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只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却不停地荧惑我心灵深处的那根早就波翻浪涌的弦，她句句在回堵着我的疑问，一字又一字的使我本就疲惫不堪的心被压迫得岌岌可危。她好狡猾，明明是我对她的爱心生狐疑，却只凭她一句无比轻描淡写的反诘，教我倏尔对她心存愧疚，因而反省、自责，忧戚不宁。】
【我终于认清，原是我入戏太深，以至于我虚无缥缈的遐想，终究如镜中花、水中月，都是一场梦幻泡影。原来，一直都是我在自我欺骗，我却还在埋怨旁人总是肆意捉弄我多愁善感的蒙昧低劣的内心；原来，是我素常曲解她的一言一行，无论她对我是甜言媚语还是恶言相向，我皆如获施舍一样，把它们视若挽救我的惟一良方；原来，她根本不爱我，是我病态又诡谲的自我感动缚住了我自己。原来，一切都是我在自作多情，是我的自以为是毒害了我，又是我成瘾的暧昧，害苦了她。】
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你的爱是占有，是抢夺！
【我打断了她的笑颜，这盈盈的笑在我看来是羞辱，是嘲讽，是让我近乎疯魔的毒药。可现时我的心虽如奔腾咆哮的海水，能在顷刻间卷起千万层的惊涛骇浪，但仍不足以教人惊恐。我怕失去我的月亮，哪怕是片刻，都将令我五内如焚。是啊，她早已占有了我的自由，早已抢夺了我的灵魂，我早已完完全全、由内而外的专属于她一人，心甘情愿做她手中的提线木偶。我活成了一个笑话。】
【此刻，我仍在试图从她藏锋敛锷的眼神中读出她的弦外之音，尽管刻下庭园阒然，内室亦无嘈杂纷扰来打搅我膺扉的苦苦恳求，我都没能从她的眼睛里再获得什么，原本藏了万千绚烂繁星的乌眸不知在何时变得黯淡无光，她该是恨毒了我，恨毒了我的蛊惑、我每一次的误解，是我一次又一次的教她万箭攒心，使她在无数的期望后攒下了无数的失望，继而令她的心麻木不仁。】
【我有些心灰意冷、精疲力竭，在她骄横的气焰下退至身后的圈椅。我本欲再为我自己同她辩驳些什么，却始终抬不起头。我犯下的罪孽太过深重，以是，我丧失了我所有的脸面。】
【我恍然发觉，原是我们的妒忌和自私，使我们彼此占有，彼此抢夺。我们明明互相深爱着对方，可我们的感情是那么的浑浊沉重。我们天生绝配。】

【每一句话都犹如尖锐的刀刃，戳进沈观頫的骨肉中。假若未见鲜血，我还会继续往骨肉深处剜去。在心中已备好了千万言语，它们都足够得恶毒，足够得伤人，会如虔诚的士//兵在我的领导下浩浩荡荡地向沈观頫袭去。我将居高临下地审判他的一无所知，讥笑他的自以为是。凭什么在每一个我目不交睫的深夜里，他都能酣然入梦；凭什么同样得活着，他就能遂心快意，志得所盈，而我却辗转反侧，痛不堪忍。倘使他真的爱我，他应当明白刻下的我犹如剥肤之痛，又怎会坐视不理。又或许，他并非是真心实意地爱着我。当初他明明一见倾心，却偏能摆出不为所动的模样，诱使我的追逐，那现在为何又不能故技重施，假扮情深，漠视我的痛苦呢。——冷眼看着他，心中的怀疑如野草般疯长。究竟现在的他是如何看我的，是否如观赏跳梁小丑一般，是否如我看岳小虹。】
【太阳穴在惊跳。又有何处来的虫子游移进脑中，好疼。它们啃噬着我的灵肉，品尝着我的血液，欣赏我的疾苦，乐此不疲。我好像听见络绎不绝的窃笑声，此起彼伏。是谁在讥笑我。窗外好像有无数双眼睛正在凝视我。双手微微握紧，全身绷直。我看向沈观頫，用乞求的、疑惑的眼神注视他，会是他吗。如果不是，请伸出手帮助我。如你之前无数次承诺的那样，将他们赶走。】
【可他背叛了我。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说出那句诘问。啪。是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有模糊的景象在眼前闪过：是许多年前的我与小福。元颐格格生来反骨，最爱求之不得。是谁在耳边一遍遍地奚落。顷刻间，沈观頫不再是耳鬓厮磨的眷侣，他是我不可名状的敌//人。他无情地揭开了我的假面，并狠狠地踩在痛脚上宣告他的胜利。怎么能如此。闭嘴，只想让他闭嘴。顷刻间蓬然的怒气将我包裹，席卷。尖叫着，想也未想，信手拾起一物。】
闭嘴——
【砰——嚓——茶杯破碎的声音，如此清晰而刺耳。它划过沈观頫的脸，在上面留下了几道血痕，最后落在脚下碎得四分五裂。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气喘吁吁地看着他，如对峙的野兽。心中闪过一瞬的畅快。他终于为我流血了，不是吗。在他英俊的面容上，终于有了属于我的痕迹，血迹斑斑，会教他毕生难忘。伸出手指向他，咬牙切齿】
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我曾以为，只要我拼劲守护我追寻的明月清辉，并为此殚智竭力，把我枯竭的形躯与桀骜的魂灵恭敬地呈献给她，哪怕在她眼里我是多么的狼狈不堪，她都能欣然接受，我因而拥有她的恻隐与施舍，甚至于奸狡无餍地占有；亦曾以为，只要我能跟她在一起，无论她是多么厌弃我、渺视我，恣睢骄横地打我、骂我，又或者，她找了别的男人，败坏了我的颜面，教我悲痛至极，我全都能忍耐。即使她已不再爱我，即使我在她心中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人，只要我还在她的身边，她就是我内心的归处，亦如藤萝花攀附于小园绿廊，她是我唯一的倚赖。】
【可我错了。我的爱污浊不清，我的灵魂已是千疮百孔，是我亲自击垮我本就脆弱的心灵，更是我亲手教自己误入歧途，无止境地勒诈盘剥原本并不属于我的瑰宝。我自私地以为全赖我的隐忍与纵容，她才能如此心安理得地享用我的奉侍，故而我常暗自窃喜，她迟早会任由我的摆布，成为我掌控之下的木偶。于是，我在不知不觉中戴上了虚伪的面具，变成了她的同谋，痴迷于她的蹂躏与辚轹，并以此作为救赎，被虐成狂。】
真是疯了。
【她抛扔向我的青瓷茶杯十足脆硬，生生在我的脸颊割下几道伤痕，令我倏然迎受火辣辣的刺痛，待过斯须，鼻腔内亦是充满了难闻的血腥味。但怪异的是，她的此番举动，并未激我愤怒，我眽眽扬首同她对视时，内心亦不再恐惧与慌张。我已受之坦然。没错，方才是我在嘲讽我自己：真是疯了。】
【人是可以被驯养的，我早已屈服于她，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对她俯首称臣，将她奉若神明，只是我不愿承认，我的虚荣与孤傲更不容许我疯狂地渴望形同摧残的解救。我终于明白我为何如此憎恶岳小虹，他没有把他的生死交给我信奉的主人，他并未在她的略施小惠下心生崇拜，反而从她的手心脱逃。他从未感激过她的恩赐。】
好。【不徐不疾地一字应允，满含淡漠、无奈与遗憾。我确信她早就抛弃了我，是我不识趣地纠缠教她恼羞成怒。我终归是在徬徨与逃避中选择了放弃，在假面与谎言跟前缴械投降。】
【我从案前起身，缓缓地走向紧闭的房门，没再吭声，不再反驳。敞开两扇门扉时，我迎来了一束刺眼的光，我久久地凝视于它，唇角不知为何倏尔勾起了笑，或许是因我在感慨这样好的阳光，从未属于过我。在阳光的照耀下，我的心渐渐释然，得以长舒，这时，门外的侍奴欲上前为我擦拭脸庞伤痕上的血迹，被我拦下。】夫人病了，照顾好她。
【也许，是我感到绝望、感到窒息，继而选择了逃亡，但仍未戒掉内心卑劣的欲望。也许，是我早已恋上与她苦海慈航。我有些不舍地停守在门前，回首遥望背对于我的她，我多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待我梦醒，她依旧如往常那样同我情投意合、形影不离，我们仍是令旁人心羡的鸳鸯。】
【兰因絮果，现业维深。】

【疯了，这两个字是沈观頫为我下的批注。他的面上淌着血，青瓷太过锋利，在他原本无缺的容颜上划出尖锐的伤疤，翻腾起模糊的血肉。血痕如一团火云灼烧着我的眼睛，深深地凝望着它们，像是即将授予炮烙之刑的士徒将永远铭记赐予他们疤痕的膏铜柱。他眼睫轻动，眼角结出晶亮的光芒，像是鲛人托珠。我见过许多种的沈观頫，冷淡寡言的他，含笑温柔的他，勃然大怒的他，都比不过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他。在北地长大的少年（请原谅我还是这样认为）身上天然带着霜冷，便是这股冷漠最初吸引我。而刻下，这种霜寒急转直下，变成了拢在他身上的晶霜，慢慢化成了雪水。他的周身亦连眼神皆是湿漉漉的，含着若隐若见的泪光，带着嘴角的血渍变成独特的沈观頫。一个脆弱到了极点的沈观頫。眼前的他，与过往端王府中囚禁于鎏金笼中的雀灵逐渐吻合。终于得偿所愿，将他变成笼中雀。截然不同的是，这回我舍不得折断他的羽翼。】
【有许多的念想迫不及待地冲进我的识海中，它们前前后后地叫嚣着，好痛。再度发怒，又往他的脚下摔了一盏茶。躺在沈观頫脚下的是破碎一地的青瓷，连同过去的许多日子一道化为齑粉。临水红霞的桃花早已枯落，与沈小福业已很久未曾手谈，妙峰山的山樆已然凋零。最后，我们都被困在这里，会变成四四方方阁子中的一抔黄土，祠堂中面目模糊的一樽灵牌。】
【自这日后，我就再也未见过沈观頫。引昼伏夜的光隙中只剩下我一个人。他信守我的嘱咐，不再让我见到他，只能从小福偶尔分享的书信中得悉他的行迹，譬如他曾只身回到川蜀，在青城山待了许久，还曾在仲秋时去往钱塘赏潮。我想，沈观頫从来都不是我的笼中雀，他是自由自在的鹞鹰。即便曾误入我的鎏金笼，也会找到脱身之法，离开这个囚笼。】
【我并没有如他所期盼的那样过得更好。手臂上陈旧的、崭新的伤口都在告诉我：我将在沈府度过荒唐的、寂寞的一生，垂垂老矣，行将就木时或许才能看见远行的人。那个我热烈地爱着的人。我们真的做好相爱一生的准备，未曾料到的是，一生竟这么长。神识清醒时，我来到沈观頫的书桌，取来他平日用惯的狼毫，在宣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
“有怪踩月而来，美如秋水，清如山河，生呆若木鸡，爱而不能忍，甚倾之。”
【闭上眼，少年踏着满地的桃花向我徐徐而来，白衣出尘，呆若木鸡。——甚倾之。睁开眼，又是一地冷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