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
草长莺飞。
午后的晴光静静照着青黑的屋檐。
春风拂过长空,吹动了林雾间顾影的杨柳。
碧绿和金黄的光点浮动,长空也蒙上了一层碧金色的雾纱。
拂堤杨柳醉春烟。
人们也在这美好的季节里甜醉。
只不过引他们醉的不仅是春。
他们醉的是情。
淡绿的柳树。
淡绿的窗。
这窗本不是绿的,却被柳荫映得碧绿。
绿窗里却有个红色的大姑娘。
她一身嫣红的衣裳,一张嫣红的娇靥,可爱得如同苹果。
她梳着两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也是又黑又亮,仿佛能勾魂夺魄。
那双眼波就像窗外醉人的春烟,却比春烟更明媚。
她无疑是个很美丽的女孩子,更是个很令人心动的女人。
那种热情活泼、灿烂可爱的气质,岂非比一切天姿国色都动人得多?
此刻这苹果般的小脸上,一双弯弯的蛾眉却已轻轻皱起。
孙小红忍不住嘟了嘟嘴,道:“为什么你写得那么快?”
语声清脆,如黄鹂出谷。
她虽然已不再年幼,却永远拥有着少女的天真与明朗,嘟起嘴来也像个少女般可爱。
何况一个女人在心爱的男人面前,往往会更像个小女孩。
——一道语声含笑回答道:“也许只因我的亲戚朋友并不太多,更没有许许多多的姐妹兄弟。”
这语声轻柔和缓,说话的人必定也是个待人很温柔、很和气的人。
说话的人正坐在孙小红身边。他虽然也很喜欢阳光,却甘愿把能照到阳光的窗口处椅子让她坐。
这人穿了身淡色的布衣,简单却干净。那曾经忧伤憔悴的苍白病容也已变得红润许多。
孙小红当然将他照顾得很好。
他面容英俊,四肢修长,却显然已不再年轻。但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这双眼里竟仿佛充满了少年们对这世界不老的热爱。
若说孙小红的眼波如粉黛的春烟,他的目光便是青翠的柳雾。他眼里虽含着抹不去的成熟与沧桑,目光一转,却如轻点春水的柳枝,又如搅碎碧波的海水,充满了活力,充满了愉悦。
孙小红道:“成亲是两个人的事,那你为什么不能帮我多写一点?”
李寻欢微笑道:“我当然愿意多写一点,只是方才不知是谁,在我提起笔后只过了一炷香,就叫我去休息……”
孙小红脸色似在发红,嫣然一笑,抢着道:“不错,可我只是在担心着你。春寒料峭,正是嗽疾容易复发的时候。”
她望着李寻欢的眼波忽然变得无限温柔,道:“这三年来,你的身子终于已慢慢转好。我们已要成亲了,我不愿意瞧着你再生病。”
李寻欢瞧着她,心里更涌起一股春阳般的温暖之意。
当年与上官金虹一战过后,小李飞刀的侠踪便隐没于江湖,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他实际上已和孙小红相携隐居起来。
这三年来,孙小红一面为天机老人和孙驼子守孝,一面朝朝暮暮地呵护着他身上那些沉疴旧疾。她芳龄方及二十,却已比许多出嫁多年的妇人都细心得多。
李寻欢也已渐渐习惯这样柔情似水的关怀。在孙小红面前,在这双灵活调皮的眼波注视之下,他似乎就能忘却那些不愉的往事,那些慑人的痛楚。
冰雪里的白梅,自然只有暖融的春水才能治愈花蕊里的寒霜。
李寻欢忍不住微笑道:“你不必担心。我年纪虽已大了,却也不会被春风吹倒。”
他目光也温柔起来,道:“何况成亲这一生里只有一次的事,我怎能教你错过?”
孙小红嫣然道:“有些人却不同,我和爷爷同行的时候,见到过许多奇怪的人……龙凤双烛,娇妻美妾,对他们来说好像就像家常便饭似的。”
她抿嘴一笑,道:“我只高兴咱们这样的人一生里只会有一次成亲礼。”
说到这里,她眼睛变得更亮,载满了幸福的憧憬。
李寻欢似也从她的眼波里瞧见了不久后的光景,瞧见了不久后的她——一个明艳动人的新娘子。
他的新娘子。
他的心也不禁跳了起来,好像年少时第一次瞧见林诗音。
但现在他已可以大声承认,他已完全放下了那一次刻骨的动心。
现在,他的每一次少年般的心动里只容得下孙小红。
李寻欢道:“我只愿你那时候莫要开心得喝多了酒。”
孙小红吃吃笑道:“为什么?莫非你害怕我再找你拼酒——”
李寻欢眼睛里轻拂的柳风荡过了一丝凝碧的波痕。
他微笑道:“只因在这一生只有一次的时刻,抱回只醉猫实在不如牵走个小新娘有趣,是么?”
孙小红脸红了红,情不自禁,偎入他怀里。
李寻欢轻抚着她的柔肩。
她觉得安心得很。
他们在一起后,他对她永远温柔,却也丝毫不逾矩。
孙小红毕竟是个少女,自然会偶尔希望爱人对自己更亲密些。但她更多的时候却十分享受李寻欢的态度。
一个李寻欢这样的男人,对大多数女人都会有礼貌得很。
对真正心爱的女人,在她正式成为他妻子之前,他更是丝毫也不会亵渎。
孙小红自然明白。
李寻欢也知道她明白。
因此每当她静静靠在他怀里时,他们心里都会充满了心有灵犀的柔情蜜意。他们总觉得彼此像是已相识了很多光阴,已相伴了许多日子。
不知过了多久,孙小红出神地望着一片窗外飘动的柳叶,一痕淡翠色的影子浅浅印在墨迹未干的鲜红婚帖上。
她轻轻道:“帖子已向海边寄去,你想他会收到么?”
李寻欢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
他想也不想,道:“一定会的。”
李寻欢一向是个说话做事极为细致的人,此时却将话冲口而出。
这是不是因为他实在太了解他们提到的人?
是不是因为他对他们之间的情感实在太有自信?
友情,本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感情之一。
产生于患难扶持、磨炼于千难万险的友情更是坚固难摧。
爱情也是如此。
孙小红道:“我实在忍不住想瞧瞧他……三年过去,不知他变成了什么样子?不知他那绝顶的剑术是不是更有进步?”
李寻欢眼里已发出温暖的微光,抚着她如水的青丝、柔软的发辫,笑了笑,道:“我也好奇得很,所幸我们很快会知道的。”
孙小红道:“不错,一定会的。”
她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目光凝注在李寻欢脸上,嫣然接道:
“只因他也该明白,李探花的喜酒实在太贵,和新娘子一起喝自然不错,但若是没有了朋友来喝,滋味也要少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