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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倚暮云初见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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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iPhone客户端1楼2018-07-03 01:20回复
    迁至新宅第一日,仿佛战役暂停,偃旗息鼓,我一味地感到疲惫。
    困。困得饭未潦草吃,登堂入室,一心渴睡,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整两个时辰。不管了,平阳,陈留,再或是其他,谁来我也无心见。朱门深深,庭院寂寂,无人的,冷清的,虚伪的府邸如哀荣。我在其中沉睡,睡得不愿再醒,——醒来是黄昏,冬日里天晏得早,鸟雀归巢,不见一丝活的影,唯有殿前一炷兜末香,婷婷袅袅,袅袅婷婷。
    深呼吸,令着烟沉入肺里去,凉气挤在隔膜中开膛破肚大杀四方,我坐在床沿,有些觉出冷,锦缎顽固地把人拥住,恍若一捧雪。
    有人叫门。我想起来了,她说过他今日要来。燕昭?是不是这个名字,我只半梦半醒。
     


    来自iPhone客户端2楼2018-07-03 0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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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困得厉害,竟一睡至此,未换朝服。方才是美梦,醒来仍觉还不够,思绪留恋,辗转梦里不愿醒。白,全是肃杀杀压人眼睛的白与冷清,冷峭寒冽,静有残叶婆娑声,院角一排敞口瓷缸蓄海棠,徒有其名,丁点颜色也不见,只是灰头耷脑地败落着,在这刻薄的西风中强行高兴,手舞足蹈。
      他来得未免不是时候,趿着鞋往外去时我在心里暗想,但既然来了,总不能令他在门外久候。
      “来了?”
      他也果然未在门外久候。我低着头,先看见他的黑靴,是常见的款式,往上看,见着他的脸,是很英俊的少年的脸。我冲他咧了咧嘴,算是笑,像招呼一个朋友,再多的没有一句。——关乎于他,平阳所豢养的一名死士,我不该纠问太多,而关乎于我,也似无须我多加赘述。我上下把他扫了一遍,这一眼代替了许多其他没说的话,冬日的风困囿在这园中,把人的力气都一味地速冻住了,什么都慢,慢如今岁僵死的树与荒草,一阵风过,捎带着几朵残雪,有干瘪的枯杏落在地上,簌簌梭梭。这少年站在我的身前,似乎比我要矮一点,我低眉,透过方才未醒的梦境看他,他眼神明亮,像雪下蛰伏的虬埋根枝,带有一种沉默孔武的生机。
      我几乎错觉,将他归入我美梦的其中部分,惊醒时很骇然,心跳隆隆响。
      “我给你留着门的。”
      捡起那颗枯杏的时候我说。
      “你是平阳公主派来的人,想什么时候进来,就什么时候进来,我的官邸永不落锁,——你住这儿,”这一间是平阳选的,我替他把门推开,因是新居,还没什么陈设,该尽一尽地主之谊,我想了想,补充,“缺什么就和我说。”


      6楼2018-07-03 1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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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简捷,而且有力,他的掌心干燥,一桶冰随着这干燥的一触坠入我的胃里,砰,战栗打通脊柱内腔向天灵升腾,我旋即想到,这就是他来这儿的任务。我只好挂上一个走投无路的微笑作为回应,够了吗?很坦然地,摆出引颈就戮的样子,献上无尽贴心,自投罗网的服从。
        雪细细地涤荡着甸落下来,零星的雪霰落在窗棂,温柔得叫人心烦意乱。其实他可以更理直气壮一点,这样我就有清晰的理由去继续保持恨意,但事实是他这般客套,彬彬有礼,甚至于带着一点儿年轻的,男孩子的痴气。这令我们的关系变得似乎有些奇怪,——远不及是朋友,比主宾却似乎来得更为亲昵,他的手指的触感仍滞留在我腕上,好像是一个无形的软制枷锁,我在雪中领他走过庭院,将那扇雕着花的木门推开,——雪腻踏着在枝上缠结,跌堕,可盘枝的喜鹊却仍不识疾苦地立在梢头,永啼无声。
        “请。”
        香炉内的几缕白烟们败坏廉耻,不遗余力地纠缠上来,一派狼藉,我有些讷讷,耳朵给烫抓住了。
        “我......”,我开始不安起来,“我刚醒。”


        8楼2018-07-03 2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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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他更擅长用刀说话,我学着他的语言将这名为“无”的刀柄握住,冷冽的,历历鲜明的疼痛里他和它异口同声地贴着我的血管低语,我冲他点头,微笑,示意我听懂了。
          刀不是我的武器,我幼时只练过剑,作为王子,我的剑不必也不应沾血。而恰因如此,时至今日,我连剑也趋荒芜,——出于人所天然的自我保护机制,我下意识地躲避着所有铁与鲜血,——在客套的微笑中我看着他的眼睛,眼睛是我比刀更为熟稔的一门语言,没关系,我笑得近乎于哂,燕昭,抑或者平阳,我连命都在你手里,你还担心什么?我将刀柄紧握,如同握住铜制的一方权柄,——这譬如折辱的严酷一握里,或包含有我所不愿解读的无言之哀:我在平阳心中,早已褪去人格,同这杀人之凶器无异,仅做一席棋子而供驱驰所用,但她这样的情绪,究竟是狂妄显白到了什么地步,才能令她所派遣的这位少年亦耳濡目染,如这般对待我呢?!
          压抑着的雪日,屋里有粘腻而不自知的冷。
          我的脉搏,因为他这一扣,而更激烈地跳了起来。血汩汩地责难着追问,要将我剖开吗,这锐可解腕的一匹尖刀,我只怕你会失望,因我远非世人心中所臆想出的样子,可是,如果你要,它快乐地和它隔着我的掌心打招呼,我也没什么好不赞同。
          “燕昭”,我没有将刀放开,他的手仍覆在我的手上,“我官拜治粟平准六百石,照理,你见我应下跪。”
          耳根处暴乱的红色蔓延开了,一如炉中乖觉的兜末香,踞着人的手足攀升。
          “不过我不需要别人跪我”,我从姓魏的兄妹手中借来这柄权势,借以暂托灵魂,又强以绝对的自尊把它吹鼓,我悲哀地想道,这虚与委蛇的自欺一定也瞒不过他,“你可以叫我和之。”
          困又来磨损我。我撑着精神,用竭尽庄严的态度和他讲话。
          “我曾有一把好剑,可惜失落了,若有机会,该叫你见一见它。”
          这是真的,我是真的曾拥有过一把好剑,但可惜我不能像他那样把这剑的名字宣之于口。我只好将这官袍的广袖拂起,送上一截完整的手腕与臂,指着其中的一道伤疤告诉他,
          “它是一把锋利又无用的好剑,是人最忠诚不欺的朋友,直到我将它失落为止,它只杀过一个人,还没有杀死,——虽然伤口很深,但我来不及了。”


          来自iPhone客户端12楼2018-07-04 1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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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他一肉身作鞘,这刀就贴着他的手臂藏着。我垂下眼睛,感到自己的心又一次剧烈地跳动起来,我在他的态度里生出厌倦,——还是睡着了好,梦中无需客套,更不必往来心机,缝补出连环的虚情假意。
            “那是你的职责所在,你应该告诉她,一字不落,”他还是太小了,小得有些天真,除生死外不更他事,我有些酸酸地想,他大概几岁?有没有二十?二十岁我已改头换面去做官了,而他还在这里怀着童稚姑妄言之。
            “不过,我猜她听后只会微笑,——这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我说的这些,她早就都知道了,这也是她教给我的。”振一振肩膊,我学着他的口吻,在他的句尾补充。“燕昭,我早就应该死,四年,甚至更早之前,这些事我不愿说,也不愿他人知道,但如果你想,会有许多人乐意当成故事讲给你听。”
            故事,小说,演绎,还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是另一名以他者的肉身作鞘的“无”,我该和这小刀相认,难兄难弟。想到这里我只感到伤心,伤心得再有什么后话,也统统无力和他拆解。
            “如果不配用剑的人从此不再拿剑,那么我也将永远地缄口不言,——燕昭,你并不用剑。”


            14楼2018-07-04 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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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火烧冷了”,我把那只饱得满胀的纸包拿布盖了,放在他的床前,“替你买了新的。”
              好,他好像还没醒,我立在他的床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发誓,不是有意要教他听的,这并非负荆请罪,也无需他向平阳求情,我只是......,我强迫自己继续往下细想,我只是对他有些愧疚。——他一定是伤心了,无论如何,总不应对这样一个孩子口不择言,不该用自己的失去对他加以责难。他并没有什么过错,我在一种忧心忡忡,无可奈何的心情里胡乱地想,我应该要活下去,死究竟很不值当,故不应以卵击石,做无谓的口舌之争;而他,我对他所知甚少,对他而言,最好的保护应该是置身事外永不搅入其中,如前所述,我有过太多的来不及,可现在大概还来得及,——为了不牵连这位无辜的少年,我决定与他不越雷池,真正地相敬如宾。
              这样的典故,我被自己逗得笑了。毕竟,平心而论,他待我不坏,虽有些肖似平阳,但至少不像陈留。日光落在他的发梢尖上,疲倦,柔软,而且温柔,我用一种哑哑的声音对他说一些他或许听不见的话。
              “......我怀疑自己会死,但活着总来得更好一些,……燕昭,你的名字很好听,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对你,那些话也并不是对你说的。你还很小,有权力生气,这是很幸福的事,”黄昏又落了雪,天早早地暗了下去,风刺进窗子来了,把冷刻在人的骨头里。
              心如死灰,我很用力的呼吸,话越来越轻下去,我应该要离开了,实际上,这些话都不是对他说的。
              “......我不会再叫你为难,这样,或许我们都会活得更长久些。”


              来自iPhone客户端17楼2018-07-04 1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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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我本人


                18楼2018-07-04 2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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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醒了,”我不免有些尴尬,眼游离着弧过他的脸,往下,低,再更低,左床腿有一颗小小的疙瘩,我和这颗疙瘩叫劲,讷讷地,“那么我——”
                  我该先告辞了,我立在床前,愣愣地听着他讲。活下去,他用一种快活又轻松的语气说道,无是那把我今日新认识的小刀,他与它称兄道弟,口吻自然得仿佛他们真是兄弟,——他很天真,也很自信,我二十岁时远不及他胸有成竹。
                  我怀疑我误会他了,也许他并不是那个意思,这双眼不是骗人的眼。胳膊越过我,把涌动的热香探捉过去,黄昏时节,室内暗得很轻,空气清新凛冽,尘埃粒粒可见。我忙将他掀开的被子又掖回去,天太冷了,我试图拿捏出一个属于长辈的架子,却只是很轻地叹了口气。
                  他的被子十分温暖,我把冷冰冰的手指缩回袖子里,偷偷地心惊肉跳。
                  “我睡着了吗,”坐在他的床边,我想起一桩事来,斟酌着,从挤成一团的眉心里挤出一句,“我是说,刚刚,今天中午,我睡着了吗”


                  来自iPhone客户端20楼2018-07-05 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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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是个很长的梦。”
                    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个探病的叔叔或者哥哥,他坐在床上吃,我坐在床边看,——他吃得生龙活虎,间歇亮出犬齿,森然有锐意,仿佛是那把刀。——他的确该和刀做兄弟,暮色中最末的一丝蓬勃落在他的发顶,旋着,乱糟糟的两根荡呀荡,连上天也眷顾他,无数的暗色从寂静里被放出来,穿针引线钉在人的衣袂袖角,我或许应该走了。
                    肩抖了抖,没抖落这一层冷透的青,看着他的手指我恍然很想替他揩净,却又想起这肆无忌惮的十指或比我想象中更为有力,只要平阳一声令下,他能悄无声息地拧断我的脖子就像扯开一只火烧。在这个和平的,驯良温柔的梦里他曾暂如昙花一现,但我真的已经醒透,冬日冷冽的空气有助于荡清肺腑,一洗愁肠。
                    真可惜,我兄弟零落,连刀剑也不能提及。我冲他点了点头,把其余的问题和问候一起吞了回去,我看他吃的时候很饿,可看完又只觉得空虚,有时候噩梦也不是什么坏事,我之砒霜彼之蜜糖,自有人在噩梦中自欺欺人,淹留不愿醒。但做梦也不容易,权势登天,梦也不能自己定,——要谁生,谁偏在梦里无声无息地死去,托体同山阿,桃花源里人家无论魏晋;要谁死,又偏在梦里十年如一日,点点滴滴,直到天明。
                    “——也许我该去再睡一会儿,”我跟他道别,“燕昭,祝你做个好梦。”


                    22楼2018-07-05 1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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