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又哭了。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这姑娘八成是疯了,若非如此,怎的只会反复念念叨叨,“顾凤生!顾凤生!顾凤生……”这动静和阎王殿里厉鬼叫魂似的,让人毛骨悚然、心生悲怆,当真渗得慌。不明就里的夜风哪里晓得,它不经意驻足耳闻目睹到的一切,却是有人穷其一生,求而不得的世间至宝。
塌上女子凄凄切切,屋外稳婆笑逐颜开,暗自窃喜起自个方才的火眼金睛来。瞧这中年得女的黑衣汉子,注视的眸光温溺慈爱,怀抱的动作轻柔谨慎,显是将这奶娃儿疼到了骨子里。且这夫妻二人,可不止是富贵逼人这般简单,这娃儿甫一出世,旋即有礼送上门来。瞅这礼盒,通体由黄SE蜀锦镶裹,上绣百鸟朝凤,盒盖雕嵌数枚灿圆明珠。想她老婆子活了这么些年岁,什么样的人物没侍奉过,朝中位极人臣的一品大员,市井富甲一方的商贾财主,可,还是头一遭亲见这么“阔气”的生辰贺礼盒儿呐。盒里装着啥?惹得人心痒难耐,伸长了脖颈直欲一探究竟。哟,原来是一枚翡翠扳指,指身满绿、清澈如水,果不其然,这物价值连城,当礼送却不合时宜。想这奶娃儿未满周天,拇指丁点大,怎的消受?哎哟喂,不就无福消受么,孩子她爹怎的就哭上了?上一瞬,犹自挺拔如松的坚毅汉子,不过须臾,红了眼儿。一时间,老稳婆尴尬异常,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劝不知从何劝起,避不知避往何处,扭捏再三,索性原地不动。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扳指,黑启齐岂止是识得,它为历代朝国靖安侯所独有。因嫌碍事,自那小兔崽子初识情爱滋味儿,就不见其随身佩戴了。当下之举,何须多言。
黑启齐啊,黑启齐,亏你纵横江湖十余载,亏你已近不惑之年,竟还是如斯的莽撞无脑!朝夕相处,为人叔伯,你该了解侄女的行事做派的啊——自以为是,一意孤行。想必点苍山上,白漪澜自尽未遂时,机缘巧合,让顾狐狸将自个时日无多的噩耗给听了去。这孩子虽受不得皮肉之苦,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十八年来,她顺风顺水,享尽繁华,阅尽天下,若有什么未了之事能让她死不瞑目的,唯有萧家白漪澜了。时日无多?那是几日?两年的全心全意,都未有得到心上人的丝毫回应?那再许她百年一生又如何!更何况,她没有年岁可供蹉跎了。依顾霸王那专横跋扈的小心眼儿,她又如何受得了,自个死后,白姑娘抛却朝国种种,改嫁旧爱的可能。由恨生爱,难于登天,但从恨至恨之入骨,却不甚难为。这作死的小兔崽子,彼时定然心怀这般想法,宁愿从此与心上人不共戴天,亦不愿白漪澜将自个存在过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可,光恨够么?谁能保证白漪澜能恨她顾凤生一生一世?悔恨交加吧!白漪澜,本性纯良,若是事后确知自己错杀了人,该会自责、介怀一辈子吧。
凤生啊,凤生。黑叔该是赞你这连环局精妙绝伦呢?还是该呼你一巴掌,啐你不守孝道,为了一个女人戏耍天下!你佯装毫无人性,击杀萧仲平,毁其尸首。一方面,助涨白漪澜恨意更甚,另一方面,杜绝了计谋败露的可能。若我当时不被你言语所激,能冷静处事,及时识破那死尸的易容,事情不至如此。可你自将叔叔的脾性拿捏了个十足,你该是故意撂下狠话,让我深信不疑,误以为你不杀白姑娘决不罢休,由此,借我之手,助其脱身。狡猾如你,促成霍刀二人的婚宴,生造逃脱之机。彼时,我还纳闷,怎么侯府众人千里追妻时,你却不在其中;怎么我二人行将被擒时,恰有一黑衣人从天而降。从朝国边境至梁国荆州莲溪寺,一路行来,衣食住行,无不妥帖,你费了多少心思?你助白漪澜重拾武艺,摆脱叔叔的追踪,你特地择选了攻城日,你身着喜服,你略施粉黛,抱着必死的心杀将而来。怕白漪澜记忆不够刻骨么?非要让她的生辰成为你的死祭。这下好了,你家闺女和你沆瀣一气,你方死她即生,如此一来,你们娘俩,叫白姑娘如何能够忘记,如何可不想起?
顾凤生,你还嫌不够!这锦盒中,扳指下,一便条,上书时间地点,是想让白漪澜亲见她祖父萧仲平么?或许,再加上一个表哥萧守正?可悲如我,就算窥破这局势的走向,明知此举定会让生者苦痛,却情难自已的,只想成全你。你玩死了自个的小命,搭上了梁国的万里河山,哭干了亲者的眼泪,只求白漪澜一个不忘记,你值不值得?草包,王八蛋!果然,姓顾的,没一个省油货,都他娘瞎折腾的情种!
约定的时间不远——七月初一,约定的地点很近——荆州城外风波亭。此时的荆州已有些许暑意,白石子儿铺就的小道儿上,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正不疾不徐的前行着,定睛细瞧,这拉车的马儿还是一匹千里良驹呐。莫不是承载的过多过重?却不是。夏风扬起窗帘一角,侧目看去,车内空落落的,唯母婴二人。莫不是驾车的马夫偷懒懈怠?亦不是。驭马的黑衣汉子,双眼如炬,精神抖擞。这般看来,显是故意为之了?猜得无错!一连数日,种种种种,黑启齐看在眼里,刻在心间。若无情意,因何你白漪澜食不下咽,夜不安寝?好不容易入梦,你梦靥缠身,不住呼喊的,是她的名字;你伸展了双臂,急切摸索的是她的怀抱,你眼角沁出的泪,是为她而流。只可惜,这情,你表的太迟。若是当年,她可从你言行举止,读出哪怕丁点儿的欢喜,这结局决计不会如此。心知此行注定会将白漪澜打入万劫不复之境,唯剩唏嘘的他,能做的,只有缓缓行,缓缓行……。
路有尽头,人有悲欢。提前抵达、久候多时的萧仲平,事前曾假想过千万种祖孙重逢的情境,却无一能与现下的场面重叠。澜儿掀帘下车,她瘦了,如此之瘦,看起来竟比幼时重病卧床那会儿还要憔悴,她怀抱襁褓,哼~这娃儿该是那臭丫头的孽种吧。她面露惊诧,旋即疑惑,而后失落!失落?万般情绪,怎么着也不会是这种呀?澜儿哭了,却不是重逢的喜极而泣,她咬住下唇,不肯溢出丝毫声响。孙女未有开口唤自己一声“祖父”,却掉头跑了,抖出一生轻功,跑得不见人影,徒留两个爷们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