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灯姐最喜欢也是我最喜欢的中篇，发给没看过的人。

杀神 - 飘灯
      
             1，
             这是一个典型单身男人的房间，十平米的空间里明显以电脑为中心，左侧的烟灰缸中烟头堆积如薯条，右边的抽屉里塞满空烟盒，一米之外的床头堆满了书，枕头边扔着一张油腻腻的外卖单子和零钱，脏衣服和毛巾一起裹在被子里，而那床被子想必从展开之日起就没有叠起来过。
             尸体和电脑桌以及床头形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王伦在重案组干了十四年，但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人可以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颈椎几乎被完全砍断，脖子只剩下一层皮肉，不知哪个菜鸟的脚绊了一下头发，头颅从一侧默默转到另一侧，王伦看着他的眼睛，他似乎还在微笑，想要说些什么。
             “死者杨谰，男性，二十八岁，无业游民，没有暂住证。看来是一起自杀案，他吃了一百片安定，然后砍下自己的头，大概是安眠药不起作用，丫是个急茬。”李嵩一边记录一边念叨想了想补充：“现场没有任何疑点，王队，这都不能算案子……喂，喂，王队？”
             王伦摆摆手，继续一屁股坐在电脑桌前，盯着显示屏发呆——这台机子算是顶级配置了，但看起来杨澜好像把它下放成了打字机，硬盘里除了电影就是文档，怎一个暴殄天物了得。不正常，这不像一个互连网民的机子，不用技术部门插手他也能猜到系统已经重装过了，王伦搜索“遗书”，什么都没有；搜索“自杀”，也什么都没有；他想了想又搜索“杀”，出来了一个叫做《杀神》的文档，里面只有一句话：
             “我正在准备去杀一个死在昨天的人——”
             窗外很应景的一个急刹车，在深夜里显得尤其惊悚，王伦的目光正停留在文档最后一个破折号上，思维惯性好像跟着狠狠一记摩擦。
             一个破折号，一个人临死前，最后一次表达是个破折号，他想要表达什么呢？语法书上说，破折号有转折和解释两种用法，当然，随着近年来网络上标点符号被不规则滥用，破折号后面什么都可能出现的。
             “王队，找到这个。”有人递上几张薄纸，王伦的眼睛开始放光。这是一张合同副本，甲方是某著名出版社，乙方正是杨谰。
             真名：杨谰
             笔名：阔天
             出版作品：《裂天决》上
             首印一万，版税7％。
             李嵩大惊失色：“王队，是阔天大人！哎呀，我还买了VIP看他的文，真是——”
             王伦不屑：“人都这样了，你还惦记那两个VIP钱。”
             李嵩争辩：“我是替阔天可惜。可是王队这不对呀，阔天好端端的干嘛自杀？《裂天决》刚写到27，我们等更新等得眼都绿了。


             王伦想起来，这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小伙子挺喜欢看小说的，每天早上进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刷新一个密密麻麻的网页；偶尔上班摸鱼写几笔，还自以为神秘——他真以为全办公室没人知道中点中文？
             王伦随口问：“阔天写什么的？”
             李嵩想了想：“武侠，基本都是坑，写得挺YY的，杀富济贫拔刀相助抱得美人归什么的，但看着过瘾。”
             王伦笑起来：“小子，看，乱挖坑的下场不好吧？”他试图缓解一下情绪，直觉告诉他，这案子没这么简单。
      
2
             象王伦这个的年纪的人，除了金庸古龙几乎不看其他人的小说，这些新手们在网络上或者名气不小，但是也仅仅在网络上而已。
             王伦七拐八弯找到了阔天的专栏，催文的，评论的，人气还不错，《裂天决》27被顽固地顶在首页，点击颇高跟贴不少，基本上都在喊：更新更新更新！
             王伦踌躇起来，象阔天这样的人他很少接触，这种人几乎切断了和外界社会的所有联系，他们靠网络吃饭，靠网络交朋友，靠网络寻找一点虚拟的快感。阔天临死前格盘加重装系统，现在他的硬盘象洗过一样干净，想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只能依靠互联网。但是……网络调查怎么进行呢？总不能发个帖子说“阔天大人不幸自尽身亡，请认识他的人联系我，速来公安局做笔录”。王伦想了半天开始注册，ID，密码，邮箱，QQ一个都不能少，但他QQ不幸于上月被盗，只好回头去注册，五分钟后，他被腾讯的系统羞辱了，办公室里的网速太慢，再说这个案子基本可以结了，他决定回家再试试。
             王伦回头喊：“李嵩，阔天的近期言论整理出来没有？”
             李嵩哭丧着脸：“王队，阔天他每晚聊天，到处灌水，注册了一堆马甲，还喜欢用代理IP，你以为我神仙？”
             王伦加重语气：“他最后一次发言。”
             “死前三个小时，十点十七分，在自己文后留言，说是十二点以前一定更新。”李嵩回答：“王队，这就是说，阔天在死前应该已经把《裂天决》的28章写得差不多了，他每次更新七千字，怎么也得写两三个小时。”
             “你的VIP帐号我用一下”，王伦打开了《裂天决》，直接点开二十七章……
             “田地干涸贫瘠，田埂的表面甚至被风扬起了一层沙土，几只土黄色的青蛙有气无力地叫着，这小村满是孱弱萧条之气，人和庄稼似乎都被吸走了精气神……”
             写景足足五百字，靠，莫非网络写手都是这样注水的？王伦跳过了写景的段落，直接找情节——
             少年人抬起头来，这是一座高大的灰白的宅楼，惨白的阳光照得楼前白地一片空旷，乳白的门楣上写着偌大的“杨府”二字，鲜红大旗随着微风发出喑哑的挣扎。


不会吧撞上吧主了，还加精，哇呀呀呀呀......等了半天审核等来了如此好运，俺充满动力

QQ终于申请成功，王伦没费什么力气就加入到了阔天和萧红尘的粉丝群里，那些人抱怨了几句更新不及时，就开始讨论起无聊话题来。王伦想，明天要记着查一下这些人的IP，看看有没有在两个作者专栏上潜水的，如果阔天和萧红尘的死亡有蹊跷，那么，一定还有双眼睛，在某台显示屏前默默关注着……
             滴滴滴一阵乱响，腾讯首页弹了出来，王伦扫了一眼旋即关掉，他没兴趣在上班之余继续沉浸在社会黑暗面里，但是出于职业素养，王伦还是记住了一则标题：A省某处贪官班子集体落马，百姓群情激昂……
             无意回头，对面一座居民楼漆黑一片，只有一扇窗户亮如白昼，象一只监视的眼睛。


了解，可是它又说我打光广告，下面的没法发，火死我了，打击我的动力。再试试看......

      
4
             “北安大侠！北安大侠！”李嵩大惊小怪地跑过来。
             王伦一听乐了，连忙拱手为礼：“李嵩大侠，李嵩大侠！”
             李嵩喘口气：“不是，什么跟什么，北安大侠也是一写手，我昨天看见，他也在写杀神，跟那俩一样，哗，一大侠冲到杨府门口，一堆人喊，哎哟，杀神！
             王伦的头皮猛的一紧：“那他人呢？死了？”
             李嵩摇头，“没，好着呢。”
             王伦长出口气：“操，那你一惊一诈什么啊。那俩人档案呢？”
             李嵩声音小了下去：“王队，冯潇潇在七月十三日检查出脑癌，早期的。李局说，杨澜的案子定了，就是精神分裂自杀，叫我们写个报告，忙别的去。”
             王伦点点头，摸出枝烟，抽一口，笑笑：“行，知道了。”
             一起是摆明的自杀案，死者还不是本市市民；一起隔着千山万水，压根不归他们管辖。结了吧，结了也好。
             这社会忙忙碌碌，萨达姆死了也不过是茶余饭后几句闲话，网络就是网络，谁会真的为一个写手伤心？那一个泡，吹出来，破灭了；那一个梦，编出来，醒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如此而已。
            

“通知家属了没有？”王伦问。
             “杨谰他妈早就死了，他爸再婚，打小一直没怎么管他，我跟他说了，好像老爷子动静不大，估计父子没什么感情。”李嵩忽然想起什么，“哦，对了，《武侠那点事》编辑打过电话来，问《裂天决》的稿子是不是在我们这里，说是想要给阔天和萧红尘做一个悼亡专题。”
                       

“消息传得真快。”王伦把烟头掐灭在一次性水杯里：“以后这种破事，别跟我说。”

昨晚一个通宵发了七章六万字，王伦想看看评论，评论就像盒子里的巧克力糖，什么滋味啊充满想象。
             “情节不够真实，文笔不够流畅……”我忍。
             “所谓线索过于小白了吧？”什么叫小白？
             “人物塑造超级失败，垃圾！”我忍忍忍。
             “这根本就是YY，不会写小说不要写。”咬碎银牙肚里咽。
             “更新好慢！大人加油。”我呸，看不见一夜更新七章？
             “行文好啰嗦，还拧了吧唧的，报告写多了？”咦，这人怎么知道？
             “太多错别字了，某处，某处，某处，某某某某处，共三十二个，大人回去补习小学功课吧。”
             王伦彻底爆发了，有完没完？错别字也挑？你是看小说的还是专业校对的？尖着脑袋找不怕得鸡眼？
             李嵩捂着肚子快要笑歪了，第一次看见王队这么恼羞成怒，他实在忍不住，怪声怪气地叫了一嗓子：“哥们，你新来的吧？”
             哄堂大笑，王伦慢慢泄了气，低下头——算了，老老实实工作，不要试图去其他领域寻找成就感，有可能输得更惨。他喘了口气：“小李子，怎么删除ID？”
             李嵩这下更笑得前仰后合：“中点中文是删不了ID的，留着吧王队，怎么也是您大作不是？”
             。
             再也不写武侠小说了，让那些写手们去死吧……王伦作崩溃状，这群人还真是直接，这么多毛病平时自己怎么就没发现过，比如这个“拧了吧唧”，他还以为自己是简洁流畅的代表呢，莫非真是报告写多了的结果？等等，等等，论起来冷笑大神行文也有这个毛病，当然人家玩文字玩得好，看不出是毛病，但可不可以做这么一个假设，他也是一个“报告写多了”的人？毕竟公文是华语写作中含蓄委婉的巅峰，真正地做到了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种“上头精神”。
             电话铃大作：王伦，李嵩，刘雁，快来办公室，紧急。

全体进入待命状态，抓起笔记本就向刘局办公室跑，王伦喜欢年轻人这一点，开玩笑归开玩笑，干正经事从来不含糊。
             刘局递过一份材料：“传着看看吧。”
             那是一份检举本市某局局长项雨的实名信，七个签名，七个手印——信脚还有个鲜血淋漓的指纹，指纹里工工整整写着：杀神。
             刘局是个老好人，快退休了，平时碰着案子难免话痨两句，但这一回，他什么都没有说。
             举报这种事情同样和重案组无关，把他们拎过来自然有道理，道理是什么呢，大家心知肚明。
             不夸张地说，看见杀神两个字的时候，王伦心里涌起一份狂喜。
             虽然这份狂喜很快被理智压制下去。
             这是一份普通的举报材料，除了血淋淋的指印未免太过刺目惊心，保证被举报人的安全，这一点素来比保护举报人做得好，更何况项雨是本市的风云人物。
            

指印的主人叫李之龙，某局会计，三十二岁，工作已经十年，刚刚结婚，有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在王伦的印象里，这种人很难冒巨大风险站出来。
             

但是恰恰是他站出来，并且收集到了七个签名，这在一般人看来，基本上属于自杀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