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建兴十二年的秋夜还如昨日记忆般清晰，原本已经远去的建兴六年却又重返在他面前。诸葛亮有些迷茫，究竟是建兴六年的他梦见了自己未来的六年，还是建兴十二年的他回到了建兴六年？
一场莫名其妙难分其说的病，一段如梦似幻不知真假的经历。这是上天的警示，还是垂怜？
正冥思间，帐外传来了报时的柝声。“四更天了。”修远看向诸葛亮，“先生再多歇下……”
诸葛亮不语，侧过身体用手臂支撑着自己坐了起来，却眼前一黑软着腰差点又摔回去，吓得修远连忙去扶。诸葛亮推挡开了修远的搀扶，扶着因突然改变姿势而缺氧发昏的头缓了缓劲，慢慢地坐直了身体。
“先生！”
“我没事。”诸葛亮放下扶额的手，揉了揉眉心。不管自己是怎么个情况，但现在既然在此时此处，还是先好好把握当下才是。
“你方才说，曹魏援兵在来的路上？”
“是。”
诸葛亮低头思索：“按照接下来的形势，需要派人去对付……守关隘……街亭、街亭，等等，马幼常呢？”
“马参军他———”修远比划着，“走了有大半天了。”
“走了？走了多久？是去街亭？”诸葛亮心中一紧，语气明显地急促了起来。
“呃，先生您清晨刚做的街亭守军调遣，然后，然后就突然昏倒了！马参军是巳时初走的！”修远又一次被吓到，他感觉他的先生在病过一场之后，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上午……”诸葛亮反复念叨着，“街亭相去不过几十里，应该快要到了！”
被时间长流埋在记忆角落里落灰的一场战役被翻了出来，种种细节在脑海中如长星曳尾划过，最终停留下来的，是一个逐渐远去的背影。
领罪，认错，义无反顾地奔赴刑场，走向那并不光荣的死亡……是痛彻心扉的诀别，长久的悔恨，和愧对故人嘱托的彷徨。
一切都只因为自己，用人不当。
不，不行！
诸葛亮脸色发白，倏地一下站了起来：“必须……”
话还未出口，便感觉如泰山压顶，两眼一黑，差点又要和地板来个亲密接触，唬得众人七手八脚扶住诸葛亮。诸葛亮顾不上众人关切的目光，抓着修远的手臂，焦灼道：“必须拦住马谡！”
修远彻底懵掉了。诸葛亮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收回手踱了两步，大脑飞速运转着，仔细盘算着此时的战局布置。但到底是记忆里的时间过于久远，很多细节都已忘却，于是走到前帐，凭着自己一贯的收纳习惯找起文书报告来。
“先生……”修远跟着到了前帐，正犹疑着要怎么跟有些反常的丞相说些什么的功夫，诸葛亮面前已经摊开了数份战报和战略部署的草稿。
经过文书与记忆的相互校对，诸葛亮迅速重新掌握了此时敌我的所有部署，点点面面都了然于心。接下来，便是该如何救街亭战局了。
他犹记得马谡兵败的后果太沉重，印象中和胜利渐行渐远的感觉如同积年累月的寒冷，一点点地渗皮入骨，迟缓了向往长安的脚步，霜葬了曾经炽热的理想。
不管那个如梦似幻的的记忆是否是真的，此时此刻他都不愿意再继续在马谡身上做赌注了。
为什么没早点醒过来。
诸葛亮按在草稿上的手五指略略弯曲，将纸帛攥出了些许皱褶。按原本计划，西县大营不可轻动，其他的兵力都在外围城。他并没有足够多的兵力去救街亭。一旦大营兵马外行，则失了根基，唯恐魏军乘虚而入，断绝后路。但若不救街亭，马谡一旦违令上山，同样也是全盘尽输。
怎么选？
时间很紧，没有太多的时间犹豫。诸葛亮松开攥着纸的手，略微湿润的掌心在脸上用力擦了擦，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帐内被忽略的四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修远鼓足勇气，上前道：“先生若是担忧，要不……”
“修远。”诸葛亮突然出声打断道，“令魏延即刻点兵五千，趁夜急行军，前往街亭。”顿了顿，又补充道：“止声偃旗，不准暴露行踪。到街亭后，不要冒进。若看见马谡和王平兵分两处，则设法和王平取得联系。”
修远猛然听言，愣在原地。诸葛亮又连声催促他速去，才向帐门小跑而去，掀帘而出的片刻，还有些犹疑地望了一眼诸葛亮。
诸葛亮见修远出去了，于是敷衍军医几句之后便将他们赶了出去，最终只剩下自己和姜维二人。
姜维见诸葛亮倚案而坐，只穿着里衣，还未梳洗的头发有些凌乱，发髻松散地歪向一侧，和前日那天见到的完全是两个形象。看着这季汉丞相略有点邋遢的模样，不知为何，姜维除了尴尬，还有着些说不清的情绪藏在其中。姜维想细细品味这丝莫名的情绪，但那却像一团云雾，若有若无，一触即散。
姜维在原地脚趾抠地，但诸葛亮却没有看他。他在望着帐门发呆。
诸葛亮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然想倾注所有能出的赌注去对打一场战役。赢则局面大改，一战功成；输则血本无归，就连自己的性命，身后的国家都一并赔出去，遗臭万年。
但若不赌，他没有勇气再去面对一次那样惨淡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