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们两个人回家。秀秀一直跟在阿泰身后，习惯地盯着阿泰的后背。夕阳染红大地，让阿泰的头发变出很好看的栗色，也在他结实有力的手臂外勾出美好的轮廓。秀秀突然加快脚步赶上去，牵起了阿泰的手。
阿泰像触电一样抖了抖，低头看到秀秀比夕阳要美丽无数的笑容，本想发作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几乎憋死他。
他们走的路三三两两地种有枫树，在夕阳的光辉下影子绰约。阿泰也握紧了那只小小的柔软的小手。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远处可见镇里的房子。阿泰从来没像这时那么希望，希望可以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第二天下雨了。雨非常大，雨水落到地上发出滋滋的声音，像落在烧红的铁板上一样。
阿泰这几天一直猫在楼下小车库修他的车。他正在试发动机，可不论他怎么折腾，那玩意儿除了发出隆隆响声外没有其他动静。阿泰忍不住破口大骂，忽然感觉到了那道熟悉的久违了的目光，抬头就看到秀秀一张小脸在窗户外。
车库了唯一可以坐的就是个脏兮兮的箱子，阿泰胡乱扯来张报纸垫着，要秀秀坐那。箱子离阿泰修车的地方有一段距离，秀秀听话地坐着，努力伸长脖子望阿泰那里望，问：“阿泰，你修得怎么样了？”阿泰不耐烦地说：“还早呢！急什么？”秀秀说：“你修了很久了……”阿泰觉得给他这么一说，很没面子，不由得粗声粗气说：“关你什么事？”秀秀瘪瘪嘴，回他：“人家只是问问啊。你很久没来我那里坐坐了。”阿泰回过头去瞪他，说：“我疯掉了才会大热天去喝热咖啡。”忽然想起邻居大妈同妈妈说的话：阿泰和那家店里的小孩是朋友啊。你听说了吗？听说那个小孩，不祥得很……
阿泰说：“快开学了，我很忙，你也少来缠我了。”秀秀一听，怔住了，好久才说：“你认为我是在缠着你吗？”阿泰说：“不是吗？”秀秀低声喃喃：“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我还以为你和他们不同……”阿泰顿时觉得自己缩小了几倍，在秀秀的轻轻的话语里。他也怔了好久，硬着嗓子说：“我们认识才多久啊？”秀秀抬起头，一双雾气朦胧的眼睛望着阿泰，大声说：“是我错了好吧！我厚着脸皮缠着你，因为我觉得自己喜欢你。我是大笨蛋！”
阿泰听到那个“喜欢”，往后退了一步。秀秀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渐渐盛满泪水。阿泰这时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我们都还小……
秀秀一听这句话，就知道完了。她斟酌那么多天鼓足的勇气被这么一句话全部打散不留痕迹。她蹲在了地上哭了起来，埋着头哭得几乎没了声音。阿泰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他多么喜欢这个漂亮得不像真人一样的孩子啊，喜欢到不敢用别的感情去亵渎她。可是他还是让她伤心了。
他蹲在秀秀旁边，抱着脑袋，想着怎么让那孩子停止哭泣。他盯着自己黑黑的十指，和缠着发黄的布条的手腕，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一揽，便把她瘦小的身子搂了过来，往怀里抱。秀秀一挨到阿泰，立刻就伸手死死搂住了他，把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埋在他的胸前，哇地哭出声来。阿泰叫你松一下我支持不住了，可秀秀就是抓着他不放，阿泰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秀秀干脆就整个人扑进阿泰怀里，把鼻涕眼泪统统抹在了阿泰本来就不干净的黑背心上……


多年后阿泰还异常清晰地记得那个夜晚。蓝色清幽的月光照耀着那条通往家的小路，空气里浮动着雨后泥土的清香，他紧紧搂着啜泣的秀秀，慢慢走着。然后乌云就随着风来了，天上很快落起雨，由小到大，最后密得成道帘子。可他们谁也没有加快脚步，雨水很快就打湿了他们的衣服。
阿泰低头看到秀秀被扯得皱巴巴的领子，脖子上还有抓伤的痕迹，她头发全湿了，贴在脸上，愈发见清秀妩媚了，阿泰看到她小小的锁骨在衣服里时隐时现，手上感觉到秀秀微微发抖的身子和温暖的体温。然后他们就看到咖啡店就在前面不远处了，那时已经很晚了，秀秀姨妈已经打佯，楼上的灯亮着，是在等秀秀回家。
阿泰送开手，秀秀眼睛湿湿地望他，说：“阿泰，如果我走了，你会想我吗？”阿泰一听，不知怎么的就湿了眼睛，他马上告诉自己那是雨水的缘故，别过脸去，说：“哦。”然后就说不出来了。秀秀还在耐心地等，等阿泰继续说下去。可阿泰一直紧闭着嘴，眼睛盯着地面。秀秀等啊等的，他只听到雨水落地的声音，然后终于明白了点什么。终于不再追问，低声说：“我……我很喜欢看你修车，是因为你对机车的执着很吸引人。阿泰，真的，你为什么不对人也这么执着呢？”
阿泰看着秀秀，看她仰着小脸期待地望他，楚楚可怜的眼睛，冻得微微张开发抖的唇。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吻他了。他颤抖的胳膊把秀秀小小的身子小心翼翼圈在怀里，嘴唇轻轻贴着她的，感觉一股芳香。他感觉怀里那个柔软温暖的身子似乎在挣扎，不禁把手渐渐收紧。突然，秀秀猛地一把推开了他，她的手指甲在他的胳膊上划下两道疼痛的痕迹。
阿泰回过神来，看到秀秀惊恐的眼睛。他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做了坏事了，他小心地唤她：秀秀……秀秀连退好几步，不住摇着头，然后她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冲了进去。大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合上。
阿泰焦虑又迷惑地站在门口许久。他心地有一个猜测正在蠢蠢欲动，可是他却拼命压制不肯相信。十七岁的少年能经历过多少事，他清楚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如此地软弱无力。他虚脱地坐在地上，他听到外面的雨真的很大，他决定相信天气预报说的明天又会是个大晴天，就和以前许多许多天一样。
一切都将回到从前，也许天亮时还会有彩虹在天边……
第二天早上，秀秀在洗手间里用帕子沾了凉水拼命冰哭红的眼睛。姨妈在外面很高兴地叫他说：“秀秀快出来，有彩虹呢！”秀秀把头探出来，看到窗户外那道由天的这边拉到另一边的桥梁，不由轻轻啊了一声。姨妈看到了秀秀红红的眼睛，笑了笑。
秀秀放下刘海，去开店门。拉闸门抖了抖，唰地被拉起来，抖落了好多昨天晚上的水珠。然后，就看到了蹲在门边的阿泰。阿泰看到秀秀，摸摸脑袋站起来。
阿泰的衣服都还是湿的，穿着昨天的黑背心。秀秀结结巴巴说，阿泰，怎么，怎么。阿泰等她半天，她就是没把怎么什么说出来，于是含糊地问：“你……没感冒吧？”秀秀啊了一声，然后低下了头。阿泰问怎么了？秀秀就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呜呜说：“我以为……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阿泰伸手，悬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来。秀秀这时小声问：“阿泰，你不进来坐坐吗？”阿泰看秀秀身后洁白的小店，姨妈在里面忙碌，看到他，妩媚地笑笑，还有咖啡的浓香飘了出来，直往阿泰鼻子里钻。阿泰却狠狠心，说不用了，你忙你的吧。然后转身往自己家走。一路上，都感觉到那热诚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一直。
那以后阿泰就没再去秀秀的店里了，连着许多天，阿泰宁可流着汗蹲车库，也没出门。
一天中午吃饭时，阿泰妈妈无意说：“听说后面那家店要关门了，那家人又要搬了。”阿泰爸爸问：“怎么又搬？”妈妈说：“大概是流言有些多吧。”阿泰听了，立刻问：“什么流言？”妈妈说：“那个孩子，有点不祥似的。因为长得太漂亮，听说以前被街上一些……”阿泰爸爸忽然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下，妈妈急忙改口：“总之她要搬走了。你也快开学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么点大的孩子，不好好读书，少给我七想八想的。”


阿泰呆呆地看着他们，反而平静地坐着发呆。他一点也不后悔就这样修了一个夏天的机车，一点都不。阿泰只觉得这个暑假因为一个美丽的笑容而变得与往常所有暑假不同。阿泰站起来，走到楼上了。一切都很平静，一切都很正常。这顿饭和以前的千千万万顿饭一样，妈妈做的咖喱饭还是那样辣，爸爸的烟还是那样熏人，老时钟还是那样滴滴答答走着。阿泰走到窗口，街对面的那家白色小店还是那样忙碌，秀秀时隐时现的小小身影还是那样孤单而动人……
阿泰拉开抽屉拿出自己的存折和所有零钱，开始仔细计算是否够买个新的发动机。妈妈说得对，他们都小，秀秀几乎就是一个孩子，他迷恋她只是因为她是那么漂亮。她从哪里来，她过去发生过什么，他统统不知道。
这时妈妈喊他：“阿泰，你朋友来找你。”
秀秀抱着阿泰的那件黑色外衣有点手足无措地站在客厅里，看到阿泰下来了，立刻低下了头。好半天才说：“我……我看到你在窗口……我想你在家，把衣服还给你……”阿泰一瞬间就回忆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秀秀在街对面踟躇地招呼他进去喝咖啡的样子。他挠挠脑袋，说：来车库吧。
阿泰前一天晚上没有睡，把机车全部擦了一遍，擦得簇新簇新的。秀秀问：“阿泰，我可以现在就坐坐吗？”阿泰回头望进了秀秀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睛里，点点头。秀秀兴奋得像一个得到去游乐园门票的孩子，欢呼着跳过去，轻轻就跳上了后坐。阿泰感觉到后面微微沉了一下，然后阿泰的小手就围上了他的腰，一张小脸紧紧贴上他后背。阿泰觉得一阵热就由秀秀靠着的部位传到身体各处，头脑也开始发晕。他忍不住，只有狠踩踏板，摩托车发出轰隆隆的声音，震得耳朵生痛。而秀秀就满足而安逸地闭着眼牢牢抱着阿泰的腰，仿佛这车就正奔驰在马路上，周围是呼啸而过的房屋和街灯，风使劲吹他们的脸和头发，阿泰加足马力，把所有人都远远甩在后面。这里只有他们，只有他们两个。然后他张开眼看到了乱糟糟的周围，看到了静止的杂物，泪水就流了下来，流到嘴里咸咸的，鼻子塞住了又不敢哭出声，生怕阿泰听了去了，只有更加紧紧搂着阿泰，仿佛他就她的唯一了。
然后阿泰就对秀秀说，走，我们再去溪边转转。
那里还是那么幽静。天色昏暗，朦胧中树影婆娑，晚风如此醉人，一切都温柔多情。阿泰一言不发地往上游走去。秀秀就在这时从后面搂住了阿泰，把他的脸贴在了阿泰的背上。
秀秀轻轻说：“阿泰，我过几天就要走了……”
阿泰震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觉得周围一下就暗淡了下来。他终于明白，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一切都将回到原位，走的走，留的留。他就突然觉得很不服气，秀秀这一走像这个夏天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搅得一团乱，然后说走就走了。
秀秀轻声细语地说着：“姨妈说，每个人都有过去，有些回忆是美好的，有些则很可怕。可是她说一切都不是我的错。我和她都相信，终将会有一个地方能接纳我们。我在那里可以没有恐惧和害怕地生活下去。不过我会一直思念你，阿泰，你对我那么好，你和他们都不同。我会思念你……”
阿泰知道她在哭。那孩子有无限委屈，而他是深深伤了她的人，却不知道怎么补救。
秀秀说：“我要回去了。谢谢你带我来这里，我非常喜欢……我自己回去……再见。”然后她温存地看着阿泰，等他回话。
阿泰站在那里，居然就开不了口。说再见了秀秀就走了，走了后，就再见不着了。他想起自己每天一大早准时起来，立刻跑下楼推着车去修，边修边留意那家白色的小店，终于等到开门了，便看到那个孩子开心地对他笑着说早安。有时他睡午觉，秀秀会在楼下扔小石头打他的窗户叫醒他，然后两个人跑去镇外的小溪里游泳，肚子饿了，再慢慢吞吞走回来，秀秀总在那个无人的时刻牵他的手，边问：“阿泰，你车什么时候修好？”阿泰就会得意地夸夸而谈，又说到自己车技如何如何的好。秀秀就说：“阿泰，你快把车修好吧，你一定第一个搭我哦！”阿泰敷衍说行行，一定一定……
秀秀这时轻轻叹了口气，轻得像遥远的风。阿泰想也许那孩子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单纯而稚气。阿泰说：“秀秀，我答应过你的，等机车修好了，第一个搭你去兜风。你等着好了！”
秀秀眼睛里亮晶晶的，她的声音也在颤抖，轻轻说：“是，我听你的话，我等！”然后像蝴蝶一样飘过来，大着胆子用垫起脚尖，用胳膊搂住阿泰的脖子，柔软的嘴唇落在阿泰的脸颊上。在阿泰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转身猛地跑走了。阿泰感觉到有什么凉凉的东西留在了他的脸上。


从那以后阿泰就没再见过秀秀。他知道他和她并不是一类人，他还稚嫩的肩膀并不能抗起秀秀过于沉重的人生。这是他的初恋。人们的初恋都是被动且软弱无力的，他的也一点不例外。
秀秀走的那个下午，阿泰就一直缩在家里，听到外面搬家公司的工人在喊叫，左邻右舍都跑去凑热闹。工人手粗，把家具放得碰砰直响，每一声敲在阿泰耳膜里分外沉重。突然一个工人失手，玻璃破碎的尖锐的声音响起，阿泰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肉里。
姨妈在招呼秀秀：“秀秀，发什么呆，快上车。”然后，车发动起来，再然后，声音一点一点远去，直到消失。阿泰这时发现，自己手掌一全是血，从指甲印里溢出来，生痛。他骂了一声，脑子里突然响起了秀秀的话。那孩子用美丽的嗓音说：是，我听你的话，我等！又响起了他当初的承诺：等机车修好了，第一个搭你去兜风。阿泰跳了起来，疯一般冲下楼，发动那辆已经换了发动机的机车，追了出去。
他答应了好歹让秀秀坐一回他的车的。
那条长长的公路和以前任何一天一样，没有别的车和人，连形迹可疑的苍蝇都没一只，那辆搬家公司的车就像是化做了空气一般。阿泰疯了般往前冲，傍晚的太阳昏昏黄黄，风已经凉凉的了，耳边一直响着秀秀说的那句“是，我听你的话，我等！”
秀秀的声音那么温柔，柔得他的胸口特别痛。昏黄的光线中，路的尽头浮现秀秀那张温存的如花的笑颜，阿泰就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秀秀了，这次是真的离别了。阿泰闭上眼睛一直冲，冲到老远老远的岔路口，一辆大卡车从转弯处开过来，司机一个劲儿按喇叭，阿泰急刹车，两辆车子都在快要撞上的时候刹住了，阿泰的车一偏，人狠狠摔了出去。卡车司机跳下车指着阿泰就骂。
阿泰护着胸努力站起来，抬眼看看前面没有尽头的路，那里没有半辆车的痕迹。他再看看倒在一边的摩托车，还隆隆响着，油箱在滴着油，车头已经弯曲。
阿泰突然清醒过来，认识到他永远都没办法把这辆车修好了，就如同他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秀秀一样。
阿泰没理会司机的叫骂，也没有管那车，咬咬牙，走了回去，独自走路回去。他一边走一边开始掉眼泪，渐渐哭得出不了声了。他哭着哭着就突然明白过来那个暑假发生的事里，其中最重要的事他当时忽略或逃避了，当他想抓住时却永远没了目标。
有些人挥挥手就走了，有些事笑一笑就淡了。他现在一个人，在夕阳的照耀中悔恨地痛哭，仿佛又听见了那个悦耳的声音，说：是，我听你的话，我等！心里翻涌的激情几乎把他淹死。他双手抓着头发，却知道自己手里空空的，想要抓住的东西，早已经溜走不复存在。
走的，还是那条他和秀秀手牵手走过无数次的路，但只他一个人。那条路面反射着金色的夕阳光芒，树影拉得老长，寂静而安详，无限延伸着，消失在一片夕阳中。阿泰感觉到什么从上面落下来，伸手接过来一看，是一片发黄而落的树叶。
原来夏天已经过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