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书房的梁枋总是在灯火中殚形。此时，渥采厚漆的门闼仍酣伫在一派黑漆里，无论授读师傅谨严的胡须，抑或‘明理为先’的谆谆教诲，都沉浸在浓重的松墨、灯油气味中。】
【点豆的灯火映在平漆的砚池上显得愈发光亮。小仆们只管擘笺发墨，那方墨被请置案上，被规矩的添水、研磨，但直至停研良久，被澄得如油胜漆，昏沉的主子们方才清明了精神，预备熟书。】
【但待启声时，才觉出一番难来，偏首问去一侧】“XX哥/弟，昨儿个念到哪一篇了来着？”

【司阍持烛昼夜，纵倦而难怠。然更有倦者已在天光未落之际行于上书阆下，嫳屑的黼黻覆过窸窣的墨影。綦靴碾过昨夜因奔飚而飘坠的枯枝，猝然的闷声惊破檐上栖鸦的好眠，遂而一唳凄切，振翅天阙，馀落鸦羽零星，令侍者骤然清醒。而这不曾明亮的书苑中已有幢幢的残焰与混沌的书客——我憎恶黯淡的天际、玄青的松墨，却仍需熟读四书，纵览五经。沉郁，双指按在眉心，神思逡巡，险些将湛鳌的话同化在低旋的北风里。所幸，我听着了。】
“昨儿个？且容我想想。”
【酽茶太涩，我总饮不惯，却强逼着亟饮半盅，好教灵台清明，令捻须的腐儒书生不必咄咄而逼。聿牍信手翻过，书页间有小楷零星，昭彰着畴昔的‘潜心’听读。数页翻过，他大抵不甚耐烦之时，我终寻了答案。一指叩案，乃是司马子长之周勃世家】
“是周亚夫军细柳，先生昨日设问，将在外，君命该受不受。你可想好了？”

【赡文且博闻的文师此时正在高而厚的门枋边，若说乾清门内的这件庑房在寒风与严霜中蜷成了一只酣兽，他便正倚靠在其脊梁上。虽则有时会矍铄地漫目座下几番，然而于这个时辰更多者：一半是佯打耳睁，另一半是怡然目卧。】
【西北风卷带着千年哀怒不时的掀起轰啸，冷峭的自风窗隅隙中渗进来，扑下身掀起几张错绣袍角，翻上案又欺弯几道烛火腰肢。这枚跳簇的烛火仅仅映亮授读师傅金丝彩绣的鹤补朝服，却将他半张脸都遗在暗里，但只看那应律起伏的长挂髯须，兼之余下几位指点阙谬的谙达不足挂齿，便知我等是当无所顾忌了。】
【横肘于案，掌按在厚籍上，翻看至周勃世家，方才有昨日的影像，继而扣着茶思忖】
“托斧钺以托重柄，国之忠附，君命总为统筹，自当听凭调度。军中法纪严明，如若将领倡为违逆，又当如何管治下方？”

【夤夤仲夜中有栖鸦不堪疾风霜霰惊鸣骤唳，然授道解惑的师者屹然不动，巍峨地挺作了愚公难移的‘崇山峻岭’，偶有一目乜下，却在豆大的灯烛焰里变成一团绰约的虚影。影子里有正襟危坐的王嗣，有山石雕琢的笔床，也有满蘸玄墨的紫毫、尽书圣贤的聿卷。一叶障目下，他遁入邯郸道便更为安然，殊不知‘散漫’如我等，正在悄然暗度陈仓。】
【北风猎猎，恰牗窗并未严丝合缝地阻绝天日，是而它突破重围席卷堂下，引内宦争相护烛。烛下是二十四史，史中是细柳军营，营外是鉴之往事的后生。眼下我尚且庆幸奔飚无情，窜入了四肢百骸，以致灵台的混沌在霎时消解。我从不惧于先生指斥，却烦喋喋不休的叨扰，是而纵是天不曾明，也需得强打精神，勉过三关。】
“率军者，须以身为则，统领下士，士者纪严，遂全军严整，以御外敌。”【此乃循规蹈矩的老生常谈，又如何来应风云莫测的疆场。有一盅酽茶奉在案上，盖因贪婪那温热，我将它搁于掌中，温养辞令】
“只兵者诡道，中央地方距以千里，眼下事态为将军心知，若一味苦等帝令，只恐贻误战机，得不偿失。我信奉周将军之孤勇不畏，方有 ‘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我私以为，他是豪杰。”

【笔帖式繁密的往来，乾清门内每日寻常下暗流涌动的剧变，远非我等于史文墨迹中可循。这一健硕的肌体，延伸往帝国方寸间的根根血脉，精神得自隆宗门内，给养集自兵部调集，由点布面，震动着脉搏，彭勇着生机，遍布成安定的基础，绝不需要擅断的英雄主义。】
【世上有职守四方的兵弁，却从无有可放任流徙的权柄。无论慎固边防，抑或伐逆安攘，领内疆属，延至四裔诸国，皆是策令拟自乾清宫，奏事综汇军机处，太平治下，这是亘古不易的规程。纵有乱逆乍起，也当保有大局，先行调度统筹，尔后再有熟读兵法策略的将帅尽献资猷，计行两甄。】
【这便是君命。】
“将军领兵行事，只可察片面，却未能知战事全貌，如若‘不受君命’，一意孤行，未免不会以一子之利易至满盘皆输的终局，抑或是…”
【汉季失权柄， 董卓乱天常——抑或这是场终局未卜的谋逆。】
【饱蘸茶水的指曲着写就一字，未及结笔，又胡乱的涂开，晕成半案驳杂，一如这杂且乱的籍页。遂将盏子按置其上，转而后言】
“并非所有人都似周将军般公忠体国，安史之乱典犹在案，若非君臣互照肝胆，又有几人可真正托付？将在外或许偶有应对突变时局之策，但若置君命于不顾，总归是不忠、不敬。”
【我遍读《资治通鉴》，无字句不大书着‘惕栗’，无行页不重斥着‘乱臣贼子’，帝王是域中最大的执棋者，君命之所以是君命，在于其刚正法直之恩罚下的令行禁止。我惯奉威权，仰属霸道，从不相信授与重柄之下有全然的忠鲠之士、不二之臣，重刑之下，唯有惕伏才真正使人安心。】
“况且周将军始终未有善终。”
【擅权撄鳞，拥兵自重，‘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向来是最为堂皇的借口，如若不能成就残暴的搏杀，无异于自献悲鸣。】

【烛影幢幢，焰下纸宣馀落豆大的墨团，乃帝嗣深思兵道之际无意坠落，偏生毁了一纸洁净，只好将它揉作一团信手搁置，以免殃及池鱼。疾风骤至，无垠阒寂间闻得内宦窸窣又急迫的步履声，间或有松涛的曳震、书页的摩挲，末了却是声绵长的叹息——我回过身来，原是我之于周亚夫的疑窦，亦是于这鵷墀朝野谋略的不解。】
【我自四方书简中窥探，欲求得左右逢源的天机，襄助我转圜于来日龙争虎斗的庙堂中，以免落入浑浊的泥潭，轇轕着混杂的藻葕，愈沉愈深地自甘堕落。然我与其所道之‘君命’，素为古之义士踌躇之源。将率于外，御敌于前，战机不容贻误，君命却自千万里迢递而来，只凭一纸明黄，一辞掷地，或该断送三千越甲、血流漂杵。更兼朝中忌惮龃龉，纵胜于疆场，仍要得个‘违令天子’的罪名，功不成功，过不作过，当真何其哀哉！】
“为人臣者，阖应依天子令而行，方为所道之‘忠’，方不被诟病为拥兵之‘自傲’。然将军所见之疆场瞬息万变，敌意难料，难不成，舍下当机立断，却要久候远自千里的天子文书，又何尝不是一招落败，满盘皆输呢？”
【我在黯淡的天光与摇曳的灯焰下极勉强地看清了他潦草书就的轮廓，可惜那是不容显于天日的忤逆，只好草率地在极涩的茶汤与漫天的灰齑中了此残笔。我缄默于他沉声所道的‘肝胆相照’，却在忠诚仁义中凝滞思绪。何为忠，何为义，古之忠臣义士不可胜数，善终中又有几何？泰半是葬于皇权更迭下的博弈，以一身血骨败给腌臜的诡谋，不怪杜少陵要痛呼‘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可何为忠，何为不忠？忠者曾驱十万师，末了仍因兵马力强而被诟病为不忠。不忠者移花接木，却仍可因万贯名利而被捧作忠肝义胆。可见世间最锋刃之利器乃人心，从不在于忠敬。”
【一盅茶已放凉了，可入喉时仍教我蹙了眉川。它太涩也太浓，像‘忠臣们’化不开的怨怼，弥散在喉头五脏，令这清晨的辩驳满覆愁绪。睇目那一卷史记时，我忽得懊悔，不该与他说周亚夫的。】
“周将军未有善终，而俯首唯君命是从者，亦有不得善终之辈。难，当真是难啊。”

“为君者未亲临疆场，只总筹全盘，引提一纲，具体谋断仍当出自阵前。另此则是说君命不受，却非君命不至，柔茹寡断是将军失职，但若候得天子之令，却不受之，又当以何论。抗旨，又无惩治，继而被争相效仿，战国是前风，唐藩亦是前风。”
【我欲匍身坟典以图悱发，又以近乎悍慓的姿态噉食史籍，个中欲求不满者，是《韩非子》，与《捭阖策》，学得弃车保帅，学得纲举目张，却无有一篇拟出一个真正的人。再顾，这一盏高亮的烛台此时曳摹出一幢于昏黄中摇动的人影，虓然宏伟，遑说什么肱骨，纵使是皮肉亦不可见。既无身姿，又少言诠，却在朔风啸唳中别具一番庄严，令人琢磨不定，揣度不透，明了，这才是权力最好的容器。不通世情，便无论什么忠良邪佞，更无谓什么摆布与左右。】
“那么何者谓之忠，何者谓之不忠。真正的英主不会错用一位良将，可擐甲之后，谁还能看清那颗忠心，太阿倒持，授人以柄，终究遗祸。”
【肉身属世，罕通觉眼，百人有百人的妄，所谓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一个卫道士与一个中山狼，谁可轻易分辨，谁又能成为那个英主。】
【此时风稍止息，在一声难里，蒙黄的窗隐约透出些亮来，劲风瑞雪，胎育来年另一番陶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