唤鬟奴来，将打制好的金锁搁在襁褓中，来日方长，纵是金枝弄瓦，不争不夺便是了。嘱咐道。】
嬷嬷抱公主去歇息吧，轻声些，切勿吵醒了她。
【话毕便落了身，躺在榻上。只痴痴地瞧着榻顶的雕花，与半垂红帐。】
【 只闻得扉门轻开，不必言讳便知是何人。如今心系於此的，无非慈宁正殿的主人而已。】
皇额娘...是臣妾无能。

【里间虽已收拾妥当，但血腥之气未散，奴才本劝不必纡尊入内，可在襁褓一换那刻，哀家全了大清国，却欠下了丽妃。】
【近她榻前，望这惨白面容，诞训岳时苦楚攀上心头，再忆到方才那声啼哭，已不禁移了目，无颜视她。缓落坐榻边，目锁帷幔绳穗，已松掉大半，此内无一不昭示她诞女的艰辛。为臣为妾，她对训岳都已尽忠。】
【一声臣妾无能入耳，才转了神望她，随之睇去的是眸中亏欠。而她的眸因力竭而显雾蒙蒙，亦有亏欠于其中。而我二人所欠下彼此的，却非是同一桩事。未应她话，只探手过去，如母待女一般理顺她濡湿的发，扬腕以马蹄袖试去她额前的汗珠儿，又到两鬓，不视她眸，口中道】
怎么会无能呢，你为先帝延续血脉，使他不落不孝之名。你更是大清国的功臣，为天家绵延子嗣。方才小阿哥——【此时，拭鬓边的手已经悄然滑到她右边肩头，隔着锦被略施力一压，免她闻这三字而口不择言】
哭声嘹亮，一听就是个康健的孩子。模样哀家也瞧了，有训岳的影子。哀家决意洗三时便让皇帝封他贝子，你们富察一门亦皆有封赏。只是——
【这孩子诞下，本不该叫丽妃看一眼，她知道的越少，那襁褓里的男婴才越像真龙之后。余光一扫屋内，冷道】今日这房里伺候的人不尽心，连丽妃的仪容都不知规整，都发落了吧，你不必为她们求情。

【 湿漉的汗浸润了发，角额云鬓业裹着珠水，眸光黯去连同这穹苍遮日，掩盖金辉灿光，辗转西沉。玉禁远外迢递的青山见，业蒙尘氤氲了几分。细雕绣扉上的浮光掠影，早已消散不见，不知去了何处。 】
【 这一载委实走得太快，自训岳骤崩我的心便一同去了，若非这腹中遗子，我又怎敢苟活于世？而今，保护她又成了我使命，大抵，这便是我富察氏的宿止，为这大清国，为这觉罗氏奉献己身。 】
【 我无力地倚在绣枕上，任凭慈闱的玉指於青丝上游走。羞眉长舒去，怯怯地窥她，这不言自怒的威严怕是教我望尘莫及了。自是她口中道出的小阿哥三字，令人不知所措。亟亟簇了春山，锁拢， 继而吃力地坐直了身，白荑扯着垂落的红帷，借力而起，险些扯落了。有气无力地，却耗尽了一切力气。】
太后！【 嗣胤流外事关颇大，又怎该凭一己私欲任由来去。她先是大清公主，再是我同训岳的女儿，最后才是... 】她是您唯一的孙！您忍心？

➕ 太后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臣妾不要赏赐 只求太后把公主还给我，把女儿还给我。

【方历九死一生，现又闻这骨肉离分，饶是她再无气力，也发出了一声自心底的诘问。而这一声，毫无偏差地击在我心头最软处。二十日前，秘传直符宫江道人入慈宁，若丽妃所诞女婴，便即刻送往直符宫，远离天家纷争。玄门秘法无数，匿她、护她、卜算她一生灾祸，渡她一世劫难。若真忍心、狠心，另一侧暖阁便是她的终了。】
【眼底的愧意渐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平和之色，哆口道】他是哀家唯一的孙、唯一的亲孙。哀家给他的恩赐，也绝不止是个贝子。
【若皇帝勤勉为政、心怀天下，我不介怀立后一事上他的二心，这孩子将来不过是享王爵，富贵闲散。可若皇帝败乱朝纲，我便尊奉先殿诸网所言的五年之期，这孩子便是天子。】
【丽妃苦支身形，求女婴踪迹，这世上知她身在何处的，很快便只有我与江道人了。于丽妃而言，知她仍存于世更生苦楚。于社稷而言，也更生异数。此时同东暖阁里的杀伐决断已并无差异，稍是逼近她些许道】
丽妃诞下的，就是这个小子。在这世上，你没有女儿，哀家也没有孙女了。丽妃诞子辛苦，方才那些疯言哀家不同你计较，可若往后还不清醒，你的富贵便也到头了。

【 恍惚皇阊阖外，兰亭楼上，闺秀西窗时，苑内的仆奴侍我，因唤是玉子嬷嬷。她於深闺处教习我，栩栩针黹绣蓬间走游与玉指切切落玉盘的妙音。哪个不是将十指磨破，累累伤痕？纵使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芊芊业享不得什么福，业无幸於我。 】
【 那年玩笑，见是十指伤痕残红裹手，血淋淋的腥色刺目，我用掌心捧着碗，盛是冰莲子的白瓷盏，气急败坏地道，这疼熬不住，明日便垂了悬梁挂死於内院里。想来我是受不得疼的，如今竟遭了这九死一生的骨肉分娩之苦。 】
【 可悲可笑的是，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
【 我面前这位大清慈闱，坤仪周正心系的不过是富贵荣华罢了。前庭翻云后闱覆雨，这勃勃野心不过是想只手遮天。这天下的君主说做不是做？她都会是独一无二的、堂堂正正的，母后皇太后。又何必强加於我？】
【 掀起锦被欲起身寻女，却被一众鬟女拦下，抑在榻上。如此，业不忘高昂着头颅，势不低下。富贵荣华又何妨，黄土埋骨后不过是墓志铭上的几笔，清史册中的几行。如此逼迫，早就将我无处可退。 】
富贵到头？我富察满门忠贞，股肱重臣，为的是祖宗基业，大清海河晏清升平！臣妾又怎甘自落俗套，在意这浮云游雾。若太后执意如此，还请您念我富察忠心，赐臣妾一死，随先帝一道去了吧。

【锦被一掀，入眼是丽妃昔日滚圆的小腹如今已干瘪下去，若不是血腥气息尤在，仿佛未有诞子这一遭。而于她现下所知，十月含辛，换得竹篮打水。奴才虽战兢，此时也知上前将人拦下。望着被禁在榻上的丽妃，一字一句反问道】
为的是祖宗基业，大清海河晏清升平？
【试问天下，有谁比我更在意大清国的海晏河清，又是谁在步步谋划这海晏河清。她同训岳在内宫郎情妾意时，我在东暖阁里宵衣旰食，为大清国，这话她丽妃没资格说、富察一族没资格说，天下人也没资格。不惮丽妃以***，顾念是在此裉节儿，她若身殁，恐引疑云。】
【今日房中奴才已无生门，秘不外宣之事也不吝再令她等多知，深望丽妃一眼，道】
皇帝登基至今已有半年，朝务依旧哀家主持，他无甚高瞻远瞩。他学政，学得会则天下太平，学不会呢？由着他像训岳一样败坏社稷么？
【摆手示意奴才无需再阻丽妃】他若是昏聩之君，他也教不会他的儿子做个贤明之主。大清基业，撑得住两代帝王败坏么？丽妃告诉哀家。
【此虑自训岳崩便在心头徘徊，未与旁人道也，知旁人能体、能懂。虽未称孤道寡，却也成了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