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未见过金陵草木了,三百飞骑驰骋而过。不知不觉间,大雨渐歇,江南烟雨如雾如露,庭宇楼阁置于垂柳之后,不时忽见飞燕。朱棣的快马一连弛出数里才终于停下,他似若有所思,侧头望着秦淮河边。玄染见状,亦勒住马绳,一阵跺跺声后,三百骑安静下来,随之望向碧水青河。
凉风卷着些草木浮萍的腥甜缱绻于河面,圈圈涟漪上,一艘精致的花船正缓缓前行,粉荷般的垂帘似在起舞,间或泄着一室春光。那是好些绮丽女子位四方拥琴而坐,中间还留三人携手共舞。纵是隔得这样远,那隐隐约约凄凄切切的琴曲依然是摄人心魄的,仿佛停下的雨又再下起,点点滴滴,落于他们冰冷的利刃与鲜红的战衣。
玄染听入了神,不自觉松开握剑的手,胯下马儿随意前行几步,却即刻被朱棣兴奋的声音绊住。玄染回头,见朱棣一手持鞭指向那畔,对侍卫朱能道:“去,见那船主,就说有客到。”朱能速去,玄染却显出些迟疑,驱着马儿上前两步,道:“王爷,这不合宜。”
朱棣眉毛一挑,“不无不可,此等风情还留不得你我一程?若真是才色兼备,我当献于父皇。”言毕一笑,露出几分轻薄好玩之色。
玄染正待说话,却见朱能已然领着花船女子纵列两旁恭候,朱棣心情倒好,下马便道:“如何?”
玄染莫可奈何,只得随后。
畔上守着侍卫,朱棣只带了几人上船,玄染则抱剑站在甲板上,眯眼望着绵延青山,朱棣哧笑一声,拍他肩甲道:“烟花之地罢了,何必不解风情!”
玄染却觉得这山山水水雄浑迤俪,比起他们在北疆所见漫天黄沙不知好看多少,于是回道:“王爷,属下站在这里就好。”
朱棣还是笑,却没有继续拉他,兀自进了船堂。相迎的是一位年纪稍长的绣妇,带着六个姿色出众的碧衣女子半跪见礼,绣妇道:“今日得见燕王,乃陋舫修来之幸。”
朱棣自往大椅上一坐,侧头对朱能道:“这儿挺香。”
朱能忙掩嘴笑,“王爷想听曲儿还是……”
朱棣将身向前一俯,直视着绣妇,瞧她惶惶不安的摸样,又涨了几分兴致,且问道:“你们方才弹奏的是什么曲儿?”
那绣妇回道:“是我家姑娘新学的一首,名为《千山行》,已制舞,倒还未填词。”
朱能闻言,一阵豪笑,带着些无谓的嘲讽,大抵也是瞧不起烟花女子,只在一边讥诮道:“你家姑娘可多了,难不成得我家王爷挨个个儿问?”
那绣妇立即回头示意,只见堂中六女,一人立起了身,她面容娇好,神态风流,朝着朱棣微一点头,分寸之间甚为得体。这些风尘女子自与宅门闺秀不同门道,若是练得好,款款虞媚之姿当入心骨,不着痕迹。
朱能从戎,长期兵戈于燕北荒寒之地,一下瞧见这样的女子,惊落了手中酒杯。他还不怕见笑,当下即拍桌叫道:“哎呀,真是美人儿!北边可见不着这样的!”
朱棣却不以为然,只手掂起桌上的小酒杯,唇舌未沾,不过嗅了一嗅,便问:“方才的曲子是姑娘弹奏的?”
女子点点头。
朱棣又道:“哪儿学来的?”
女子回道:“师傅教的!”
朱棣换了个坐姿,倚在大椅上,问道:“妓师?”
女子这时微笑了一下,应是对这位师傅十分地敬重,遂又回道:“秦淮流伶于虹烟。”
偏巧这名字朱棣也曾有耳闻,想他常年征战在外,将士们闲暇时乐此不疲所谈论的当属秦淮艳事,这其中又以流伶于虹烟最为津津乐道。朱棣眼见堂下女子表现尚佳,心中也有些好奇,怎样的于虹烟,能教出这班舫妓?
朱棣当下便道:“那自请你师傅出来一见!”
女子却福了一福,恭敬回道:“王爷若想见我师傅,须得为这《千山行》填词,词曲相和之时,师傅自会相见。”
朱能是个精明的人,心知王爷不过一时好奇,哪里肯真的折贵,与烟花女子作这风月吟对之事,便故作凶狠,眦目吼道:“大胆,燕王面前,竟敢这般挑衅?”吼完还不甘,又一把掀了桌椅,露出匹夫鲁莽之相,吓得堂中众女子花容失色,忙俯跪在地。燕王威名人所尽知,那绣妇这下再不敢阻拦,只得唯唯诺诺叩头不迭。朱棣坐在一边看得发笑,直到笑够了,才打趣般摸摸下巴,复道,“请你师傅来见!”
绣妇于是退出船堂,不一会儿,便从扶梯处引来一白衣女子。那女子薄施淡妆,头绾一髻,上缀檀香木梅两只,一副眉目清明。她左手提裙,右手抱着桐琴款款而出,一眼,却先望见了立于船头甲板上的玄染。彼时玄染正背对着她,倚栏抱剑,默默欣赏着面前如泼墨般的写意风光。他的铠甲是有些旧了,腰上还系着条红绸,随风而动,在墨绿绵长的山水映衬下显得格外鲜艳。
许是感觉到身后有视线流连,玄染回过头,却见一白衣女子正随绣妇入内。他仅是瞧了背影而已,然那气氛却有些奇异,好似甲板上不知哪儿吹来了一阵香风,徐徐缓缓萦绕不去。
这女子身材娇小,少言多浅笑,目光似那淋漓波光,动辄荡漾。入见朱棣,虽则螓首半垂,却无畏惧之态,行礼后,亦从容不迫令舫婢清理满堂狼藉,六妓皆退至两旁静侯。朱棣见她气韵出色,顿时心情大好,随手举杯而尽。
女子捋了捋衣袖,素衣白净的,却艳比秋红。
“奴家于虹烟!”
她且不多言,只待朱棣发话,朱棣笑了笑,“那曲子填词了么?”
于虹烟答:“未有。”
朱棣道:“甚好,就为本王填一折!”
于虹烟眼神冷了一瞬便又问道:“唱的是谁?”
朱棣大手一挥,“我,燕王!”
于虹烟垂下眼,凝视着那桐琴良久,整个堂中无人出声。她抬指在弦上撩拨了几下,试音极短,便开始了如泣如如诉如行云流水般的演绎。很久,未闻一词,朱棣极冷道:“唱!”
于虹烟抬头一笑,以浑厚温柔略带沙哑的声音起唱到:千山行,将谁共,落于乘风舟,淡看,万世云梦一场空。
长歌行,与谁同,偏向千山尽,唱罢,几度别离不相逢。
千山沟壑千山路,不得哪条引我到征途,怎敢悟,原是霜生骨,离了故土,也别踯躅。
千山妩媚千山怒,枯尽苍柏更待春来处,怎敢悟,原是寒江图,画了白芦,又画白骨。
去一程,去时千山阻,归一程,归时千山路,得浮屠。
才道风雨无晴是霸主,红颜羞傲骨,江山永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