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骑玄甲越长街，蹄风卷尘迷人眼。玉京的百姓唯见赤红披风上的彩绣金凤在风中闪过金色流光，便乌泱泱跪了一地。
“是景熙帝姬！是景熙帝姬！皇太女殿下回来了！”人们喊声呼喊，奔走相告，尽管玄甲女子纵马的身影已经远去，却有越来越多的人跪在长街两侧。
昭远二十年，大夏景熙帝姬、征远将军楚璃受召回朝，上谕“病危速归”，楚璃被迫放弃即将攻破的荆国首都昀城，连衣裳都来不及换，穿着战时重甲，带着满身血光，一路直奔皇宫。
病榻上的昭远帝楚玄懿不过知天命的年纪，头发已白了大半，保养得宜的脸上生出沟壑，早年间殊丽璀璨的眉眼再无半分生气，只呆呆地望向门口。
楚璃甫一踏入殿内，楚玄懿眸光闪烁，“你此去，可见到…那个人？”
她说的“那个人”，曾是大夏最优秀的儿郎，自恃才学更甚女人，听闻北荆宫中设有男官，便拒绝了楚玄懿的盛情，然而投奔北荆后不久，他便做了北荆女皇陆傲晴的宠君。
这无疑是赤裸裸的打脸，骄傲不可一世的楚玄懿，至死都跨不过去的滔天长恨。
楚璃同样恨，因为那姓兰的伙同和荆皇所生的一对儿女，差点害了她的性命。
“楚璃。”楚玄懿艰难发声，“我凌虐他的儿子，又针对他的女儿…他，已经不欠朕了。”
“母皇，您的意思是？”楚璃盯着战袍的一抹血迹，低头的动作掩去了眼中的不耐，语气流露出漫不经心的味道。
楚玄懿浑然未觉，她走到生命的尽头，五感都在退化，反倒是少时心尖上的少年郎，颀长的身影不断放大，占据了全部心房。
“和谈的条件是钊郎和那个孩子…”
楚玄懿戎马半生，励精图治，临死却回归了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少女。
楚璃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日夜兼程疾驰归来，居然只是为了听这番幼稚言论。
女皇驾崩，天下缟素。
楚璃卸下厚重的铠甲，穿起了孝衣。
跪在灵前，她在心里反驳道：母皇，此事过不去，你放下了，我却不能。
还有，后宫煎熬的人太多，凭什么只有阴险狡诈的兰某应该得到救赎？
而长姐的死，萧烬的腿，和我身上的伤，全都不足挂齿吗？
母皇，所以我放不下，我会要他的命，让他给你陪葬，这才是他该有的归宿。

2.
兰氏才子，名为钊，五岁开蒙七岁作诗，十二岁一篇《咏兰》沈博绝丽，一时之间玉京纸贵。
大夏仁和十五年，兰钊远赴北荆参加男学会考取得榜首，入尚宫局成为侍墨男官。仁和十八年，楚玄懿登基兴办男学，兰钊却已成了陆傲晴的宠君，先后生下了皇女陆谨平、皇子陆谨安，晋为慧贵君。
陆谨安，一想起这个名字，楚璃就恨得咬牙切齿。
昭远十一年，荆洛交战，北荆请求大夏援助，作为交换，楚玄懿要求兰钊的一对儿女入夏为质。
陆谨安从六岁起就住在冷宫西北角的耳房，那里又湿又冷，送来的食物又少又馊，养尊处优的娇弱肠胃三天两头地痛，而又得不到任何缓解和医治。
陆谨平虽然心疼弟弟，却也无计可施，她是半大的姑娘了，平日总被受宠的皇女皇子欺负，甚至被恶毒的宫人使唤，身上添了一道又一道的新伤。陆谨安同样心疼姐姐，腹痛也不再呼喊，尽量默默忍受，不给姐姐添麻烦。
楚璃小时候贪玩，满皇宫乱跑，仗着身手灵活，冷宫的墙也没少翻。因为宫中有两窝蚂蚁，打架还挺有趣。
陆谨安同样发现了这两窝蚂蚁，并且比楚璃还热衷于看他们打架。
楚璃正打算过去交个朋友，走近了才发现男孩身子在抖，蹲姿摇摇欲坠。她扶着他瘦小的肩膀，看到他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一只细瘦的手臂横在痛处。
“喂，你怎么了？”楚璃皱了眉头，问道，“你可是吃了什么？”
陆谨安喜欢眼前的漂亮姐姐，积攒的委屈忽然决堤，“吃了酸酸的饭饭，不好吃。”
楚璃了然，这是吃了馊饭吃坏肚子了，同情地摸了摸陆谨安的脑袋，“小可怜，也不知道你犯了什么错被关到这里了。”
陆谨安蹭了蹭楚璃的掌心，擦掉眼泪踉跄着站起来，“姐姐回来看到会担心，安安不能哭。”
“你还有姐姐？”楚璃略加思索，“你看着眼生，听说荆国侄子是一对姐弟，便是你们么？”
“嗯。”陆谨安点头，艰难地往耳房走去。
楚璃一把抱起瘦猴一般的男孩，将他稳稳地放在只铺了一层单薄床单的坚硬床面上，解下了自己的外裳盖在他身上，“我还会再来，到时候给你带好吃的。”
陆谨安呆呆地看着仙女姐姐的身影远去，第一次觉得背井离乡来到的这个地方，好像也不全是痛苦。

3.
楚璃没有食言，她经常带着新鲜吃食与父君自制的小玩意来找陆谨安玩，久而久之也和陆谨平认识了。
陆谨平人如其名，谨小慎微，平平无奇。宫中皇女们喜欢欺负她，无非是觉得如此平庸普通的皇女，又在他国做过质子，此生定与皇位无缘了。
楚璃排行第五，皇姊妹都是厉害角色，尤其是中宫所出的皇三女楚慈，早早就有了以她为中心的小团体，包括背地谋算的皇四女楚念和喜欢为她出头的皇六女楚妍。
所以，当楚璃拦住对陆谨平拳打脚踢的楚妍时，自己也被狠狠羞辱。
“我原以为你是个老实的，竟也敢出来逞英雄了？你父亲不过是个五品贵侍，见了我尚且恭恭敬敬，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六妹，他们毕竟是荆国皇帝是亲生骨肉，若是打死了，必不可能忍气吞声。因你一人挑起两国战事，你又该如果向母皇交代？”
“区区北荆也敢和大夏开战？”楚妍依旧骄横，被楚慈拦下来，幽幽道，“放他们走吧。”
楚璃扶起陆谨平，拨开散乱的头发，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坚毅还有…狠辣。
只是彼时的楚璃，没有多想。
“你素来谨慎，今日怎会冲撞了三姐？”
“他们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但他们要见谨安，我不肯。”
陆谨平不许陆谨安踏出院子半步，两人的差事都由她一力承担，而冷宫重地又不是皇女们能去的地方，她们欺负不到陆谨安。
楚璃再次轻车熟路地翻进冷宫，陆谨安向废君陈氏学了些针线活，小小的人儿一板一眼地刺绣，让人看得心软。
看到楚璃进来，陆谨安甜甜一笑，“璃姐姐来了。”
楚璃端详着陆谨安，他比刚来的时候长开了一些，很是精致可爱，与姿色平平的陆谨平甚至不像亲姐弟。只是因为营养不良和封闭环境，他比同龄的孩子呆傻瘦小许多。
“谨平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安安没事。”
“这院子太冷了。”楚璃搓着陆谨安冰凉的小手，“父君说你总闹肚子是因为寒湿入体伤了脾胃，特地让我带了艾叶和生姜来，你们煎服亦可，泡脚也行。”
陆谨平踌躇半刻，窘迫道，“殿下，我们没有柴火，烧不了热水。”
陆谨安对着痰盂呕了一口清水，又干呕了半天，吐出半口黄色的胆汁，伏在床边大口喘气。
陆谨平走过去，熟练地揉着弟弟柔软的肚子，动作有些潦草。
大抵是因为她平时太忙，且不通医理，并不知道该如何照顾陆谨安。
楚璃叹了口气，“让他平躺，解开里衣。”
姐弟俩照做，楚璃把带来的姜片用银簪扎了眼，铺在脐周，艾草团起来点燃放在姜片上。
待艾草燃尽，楚璃拇指按着穴位，手掌抚慰着寒凉的胃脘，陆谨安睡着了，依赖地抓住楚璃的一片衣角。

前排多男主预警，敌国皇子陆谨安回忆快结束了，下一位忠诚暗卫萧烬。

昭远十五年，皇五女楚璃入兵部任职，在朝堂崭露头角，她的父君晋为四品侍卿，封号德，居一宫主位。
楚璃的才干远在诸皇女之上，短短两年朝中局势大变，楚慈娶了诚勇公的嫡子，却没能如愿当上皇太女，而楚璃因为治水、平疫、赈灾三大功劳，被封为景熙帝姬，虽与楚慈级别相当，但名望地位水涨船高。
岁月流转于冷宫而言毫无意义，这里的一切依然死气沉沉。唯有陆氏姐弟，在悄悄地长大。
这几年皇三女楚慈、皇四女楚念陆续纳夫，离宫开府，楚妍一人在宫中难成气候。且有德卿的照拂，陆氏姐弟日子好过了许多。
从前那精致的小团子长高了不少，见了楚璃仍是甜甜地喊姐姐。
天空灰蒙蒙的，宫中起了大雾，视线仅有方圆五米。
楚璃看着那抽条了的清隽身影，在雾气里愈发像个仙童。
陆谨安眨巴着清亮的大眼睛，“璃姐姐好久没来了，定是办差太辛苦，璃姐姐累不累？安安给璃姐姐捶背可好？”
楚璃有些心虚，不敢说自己其实是忙着娶亲去了，离宫开府以后，只有母皇召见才能进宫了。
“安安，姐姐不辛苦的，上次的故事讲到哪了，我继续给你讲好不好？”
陆谨安听到这个眼睛更亮了，缠着楚璃讲了半个时辰，天都黑了下来。
楚璃正要告别，却看到原本开开心心听故事的人，冷汗已浸透了中衣。
“安安？你怎么了？”
“姐姐…我疼…”陆谨安痛得牙齿都在打颤，双手死死地捂住小腹，整个人蜷缩起来，像煮熟的虾米。
楚璃还像从前那样按揉他的胃脘，却发现这次疼的地方似乎不对，“安安，你哪里痛？”
“这里，这里好像坠了石头…”陆谨安换成拳头抵着小腹，鲜血从腿间淌下来，脸色惨白，“璃姐姐，血，好多血，我是不是要死了？”
“没事的安安，你这是来葵水了，每个男人都要经历的。来了葵水以后啊，你就是大人了，以后每个月都会有这么几天。”
楚璃轻声安慰了一番，找到墙根放风的阿烬，让他去父君那里要一碗红糖姜汤和一些月事带拿过来。
方才走得急，袖子里的江月令掉了出来，她看了一眼满面痛色的陆谨安，皱着眉头收了起来。
陆谨安浑身发冷，肚里咕噜噜地翻滚，这里条件不好，只能用恭桶解决，再自己刷干净。
屋里就这么大地方，无法瞒过楚璃，他委屈而坚强地隐忍着，不愿被楚璃看到难堪的一面。
楚璃心疼他还是个孩子，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一只手臂环着他，才让他在恭桶上坐稳。
“我转过去，不看你好不好？”
“臭臭…”
“没事，乖。”
陆谨安泪眼朦胧地泻了。
随着热量流失，人越来越虚，软泥一般靠在楚璃怀里。

阿烬回来了，但没有带来楚璃要的东西。
他惊慌失措地跪在楚璃面前，“殿下，前朝传来消息，西征军全军覆没，靖和帝姬战死！”
“什么？”楚璃心脏猛缩，阿烬继续道，“陛下听闻您尚未出宫，传您立刻前往璇光殿。”
皇命在身，楚璃不敢耽搁，更何况，她必须问清楚，她的长姐到底为何死在了边疆！
皇长女楚缨是贱奴所生，楚玄懿视她为耻，楚缨性格木讷，不会讨母皇欢心，为避免在宫里被欺负，十二岁便请求远赴兵营，立功后就地坐镇西洛边境。
楚璃与长姐经年未见，却还记得楚缨对她的善意，以及，她仰慕一个战功煊赫的将军。
夜色沉沉，乌云比白天厚重了数倍，楚璃在甬道一路狂奔，眼前始终是一团迷雾。
璇光殿西暖阁里，气氛死一般的沉寂。
楚玄懿纵使不喜欢长女，也不想失去西疆的一张保命牌，楚缨在，大夏的屏障才在。
楚璃余光飞快地扫视殿中的人物，神色如常规规矩矩地行礼。显然在她来之前，她们已经讨论过一轮了。
“璃儿。”楚玄懿穿着祖母绿色抹胸绉绸裙，外罩玄色凤纹广袖曳地云锦衫，捻着手中的佛珠手串，不怒自威的眼神定在楚璃脸上，“你的皇姐光荣战死，群臣举荐你出任西征将军。楚家的女儿没有退让的道理，即日起，你便替皇姐继续守护边关吧。”
“儿臣领旨。敢问母皇，西洛兵力如何？我方从何处调兵，何人负责？”
“领禁军五千，西北二州各调三万精兵，再由北江都督许其善在本地征召两万兵丁。”
楚璃叩首谢恩。退出璇光殿，她的脸色晦暗不明。
许其善，乃是楚慈王君许温玉的娘家亲姨，若这是个美差，楚慈为何不自己去挣军功？
楚慈从旁经过，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五妹，皇姐力荐你才有这番前程，你该如何谢我呢？”
楚璃冷眼看着她，“你会后悔。”
前路渺茫又如何，楚璃几番出生入死，何惧洪水猛兽。
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倾盆而下，楚璃带着阿烬火速回帝姬府，带上全部暗卫连夜冒雨出京，同时传令阿曦，调动江月楼全部力量，于雁城汇合。
冲出玉京的雨幕，北上至百里外，云雾尽数消散。
北江都督许其善至城外接驾，楚璃没空寒暄，直接让她汇报雁城战事。
“帝姬容禀，西征军中出了奸细，副将沈清疏通敌叛国，战场上临时倒戈，诛杀靖和帝姬后率众前往西洛，故而，西征军无人返还。”
许其善见楚璃没有反应，心中嗤笑到底是年轻资历浅，直接催促道，“圣旨所说两万兵丁，具已到位，帝姬不如早去雁城？”
楚璃秀眉紧蹙，总觉得事态诡异。看了眼并不恭顺的许其善，道，“前面带路。”
无论前方是否有路，她也只有向前。

猜猜哪个是陆谨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