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东君｜俏倬82｜月影台 ☰
（川扇儿照往日出离，我的魂照往日没在那儿。膳房每回送的点心并不重样，却并没一碟白糖糕——实则有也不济事的。牖下那盆矮玉兰，与我面面相觑半晌，倏而抖一抖花冠，像是讶异川扇儿莫名拔高的声量：“妹儿，有糖糕喃！”）
啊，（我怔了怔，叫她收声，探得她就在屋边，便没去攘。）我瞧瞧。（掂盘子嗅一圈，没阿娘的香，有点儿悻悻，又撂给她，蔫答答地。）我不要吃了，你拿去吧。

☰ 薛东君｜俏倬82｜月影台 ☰
（腻侬声调娓娓来，娓娓去了。我嗅见一腔黄油面的香，香中别有个女郎，又是灼人好看的丽质。——这些天见了许多——光一个月影台。山外山人外人，我坐井观天，不肯出来。而这位，比之令我不喜欢的，挺有些意思。）
啊，行呀。（以我十四载的见闻，没听过像这样拐弯的官话，再浅陋地揣测几分，是南边儿过来的。颇爽利应了声，笑眯眯地迎她进屋，叫川扇儿拿糖糕给人。）坐下吃吧。我听您说话怪新鲜的，您是南地人？

☰ 薛东君｜俏倬82｜月影台 ☰
（川扇儿是蜀姑娘，函函的椒末儿也是；阿娘苏白口音，一个侠女。我没听过别地的方言，眼界儿亦浅，以为南边就是广陵，崴扭学一句。）侬似苏州人伐？（不很像，阿娘甚少这样说话的。我跟着川扇儿混弄，一口很不地道的蜀中腔——这个比苏州话在行。攘一攘川扇儿，她一激灵，道：小娘子，你吃诶，君妹儿没得胃口。）
您吃吧，我不很饿呢。（我动动胳膊，把碟子杵她跟前，抄着手。亮晶晶的瞳仁眄她。）我阿娘是苏州人，也很会做白糖糕。

☰ 薛东君｜俏倬82｜月影台 ☰
（读史不出门，不觉十三州之旷大。小娘子又一否，再纠缠苏州不苏州，广陵不广陵，便很没意思了。她吃得很香，诱我拿咸糕来尝，半口椒盐，酥皮嫩馅，囫囵落肚。绢帕擦一擦手，挑别的话头。）
我家就在阳城，离这儿不远。（撑腮远望红墙，眨眨眼。）隔着这么多道宫墙，明知回不去的，索性再也不想了。
（抿唇眄她，矜矜投一抹笑。）我姓薛，您呢？

☰ 薛东君｜俏倬82｜月影台 ☰
（我不曾离家，便不曾知晓她所说的海是什么地方。小时候读《水经注》，遇得艰涩的，拿着书问阿耶，阿耶只说，上古四海，称鲛人海、南海、海西国与东蓬莱，我听得一知半解，要再问，被薛慎行撂来一本山海经，一本众神册，叫我自个儿揣摩——他总霸着阿耶。）
（旧事使人气恼，我磨一磨牙。睖睁小娘子，半晌。）啊，（照她的发音，）岑霓珠？（这名讳很合她，珪角星芒，明丽烂逸。笑眯眯地。）岑娘子。你爱吃白糖糕？下回碰见，我再邀你过来。

☰ 薛东君｜才人｜俏倬87｜合欢东阁 ☰
（自打川扇儿从包袱里摸出个坏香囊，我的日子便很不好过。仗着她手巧，偏要与我为难，美其名曰：教您女红刺绣，缝补总要学的。抗议无用，于是我这几日垂头丧脑，把绣花针当定海杵，香囊当龙王宫，做个孙猴儿，搅和一通——乱绣。比初时烂两瓣的好些，当然，也更难看，针脚乱糟糟的。）
（川扇儿瞄一眼瞄一眼的，憋不住笑。我捏着它，撇撇嘴，发脾气道，）人家的东西都被我绣坏啦！你还笑！（恼了一会儿，又觉得很委屈。）岑娘子要生我的气了。
（她方知坏事，忙不迭哄了我半晌，又自告奋勇，拿着佩囊去寻人。一路碰见洒扫的、当值的，都问：请问，姓岑的小主住在哪儿？皆是未果，没人知道有个姓岑的。回来也耷拉着脑袋：君妹儿，岑娘子好像……落选了。）

☰ 薛东君｜才人｜俏倬87｜合欢东阁 ☰
落选了？（我瞪着川扇儿，先是怔愣，须臾又气又郁结，攒着不是，更发不出来，闷得难受，憋出两泡泪。）……是因为她官话说得不好么？（这回岑娘不会怪我绣坏她的香包了，可我一点儿也不高兴。）早知道我教教她。
（这位不认识的程选侍，来得不合时宜，往我霉头上一撞。我正伤心难过，不管不顾的，又要对合节发一通火，气咻咻的。）谁呀！不见！（岑娘的香囊在手心里静静躺着，真难看。我摩挲几下，一霎委屈更甚，抽了抽鼻子，抬袖揩眼。）

☰ 薛东君｜才人｜俏倬87｜合欢东阁 ☰
（合节说外头程选侍讲话很有古怪，她听不懂，支支吾吾半天，只将罐子塞了一个满怀。我接着礼，亦很愕然，愣了一会儿，才囔着嗓子。）……啊？（是没反应过来。）程选侍？你认识吗？（她摇摇头。）
（我与她大眼瞪小眼半晌，哭也忘了。丑香包这样的伤心物，自然哪儿不碍眼朝哪儿摆，弃置一个软垫底下，再不看它。有精神想事儿了，觉得于情于理，都得请这位来送礼的程选侍进屋坐坐，再赔个礼，道个歉——谁叫我一时意气了？于是一壁抽鼻子，一壁蹬下榻，趿拉着鞋去迎她，也不抬头，只软绵绵地嘟哝。）不好意思呀，我实在太难过啦。

☰ 薛东君｜才人｜俏倬87｜合欢东阁 ☰
（岑娘子；程选侍——我默了一会儿，张了张嘴，改口，）程娘子，（干巴巴地。）……原是我记错了。
（她官话说得仍很不好，急起来更是囫囵。我费力地驱使此刻不太灵光的脑仁，像在搅一盆浆糊，辨认完，从软垫底下把程娘的——我绣坏的丑香囊扒拉出来，瘪着嘴递过去。）上回你落了这个在我屋里……（又空张了张嘴，）啊，就是，我看它坏了，想补一补，然后。（剜川扇儿一眼。她的茶一抖，还是稳稳的落在案上。）
（我再没话了，收回手，把香包捂得严严实实的，很大义凛然。）算了太丑啦，我赔你个新的吧！

☰ 薛东君｜才人｜俏倬87｜合欢东阁 ☰
不会呀……（低低答。）
（琉璃眼，绀黛眉，这是程娘的好颜色，眸光清清一抹，不掺杂半点污浊，漂亮、温柔、大度——哪儿也好。她怎么能不苛责我呢？换了我对旁人，定要发一通脾气的。我有些愧怍了，手里头握着丑香囊，一摩挲、一摩挲，只垂着脑袋，不敢看她。该过了许久，才慢吞吞地，声儿打颤。）对不起……（摊开手掌，递过去，）这分明是你的宝物，我本就不该动作——缝一缝，也不是锦上添花，（火上浇油罢了。手足无措起来。）哎，我，我不该动的。
（香囊脱手，我够着杯子，抱过来啜一口茶，试着叫她。）啊，霓珠？（很迟疑，）我绣活做得很不好，但是，可以给你调配点儿新的香药，找个好看的壳子，再送给你。好吗？（抿抿嘴。）你喜欢什么香？

☰ 薛东君｜才人｜俏倬87｜合欢东阁 ☰
那，石黛青或蟹壳青底儿，绣四山晴翠，装桂子与荷花，好不好？——但要入了秋啦。我多摘一些花，捣碎了，再叫扇儿瓮点露水，拿沉檀合蜂蜜浸一浸，应该能留得久一些，到来年开春你再戴上，不知道还香不香……
（我忙不迭接上一个不成器的妙想。）
（程娘更像仙客来，花葶纤纤的，一捧红，开得灼灼。灼灼底下，层叠一沓浓绿，还有嫩俏些的粉白色，总是很占青春；桂也好，也温柔可人，香亦幽幽的。我笑一下，又吃一口茶，嘿嘿两声。）我也不大精通这个。

☰ 薛东君｜才人｜俏倬87｜合欢东阁 ☰
月影台的女四书不是么？（我撑着榻，踢腾踢腾腿。轻飘飘地。）咱们都一样呀，做嫔御，熟读女四书，知道安分守己，侍奉君上，就好啦。
（正如我没见过沧海奔流，便不崇敬海；没跋涉过山，便不盼望重峦。少读书、少见闻，予红墙里的女人来说，没什么坏处。勤谨一心，恭勉一生，就最好。——月影台的姑姑这样说。程娘该是最合规矩的佳丽，没那样多的天马行空，奇思异想。而书读多了，心不专，是要往外飞的。）
（我离开阿耶之后，没什么反骨，也不觉得被天家束缚。书仍旧要读。于是拖长调“嗯”一声，歪头看她。）你想看什么书？改日，咱们可以一齐去石渠阁呀。

☰ 薛东君｜才人｜俏倬87｜合欢东阁 ☰
（毫不客气的自夸，我是博览群书，广采众长的。以往我读书很囫囵，但要与薛慎行争高下，便什么都看。——他不能比我更博闻强识。可他确实是的，只输在不够利索的嘴皮子。）
听过西厢记么？（墙头马上、游园惊梦、桃花扇底，这些大抵是小姑娘爱听的。戏是缠绵悱恻，话本儿亦是，人世之梦，一如不谙世事的深闺姑娘对情事一瞥零星的念想，勾人极了。）故事集子——我常叫它话本儿，讲男女之情的多。西厢记就是的，很有名呢。（我不讳臊。）当然啦，圆满一些的更好看。我前段日子借了本柳毅，已读完了。你拿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