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四,晴。
辰时,屋里屋外都在迁动。金珠、银珠站在帘外,这是一个不太体面的位置——主子来往也便罢了,几个有脸面的大宫女进出,也要殷勤打帘。徐婕妤册封之后一直颇有圣宠,且是新朝头一个怀上孩子的,主位端嫔又掌握协理之权,是以金银二位颇受徐婕妤看重的宫女向来很得意。哪知一朝天变,望去也只是低眉顺眼、不敢高声了。松闲时,银珠还会饱含天真地、雀跃地向金珠说:“外头都说娘子以后是要去钟粹宫当娘娘的!届时、届时,殿下赐下的那两位不说,娘子当时还为咱们求过情,也算将功折罪了罢!”金珠不常答话,但是听多了,难免也要心潮波动:如果娘子诞下皇子,这就是陛下的“皇长子”,到那时,这样的小事,殿下还会说什么“期望不止于此、要明白事理”吗?……
不过此时,她们只是低着头,余光警醒地打量着般般和楚楚有条不紊地指挥,力求面面俱到、叫徐婕妤在小房里也住得舒舒服服,以便于顺利生产。人来人往,各处搬动的小子勤快之余也没落下口上功夫,这边一句姐姐、那边一句姑姑,仿佛端嫔病逝的阴翳已经彻底从永和宫上空消散。然而这一切的中心徐婕妤并不如何兴致,在永和宫来回地走,脚步略显急躁,最后却被般般扶住,这位皇后赐下、徐婕妤不得不信重的大宫女笑起来时有个梨涡:“好娘子,还请回屋里稍坐,否则——可就坏了规矩啦!”从徐婕妤抬起的眼睛、压平的嘴角,兴许能看出她很想问一句:“这又是什么规矩?”但是没有。从前她问过许多次,无一例外,般般与楚楚都会以包容、无奈的目光看着她,然后叹气:“娘子,这是皇宫的规矩啊!”于是徐婕妤没有问,顺从地走进屋里,和金珠对上视线的那一刻,似乎张了张嘴,又似乎没有。
巳时,一切都开始安静下来。银珠松下肩,不明显地活动了一下腿脚,刚把帘子揭起一角,一阵寒风临面劈了过来,树上几片叶子倏然砸下。这时,东配殿骤起惊呼,金银对视,悚然一惊,心就沉了下来——徐婕妤发动了。实则算起日子,这一胎满打满算也只七月而已,但看来都算在意料之中,那位姑姑比两个大宫女通达老练,很情愿给旁人卖人情,类如当下,般般楚楚紧跟着到早辟出的暖阁去,她留下支使人到坤宁宫报信以后,尚慈和地笑笑:“娘子昨夜歇得很好,早晨发动就有力气,正好还是个晴日,小皇子落地就有力气。”某小宫女便问,“姑姑如何知道是皇子?”只是笑而不答。
午时、未时、申时、酉时,灯点起来了。等候的乳媪历经这么好几时辰,依旧紧紧地盯着门,左右两边各十人分立,亟待抱出皇子、或者皇女。这意味着有十人将退回迺茲府中,再期待下一回的启用。兴许不止他们期待,这宫里还有更多的人坐立不安地关注这间不大、不亮的宫室,等徐婕妤诞下实质上的“皇长子”,或者“二公主”。暖阁这种专用作妇人生产的“脏污之地”,凡要说自己有一分忠心的奴才,都不敢让帝后轻易踏足。这地处本就不开阔,秋夜中连蝉鸣都没有,门隔了好几层,也不大隔绝声音,偶尔能听到徐婕妤的呜咽、收生妇一声高过一声的制止与催促,还有医妇进进出出取来药材、宫人来来回回端送热水的脚步声,急促的。
戌时,一声啼哭让外间等候的人洗尽疲惫。那是一道尖利的贺喜声!他说:“是小皇子、小殿下!”外面的人骚动起来了,他们在传、在喜,无意义地重复道:“是小皇子!”
门终于开了。属于公主的那十位乳媪已经退下,分作皇子这边的行列各个都昂着头,又低了下来——她们的目光追随着收生妇抱出来的小身子,只觉得皱巴巴的脸也光彩鉴人、两瓣嘴唇也是红润可爱,这几位生育过的母亲,好像都要将热忱投入到这个小小的身躯中。空气凝滞住,直到末尾的乳媪忽然说:“殿下……小殿下怎么不哭?”
医妇慌忙接过这位尊贵的小主子,不错手地拍、哄,甚至大胆地倒过来按了按脚心,但他始终不睁眼、也没有半点声响。与此同时,里面又骤起:“娘子!”这回没有热水了,只有血水一盆接一盆地进出。诸人都深知徐婕妤恩宠之盛,各类金贵的药材、各种偏门的方法都用尽,仍然没能让不断流逝的血和生机停下脚步。几人对视,心中都有了猜测,谁也不敢先说,倒显出一种死寂来。
在一片死气沉沉中,终于,医妇怀中的小儿发出猫儿一样,细细的、弱弱的哭声。她们不可避免地松了一口气,又是一阵喧然,可是直到最后,谁也没有提出,让那位没有跨过鬼门关的母亲,看一看她的孩子。
亥时,徐婕妤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