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玉英出门去樊楼装了千层糕梅花汤饼与软酪，往家回时，天公不做美，突然下起雨来。
“公子，公子，那里好像有人家，咱们去借个伞再走也好啊。”
跟着玉英到了那户人家下，却瞧着这地方布置似乎同一般人家不太相同。
听得里面似乎有欢歌人声，热闹得有些过分，“玉英，且等一等，”要上前的玉英，只站在屋檐下躲雨。

（在楼里日复一日的苦熬着，总以为有朝一日自己的亲娘会来赎我出去，直到今日乔妈妈用鞭子打我不肯学那些讨好人的活儿我才知道，阿娘死了，大娘子把我打发给人牙子卖给了玉华堂。）
：妈妈我花了二十两把你买了来，可不是养个活菩萨的，你还以为你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娘子吗？
：要不是看你品相好身世可怜，我买你来做什么，现在看来，倒不如早早打发了你，让你和你娘去做伴儿，妈妈我也就当没收你这个赔钱货色。
（再难听的话也麻木了，一鞭鞭下来，觉得眼前有些模糊起来，阿娘，阿娘。）
：……我……阿娘……
（有些困了，想合眼睡一睡。）

打骂声传出来的那些话实在难听，让人安分的站在屋檐下都站不住，让玉英拿好食盒，敲开了门。
“小公子是来做什么的？”
被开门的小厮问上一句，他身上沾染了这地方的脂粉气——这里同那广云台是一样的地方。
“我家哥哥让我来这里寻他——先让我见见你家妈妈。”
玉英在我说完话的时候塞上一些银钱给小厮，让他引路。
我是不大，其实很小，但年岁却与心智不大相关。
“乔妈妈，有个小公子要见你。”
所见的是不堪入眼的画面，“我家哥哥在前厅吃醉了酒，嫂嫂着急让他回家，乔妈妈能去看看？”
什么瞎话我都能现编——她信不信不要紧，她信的是真金白银。
“死丫头，回来我在和你算账。”
瞧那半老徐娘扭着腰儿走了，让玉英在门口守着，看了地上的小娘子一眼，蹲下，拿手指戳戳她的脸，问
“还能站起来？”

：水。
（皮开肉绽，疼的不行。面前的人影从阿娘模糊的幻像变成一个粉白面皮的小郎君面孔，再地上挣扎了几下想要起身，却没有做到，往床榻边挪了挪，勉强够着了垂下的棉被角，扯了下来盖住自己。）
（太难堪，也太狼狈。）

看她勉强拉过被子的样子，觉得可怜，难免动了一二恻隐之心。
走到桌前翻个杯盏想帮她添点茶水——空空如也。
“玉英，食盒。”
端出里面的吃食，拿张软垫铺在地上，放上去。
“没水了，你将就吃几口汤饼吧。”
“还有软酪和千层饼。”
席地而坐于她对面，也拿起筷箸夹起一块千层糕吃。
“你多大了？”

：多谢小郎君。
（颤巍巍端起地上的碗，喝了几口汤水。前几次陪敏姐儿出局时唱过这个，这该是樊楼厨子的手艺。）
（面前的小郎君，也该是出身名门望族的公子。）
：不记得了。奴记得被卖进楼的日子，但不记得自己的生辰八字了。
：乔妈妈说就用那日算作奴的生辰，再添上三岁便是奴的年岁。

“那你还记得你是哪里人吗？”
千层糕原本甜糯，但如今吃在口里却觉得没了滋味。
“我看你和我年岁相近——”
起身找了胭脂盒，用手指蘸了胭脂在她手背写上自己的生辰。
“便这一日算作你的生辰，待你日后想起自己的来，再用回自己的，你觉得怎样？”

：公子出身贵重，奴不敢。
（放下汤碗，拉了拉身上的被子连带着扯着了和血肉粘连在一起的衣裳。忍不住蹙眉，抿唇。）
（默了一会儿，再说。）
：方才听小郎君讲到是来寻家人的，如今在这里耽搁了许久，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略微一动身上又疼起来，将有胭脂字的手往被里缩了缩，乔妈妈的声音和开门声几乎同时来。）
：这位小公子，厅里没有瞧见你家哥哥，不知你是哪家的小公子，妈妈我好打发人再去帮你找找。

听到推门声就站起身来，看了眼那乔妈妈，
“哦，那或许他应该先回家了。”
胡说八道不需要做预演，学究先生课上讲的什么以诚待人之类的书文都被我丢到不知哪去。
“这小娘子的阿娘是我家的远方表亲，你当时多少银子买了她，我给你多加一份。”
“我替她赎身。”

（小小的脑袋里有大大的疑惑。）
：小郎君，你......
（他怎么信口胡来，瞪大眼睛看着他，再看看乔妈妈。）
（乔妈妈正好也来瞧还在地上呆着的自己，先一愣然后拿扇子捂着嘴笑。）
：我的小公子哦——你可能不懂我们这小班的规矩，我们这可不是人牙子买卖人口的地方，我们这是正正经经的上等小班——上等，侬懂得伐？我们这可和那些下处不一样。
：莫说你这双份的银钱给这小丫头赎身，就算是三倍五倍，妈妈我也是不能答应的。

这所谓的乔妈妈说一千到一万，不过是为了坐地起价。
：下处也罢，小班也罢，说到底也是做生意的，三百六十行也罢，三千六百行也罢，说到底也是一把算秤响，无数金银落。
：乔妈妈既然没有诚心，那我也不便多说什么——
（话锋一转。）
：只是到底她也算是我家远房故旧，你今日同我做这笔买卖，交易的可不只是银钱交子，这人情可是大过天，是，也不是？
瞧眼那已上了年岁的妇人，接着说。
：这玉华堂也算是能再上一层，说不定没多久，广云台的行首也要仰仗着你乔妈妈。
：是，也不是？
举止从容，丝毫不慌。

（不知乔妈妈是被他的说辞给说服了，还是被他小小年纪这样伶牙俐齿给一下唬住了。）
（总而言之，满屋皆静默了好一会，终于有人开口。）
（然而既不是乔妈妈，也不是小郎君，而是自己。）
：我被乔妈妈买下来，公子如今赎了我，我也没什么更好的去处。
：不如我和妈妈你签份契，我在这玉华堂学艺，以后堂会献技也好，助兴出局也好，所得酬劳皆归玉华堂——但我不做红倌人，只帮着局里堂上奏乐献技，待我十六以后，妈妈便放我自由可好？
（勉强支撑起半身来，却一眼也没瞧那小公子，却说。）
：公子也不必替我付这赎身费，我自己来便是。

有趣。
小小团子这般倔强，这般倔强的小团子。
“那便这样说定了，也不必全归玉华堂，玉华堂拿七你拿三，十六之后，你若要嫁人也好，置业也罢，妈妈我都不再管了。”
“小公子你觉得这样可好？这也算是妈妈我的诚意了。”
颔首算是同意，瞧一眼地上的小姑娘。
“以后玉华堂单独给她收拾间干净屋子出来吧——新匾写好给她送来。”
抬手想揉揉她的脑袋，却及时止住动作，将手背到身后，却问她，“绛河二字喜不喜欢？”

：喜欢。
（站起身来想要向他道谢，但一身的皮肉疼的让人直冒冷汗。几个动作下来，只觉得被抽空了力气。）
：多谢乔妈妈成全，多谢小郎君。
（这样的结果已比自己想的好了很多，其实原以为自己最终也会成为楼里那些姐姐们。）
（阿娘，是您给女儿送来的这一位贵人吗。）
（阿娘，女儿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