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兵那日玉龙领了百官相送,寅时的王城只闻甲胄声声,被霞光催化开的玄色宛如一张无形的巨网笼罩着这方天地。赵羽身着明光铁铠向着他的君王深深稽礼拜下,玉龙心知自家小羽在朝官面前滴水不漏的做派也未急着将人扶起,只放任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似要把人永远映到心里去。华灯映照下甲胄鳞光忽明忽现,待赵羽自觉礼数已全,却忽感被人拉了双手执意扶起,只得无奈受了。两人几月来夜话甚多,当着百官的面也确实不好多言,心思回转下便借了起身的当口悄声诉了一句:“公子放心。”
声音温温糯糯地飘至耳畔,惹得玉龙脸上笑意更深,面前人丰朗俊逸,仿佛还是刚出无相谷时的模样,不知不觉间复又陷了进去,只留心下一念叹惋,相处日久,还真从未有过如此别离。万千嘱咐不及诉说,玉龙眼看天色将明,心中知晓吉时将至不能耽搁,只好将纷繁思绪堪堪压了下来,陡生起几分帝王威仪,“领军将军,本王便于此处候你凯旋。”晨曦微光下一双龙眉凤目被宫灯滤得轻而朦胧,赵羽凝望了一会儿顿觉失礼,急急低了头婉然应下,又撤身向承天门内众官员深揖了一礼,才翻身跨上枣红什伐缓缓向远方行去。
此时天地交界处有明光乍现,伴随着晨鼓一声震响,六街各鼓齐声而应,三千震颤合着前方不绝的足音跫然萦绕于耳畔,又仿佛踏至于心上,叫连日压抑下的心潮禁不住澎湃生波。此役共出动了大军六万,本路中军拟直攻王帐,并州都督何弭自东路进发,率主力深入敌国腹地,甘州刺史王子卿借道东北出击后方,灵州都督李陵沿黄河行进,与中路并何弭遥相呼应,最后一路镇守河东道以防敌军东逃。一应战略均已在两月前商议妥当,只等众将于此役中践墨随敌。赵羽凝望着远方愈渐明晰的天际,忽得生出一丝预感,前方官道之外无穷尽处,终会成为大楚舆图的一部分。
身后王城内,玉龙于城楼上极目远眺,但见万千甲光合着官道上的滚滚黄尘,翻滚着,汹涌着,宛若一条璀璨光河流于世间,心下不由生出一阵感慨。铁骑笃速,不多时天已大亮,城楼上旌旗为寒风吹起,猎猎有声,周围依稀可闻坊市熙攘之音,蛮貊尽臣妾,县道皆羁縻,此间胜景,当计日可待矣。
楚国大军所指之处,远方齐天国牙帐内此时正充斥着掀天的争执声,自得了前方军报,主战主和两派之间的对峙便再未消停过。主和派力争举族北遁,以避楚国锋芒,却被主战派以新王登基、立足未稳为由挡下,且这司马玉龙不仅背盟败约断了每年岁贡,还多次派兵阻截强胡掳掠,此间仇恨不能不报。
齐天大王见两方相斗不下,只觉着头痛欲裂,顺手抄起几上的虎柄金杯便要往席间砸去,身旁须卜林瞥见大王动作,立马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止了。方才他还正听到起劲处,怎得大王突然就发起脾气来,一时间百思不得其解。齐天大王盯着眼前叶护微愣了一瞬,直觉重臣在前不可太过暴躁,便抬了抬手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将金杯缓缓放了。
没了撒气的工具,齐天大王一时间只觉着滞气难消。他当年应叶洪里应外合之计斩杀王庭,不过是看在那左卫将军赵毅审时度势斩杀了前朝太子的份上才让叶洪虚封了他骠骑大将军之衔,可谁成想这厮不仅武艺尚佳竟还擅长内治,十五年来与齐天国毗邻而居的安西都护府军政整改方兴未艾。现那赵毅自戕于王族祭坛,又蹦出了个死而复生的儿子,当真是冤业!不过说到底那俩山野村夫不过是黄口小儿罢了,也不知底下人争个什么劲,楚国十七年来未经战事,怕是金戈铜甲俱已锈蚀殆尽,此番即便无叶洪在朝中里通外国又如何,凭齐天国数十万铁骑,何愁不能再次踏平那楚国王都?
想通此间关窍,齐天大王直觉那些言要北撤的大臣简直满口无稽之谈,为此等小事竟也能争执不下,当真是可笑至极。想着此番争斗一时也难以停歇,齐天大王不由戾气再次上头,捋袖揎拳便往面前的黄花几案上重重砸去。肉骨撞至木桌发出沉闷一响,满帐的惊涛骇浪被此声一震,陡然便落了声势。齐天大王见众将皆于座下安静俯首待命,心中突生了一阵快意,也不愿与这些人多加解释,便直截吩咐道:“叫各营不要轻举妄动,多派些特勤去探听楚军虚实,一有消息,速速报来!”
河西,同城大营外暖阳西沉,落日余晖照至守卫哨兵的金戈上发出细密而柔和的光。姜令擎了灯笼缓步踱于营中,身侧有朔风携了城外居延海的水汽呼啸而过,天地间满目色随夜幕而下,又被蔓延的彤云悄然带起。姜令望着天穹间苍然异变,直觉再过不多日或许会有一场暴雪降临,便想着要前去骑兵营叮嘱一声,切莫忘了需雪天先行之事。
待巡过全数营盘,姜令又与营口哨兵细细嘱咐了番,才起步赶回中军大帐。此间寒风凛冽,倒让姜令莫名忆起安西都护府的漫天沙尘来。他原是赵毅身边的左卫长史,自第一次拜见赵将军后便感此人勇武难当,必是大将之材。后灭国之讯传来,旁人皆唾弃此人卖国恶状,姜令却并不多言,左右都是为了社稷黎民,在哪个君王底下做事又有何差呢。等到赵毅随迁至安西都护府之时,他也碰巧生了远离京城的念头,便请示左卫大将军指他一并调去,只是未曾想这都护府长史终归与京官不同,一应边防军机、兵甲制造、设施维护、屯田安置之事均要经手处理,陪将军通宵看军报的日子竟是比京城几年加起来都多。闲时他也会去军营走走,漠北风沙肆虐之状往日还只在书中读过,从未想到能够亲眼得见,无垠苍穹下四方云动,脚下是先辈征战杀伐的土地,姜令忽然觉得若此身殉于此处也并无不可。
叶氏王朝十二年,大都护赵毅受封回京,姜令辞了都护府百余官吏骑马又送了一程,那时的大将军已褪了一身不怒自威的气质,徒留饱经世事的沧桑,不知为何总能让姜令想起老家院内那株垂垂老矣的苍柏。驻边十余年,若说旁人看不清,他却看的明白,楚国虽对齐天国称臣纳贡多年,国力已远不如前,可若是国主有心宣战,凭安西都护府现今的军备储粮,不说稳操胜券,打得贼寇弃甲曳兵定是十成九稳。
姜令心里忆着往昔诸事,抬眼便见赵羽仍在低头研究着案几上的军略图,不由感到一阵头痛。这细细算来竟约莫也有二三时辰了,不知侯爷到底是在思索何事。想着主帅年轻气盛还是个晚辈,帐中又无他人,便没循着礼数,虚揖一礼将周境地理娓娓道了遍,言罢还觉着不够,又自顾自地踱至案几前与人一并琢磨起来。赵羽也不理会姜令的逾矩之举,只想着光线昏暗,副将怕是看不清楚,刚想将手边烛台移过去却被姜令抬手挡了,“将军可是打算彻夜奔袭直击王帐?”
方才巡过骑兵营盘时,看到此间兵士正在准备出行用度,他便估摸着今晚大抵有所行动,怕是主帅恐消息泄露也未将此告知他人。这赵羽,倒真颇有几分其父当年风采。忆起多年前于宫里见那孩子的时候,垂髫孩童尚未长开,跟在左卫将军身后努力学着大人的模样揖礼,他掩了笑意躬身受了,借向长官行拱手礼的工夫一并向这位小将军回了去。只是未曾想,今生此世,还能遇到这个乖顺的孩子。
赵羽听过此言后,也未深究他是如何得知的,只收了神色抿唇应了,转眼目光灼灼地盯着图上王帐所处之地,“是,我军步兵数量虽然庞大,却难成威胁,只能做打扫战场之用。而以精锐骑兵为主力突袭王帐,必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虽心中早有准备,姜令听罢此言还是惊了一下,他自认是个直率之人,却不想这领军将军打起仗来竟是比他还要直截了当,思绪停摆间也不知要回些什么,赵羽却未多加在意,顺势又接道:“本帅想领三千骁骑从同城出发,以夜色相掩,越过峡口山,直奔王帐。若一切顺利,此战黎明时分便可见分晓。姜长史以为如何?”
姜令听后只觉着悬颅穴突突地疼,据齐天国内应相报,王帐周围约有几万兵马,以三千兵力破敌虽不无可能,可说到底这领军将军还真从未上过战场,这可叫他如何放心,索性军略图也不看了,匆匆退至案桌下向赵羽躬身行了个大礼,言辞切切地劝道:“求主帅深思,若迟了一步,孤军深入必遭合围之势,到时又该何为?”
“姜长史不必多虑,”赵羽凝神看他,见姜令忧愁之色难解,眼中透过几分无奈,“齐天国兵马虽胜我军几倍之多,可几日前本帅得细作传信相告,知那国王觉圣朝怠于战事多年,现已是群乌合之众,想来也难以觉出我军还会有突袭之师。且晨间塘骑回报,王帐外十里地界并无异动。姜长史,此番非是我急功近利,只是眼下这可能是最好的法子了。”
姜令闻言心神大振,原以为这主帅是个头愣的,却不想思虑竟如此周全,这若再劝下去便是他不识好歹了,左右自己一介文官也无法随奇军奔驰,念着赵羽到底算自己小辈,脑中长篇絮叨删删减减最后只剩了一句,“那峡口风寒,将军记得穿厚些。”
姜令(将令):本意军令,私心设定语出王维《李陵咏》「将令骄虏灭,岂独名王侍」。
@夜之涅 非常感谢夜大赐姓“姜”,在此强推夜大的《贪欢》!!!文中结合姓名寓意给了小羽迷弟的人设,虽然年岁上可能差得有点多……希望夜大能够看得开心【比哈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