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搬文】逆世者by七茭白

明坤宫的驾辇悄然消失在夜色中，容钰还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初秋的夜晚有些凉了，风一吹，满院子的紫萱此起彼伏，在月光里明亮地喧哗。到了这个时候，容钰才觉出疼痛来，嘴巴里全是甜腥的味道，抬手一抹，一手背的血。
真可怕，母亲居然打了他。
那个威严尊贵，仪容典雅的母亲，从不允许亲近，只会高高在上训诫他的母亲，居然会出宫来看他，还毫无仪态地动手打了他两巴掌。
打得他悲欣交加。
容钰满心茫然，还没等想出点什么，屋里众人就跑了出来，七手八脚地把他迎进屋里，抹脸敷冰地大忙了一通。五娘更是哭得妝都花了，往容钰脸上擦了半盒子药膏。娇贵的翎皇子重伤未愈又吹了半天风，当天夜里就有了发热的迹象，当值的医官生怕伤后外邪侵体，连忙熬了汤药灌下去。五娘晚上本没有差事，可也跟着忙乱到天亮，等翎殿下睡安稳了才退出来歇一会儿。她看着四下无人，就抱着膝盖坐在外面台阶上，想起明坤宫说自己的话，忍耐已久的眼泪忍不住无声无息地滚落下来。
她确实低贱。教坊里当烧火丫头养大的。跟母亲走进莫氏宅院的时候她曾经高兴得要命，因为自己居然穿上了绸缎衣服，而且想吃肉就能吃上肉。可是这个姓氏让她吃饱穿暖，也给了她更多的羞辱嘲笑。每个人都争着踩别人的脸，连出身都成了罪。
以前还怪娘不顾脸面，居然把她送西院来伺候人。其实，她本来连进这个屋子都不配。

莫五娘满心悲苦，从自己的低贱身份，想到渺茫的未来，又想自己年纪这么大还嫁不出去，作侍妾都没人要。她越想越伤心，便埋首在自己手臂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她刚哭了一小会，眼角余光就瞥见一双军靴悄无声息地走近，迟疑着站在自己身旁。那靴子是宫中统一的样式，她已见过好几回，便知道是安平来了。这家伙居然难得的温柔体贴，不打扰也不离开，就默默地在自己身旁陪着。五娘心里一暖，索性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哭完也不抬头，就埋脸在手臂里，带着哭腔问：“你听见明坤宫说的话了？”
身边人答：“听见了。”
这明显不是安平的声音。五娘猛地抬头，见到身旁站着的人居然是临渊，吓得差点跳起来。她抹了两把脸，慌忙站起来想解释：“我……”
面容冷峻的男人目视前方，冷冷道：“以后不要在这哭。里面能听见声音。”
他一直冷冰冰地不大理人，这还是第一次和五娘私下里说话。五娘涨红了脸，低声说：“知道了。”
她感到万分的难堪和羞窘，血液冲到脸上，叫她浑身发烫，抬不起头来。泪水再次满溢了眼眶，她竭尽全力强忍着，不想再丢人。她死死盯着地上的影子，等着男人轻蔑地离开。可那个影子突然靠近，她眼前一暗，被临渊紧紧地抱住了。
这个拥抱扎扎实实，快得像一场晕眩。五娘登时僵呆，吓得眼泪都没了，再抬头却只见到男人的背影，一撩帘子进了屋。

天刚蒙蒙亮。临渊本想回厢房睡一觉，犹豫了一会而还是放轻了脚步，悄悄走进里间卧房。容钰半梦半醒，像是有感应般翻了个身，含含糊糊问：“干什么去了？”
临渊答：“外面有声音，出去看一下。”
容钰便继续问：“怎么了？”
临渊答：“莫五娘在哭。”
容钰怔了怔，明白过来就叹了口气：“唉。我母亲说的话叫她听见了。”
他揉着眼睛万分烦恼，想了半天说：“我母亲不喜欢，明天掌事女官就会把她们遣出去。五娘一定伤心，得想个法子安慰一下才好。”
临渊说：“我刚才抱过她了。”
容钰一惊，声音陡然升高：“你抱她干什么？”
临渊说：“安慰她。这法子确实好用，我只抱了一下，她就不哭了。”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好像新学了一个可以灵活运用的小窍门。容钰勃然变色，腾地一下就坐起身，冷冷道：“安慰就好好安慰，你干什么要去抱人家？”

他被自己的话伤到了，胸中燃起了熊熊怒火。当初第一次要临渊抱自己的时候，他多不情愿多紧张啊！才在自己这里学会了怎么亲近人，转头就跑外面去哄女人了！容钰怒火中烧，狠狠瞪着临渊大吼：“你是我的是我的！你怎么能去碰别人！”
他第一次发这么大脾气，把临渊搞得非常迷惑，只得沉默着跪了下来。他并没有违犯什么诫律，但是有些上位者为了掌控下属，会这样先让人做错事，然后再狠狠惩罚立下规矩。他知道认主后会有一次训诫，教他牢记主人的权威，却没想到是今天。他垂下眼睛，解开腰间盘绕的软鞭，双手捧着低声说：“属下知错，请主人责罚。”
容钰被母亲冤枉得满心憋屈，本来要借机大大发作一通，岂料还没说几句，临渊就先跪下了。他气得捶床，夺过软鞭狠拽两下，怒吼：“这是个什么东西！”
他本要把临渊的鞭子弄坏泄愤，想不到短鞭格外韧实，拽了几下也没断。临渊见他执鞭在手，就脱了上衣答：“诫鞭。”
容钰气笑了，说：“我知道是诫鞭。”
这种诫鞭十分常见，鞭身柔中带韧，打人不伤筋骨。世家子弟娇生惯养，开蒙后先生不方便训诫，家主就赐下诫鞭令小孩子自己带着进书房，让先生惩戒的时候少些顾虑。皇室教养严厉，容钰小时候也曾被狠狠教训，此时见手里这条短鞭沉沉实实，额外还缠裹了铜丝，便知道是给成人用的，打身上想必十分疼痛。可是武者赴死且不惧，又怎么会在乎这一点疼痛？他有些莫名，劈空虚挥了两鞭，说：“这玩意有什么用？”

风声凌厉如实鞭，抽在半空中，和直接抽打在身上也没什么两样。临渊的脊背不受控制地掠过一阵痉挛，他咬紧牙关伏下`身，把脸埋在了自己手臂中。对这条诫鞭的畏惧已经刻在了骨子里，持鞭人根本不需要动手，他已经疼得几欲崩溃。濒死的记忆瞬间笼罩了他，让他变成了无助软弱的小孩子，在磅礴的疼痛中绝望地发抖，却不敢逃避。他浑身瘫软半天不起身，容钰就发现了异状，连忙去拉他，皱眉道：“又怎么了？”
他的手刚碰到临渊肩膀，对方就蓦地断了呼吸，从脊背到腰身哆嗦成一片。强健结实的肌肉紧绷着，小麦色的肌肤虽然光滑，在明亮阳光的照耀下却重重叠叠布满了晦暗的印记，从头到脚没一寸完好。容钰怔了怔，连忙硬扳着临渊肩膀细瞧，认出了数不尽的鞭痕。诫鞭责打很少会有外伤，这得打多狠才能留下痕迹？容钰大惊失色，怒道：“帝国早就命令禁止私刑，谁敢这么打你？”
临渊镇定了一些，垂着眼睛不看容钰：“我不属于帝国，我只属于主人。”
容钰明白了，看着临渊说不出话来。
这叫奉鞭而训，是一种掌控武者的手段。

武者大多桀骜，为了方便控制，有些家族就趁着武者刚开始习武的时候幼小，故意留下畏惧。小孩子承受能力弱，一次次被鞭打濒死，很快就会留下长久记忆。这样成年累月的训诫下来，不管武者成年后多强大，对这条诫鞭的畏惧都不会消除，一辈子保持忠诚顺从。帝国明令禁止私刑，可诫鞭却算不上什么刑罚，拿来责罚一位武者也不会落人口实，但对武者来说却无比残酷，足叫他再不敢违逆执鞭人。容钰怔了一会儿，仰天长叹道：“唉。你快把我气死了气死了。”
他心中钝钝地疼痛，想起那个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吻。
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特别生气的时候，就想吻他。
容钰将短鞭弯折，缠在自己手腕上。什么时候能释怀，那些一人独占的往事，他想起那条难解的腰带，原来就是这条诫鞭。箭雨中临渊曾用来绑住双手，把自己护在怀抱里。如果他没有横插阻拦，临渊现在已在都尉府效力。他通过遴选，得到了武者头衔，还成了翎字军的统领。做皇子影卫要牺牲自主权，他这样的出身，应该比谁都明白意味着什么，可他还是点了头，把诫鞭放进自己手中。两辈子，都愿意。
容钰轻轻叹息，低头为临渊披上了外衣。

欠他太多，不能细想。想多了受不了。
他想把临渊拉起来，却得到了无比僵硬的回应，手臂刚抬，临渊就瑟缩着闪躲开视线。容钰怔了怔才明白，他本想留下这条诫鞭，可诫鞭若留，临渊会怕他一辈子。他叹了口气，轻声说：“是我不好，不该对你发火。”
他叫人取了大剪刀来，坐床上亲自动手，要把短鞭毁掉。鞭子里缠了铜丝，剪起来很费劲，他花了许多功夫，才把鞭子剪成两段。临渊本来在伏在床下，听见声响就露出脑袋来盯着瞧，等鞭子断为两截，他就爬上床在旁边专心致志地看容钰剪鞭子。鞭子很难弄断，可容钰却徒生了万倍的耐心，在临渊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地去剪。他心中无比平静，平静中又滋生着怜惜和柔软，这感觉如此丰厚轻盈，让他想起一个词，叫心上人。
他一无所知的心上人。被隔绝被限制，被培养成一件冷血兵器，不思考，也没有感情，只会照着命令做事情。
影卫掌兵权。皇子亲兵何等紧要，所有人都觉得他荒唐，硬要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临渊空降作影卫。没有人明白，他已经提前知道了临渊两年后的样子。他杀伐决断，冷峻果决，临阵有雷霆之威。他比野草还蓬勃，在军队里很快就磨砺出锋，从一个普通兵士跃升为带兵统领。只须一点自由和机会，他就能焕发出无比夺目的光彩。
现在才是个开始。他会慢慢懂得，会迅速成长。只要自己争取到更广阔的天地，在护火人这个位置上，他将成为帝国的荣耀。

容钰忍不住微笑，见临渊茫然懵懂，只会盯着自己剪鞭子，便轻声解释：“拥抱要很亲近的人才能做。孤身男女易生情愫，五娘是个姑娘，你若对她无意，就不应该随随便便去抱人家。我抱你，是因为我想亲近你，你要对我无意，我也不会再随便碰你。”
他见临渊耳朵微微一动，生怕他顺口就说出“无意”来，连忙又道：“你现在不明白，以后会懂。我们作一个约定，两年内你是我的影卫，不可以和别人亲近。两年后你什么都明白了，就自己做选择，我不阻拦。”
临渊把“两年内不可以和别人亲近”这条规矩记在心里，点头答了是。
容钰费力剪了大半个上午，才把那条诫鞭剪成几段，让临渊扔掉。临渊很认真地执行主人的命令，拿衣裳兜着断鞭，特地走到湖心亭里去，手腕一翻，将几截断鞭沉进了湖水中。湖心微澜，临渊便在亭中站着，等到湖面恢复平静，他就蹲下`身往水里仔细地看了看。
湖水静深，什么都看不到了。
临渊感到一阵困惑，伸手在水里轻轻撩了撩。
世界曾经有规则。诫律很明确，违犯就会被责罚。只要什么都不想，保持服从，就能够平静地生活。

可是现在他觉得很混乱，翎殿下是他见过最糟糕的主人。命令一天一变，明明是一样的事情，有时候让他高兴，有时候又让他生气。
还把诫鞭毁掉。
这东西一毁，世上再没什么东西能够约束他。他不是武者，无须遵守效忠的誓言，他现在就可以离开。很久以前他第一次来皇城的时候，曾经见到临街一间店铺挂了满墙的刀剑，那是他对这座城最美好的印象。他很想再去看一眼，现在就想去。
不过如果自己走了，翎殿下怎么办呢？他是很糟糕的主人，没有自己震慑，别人都不怕他。他要去西境监军，那边又冷又荒凉，说不定会被人欺负。
翎殿下需要一把刀。需要一个绝对忠诚，实力强大的武者维护他的威仪，为他流血。
他尝过殿下的血，应该用血来回报。殿下给他自由，他也应该以自由回报。
刀剑铺不去也没关系。
临渊下定决心，就单膝跪地，对着湖水立了誓。他发誓以血还血，至死方休。这誓言长怀心间，却不曾吐露唇齿，不被人知晓，也不被人感念。他不知道自己本应有截然不同的道路，如果翎殿下没有阻拦，他现在已在都尉府，通过遴选，刚得到武者头衔。崭新的天地在眼前打开，他感激翎殿下的特赦，曾经在同一个日子里，立下同样的誓言。
以血还血，至死方休。
他在湖心亭里呆了一会儿，想到诫鞭没了，被自己扔湖里去了，突然觉得有点恐慌。他举目四顾，见没人注意他，就一溜烟跑回主人寝房，藏到了大床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