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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长安】『原创』贞元十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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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Jilliannnn
  • 陪戎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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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我大海月
9102年才来写冷cp的人是不是只有我→_→
顺便给可能点进来看的胖友打个预防针
写这篇文的时候我试图当一个考据党然而失败了(啊唐朝的行政官职什么的真的太太太太复杂了!!),所以这篇可能会出现很多吃历史书的描写,以及,角色大概率ooc
虽然坑品不太好但是会努力更完的……嗯海月的坑真的太多了,我也是被坑怕了才忍不住自己开坑会每天都写,凑够一章了就会更……


  • Jilliannnn
  • 陪戎校尉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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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惊堂
贞元十九年春,长安城内外,草长莺飞。
临近上巳,正是踏春出游的好时候。城南曲江一早已聚集了成群结队的红男绿女,三三两两沿池畔游走,饮酒赏花,好不热闹;又兼有各色叫卖饮食茶水、胭脂首饰的小摊子沿路设立。一时之间,整座长安城的繁华仿佛自己有了生命,在向着曲江池围拢似的。
兰玛珊蒂拢了拢衣袖,在临近池畔的一家茶摊前坐下。身侧的侍女见状,忙掏出手绢儿替她擦了擦矮桌上残留的茶水。
“小蟾,你快坐下吧,今日人多,茶摊有座不容易,不必那么多讲究。”兰玛珊蒂摆了摆手,拉着侍女坐在了自己身边。那侍女看着年纪尚小,说话做事均透着一股子生怯,此刻被兰玛珊蒂拉着坐在旁边,只细声细气地应答了一声:“是,兰娘子。”
主仆二人唤来店家,要了一壶碧螺春、一碟干果子。小蟾替兰玛珊蒂斟上茶,放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正斟第二杯时,忽听得茶摊外围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
“说时迟那时快——”
“小蟾,这是什么声音?”兰玛珊蒂循声望去,只能看见几尺开外,一群茶客正围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娘子,外边儿来了个说书先生,刚才在拍惊堂木呢。”
“说书?”
“就是讲故事。”小蟾侧着耳朵仔细听了听,“娘子快听,好像讲的是去年献乐的事儿呢!”
小蟾年纪小,一见旁边有热闹可瞧,贪玩的天性到底按捺不住,站起来连连往人群里望去。兰玛珊蒂便笑道:“你要想过去瞧热闹便去吧。”
“可是,娘子你……”小蟾站在原地,望望听说书的人群,又不放心地看着兰玛珊蒂的眼睛。
“我不要紧,近处我还是能看见的。你去听了,有些什么新鲜事儿,也好回来给我讲讲。”
“哎,谢过兰娘子!”小蟾领了命,欢天喜地地朝说书人跑去了。
随着小蟾的脚步声从身畔跑远,兰玛珊蒂也屏息凝神,将注意力随着小蟾,投进了不远处的人群中。一年以来,她的眼睛恢复缓慢,耳朵却在黑暗中练得越发灵敏。即便身处嘈杂之中,她也能从乱中听出一点序来。
只听那说书人讲至酣处,正口若悬河:
“众内卫抬头一看,只见一人从天而降,心头已是一惊。再看仔细些,这人是黑面皮,短须髯,一身红衣似浴血,手持红伞如罗刹。你道那人是谁?长安内外,街头坊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长安无首,赤帝东来。”
听到熟人的名字,兰玛珊蒂不禁莞尔一笑,然而眉间却又隐隐浮上一层哀戚。自献乐后海东来便没了踪迹,尽管皇帝差了各地鸽房四处搜寻,也是音讯全无,真真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渐渐地,随着献乐一事逐渐在时间的尘埃里冷却,内卫鸽房的搜寻也在不知哪一天停止了。海东来已在大明宫前那一战中死去成为了长安百官的共识,于是弹劾的奏折、弄权的证据,便流水似的送到了皇帝的面前。饶是皇帝再信任海东来,也不得不在百官面前做个样子,削了海东来的官职,把内卫重新交到了月霜行手上;若不是后者从中斡旋,安排兰玛珊蒂以义妹身份住进海府,只怕那座宅子如今也早已收归国库。昔日的长安第一人,如今不过是话本传奇中的一抹红色的剪影罢了。
那说书先生继续讲道:“这海东来是杀人从不手软,可月霜行还念着同僚之谊,手下只守不攻;而众内卫领了假圣旨,以为自己是奉旨截杀,招招都下的是杀手。一时之间,双方打得是难舍难分,谁也没能占了谁的上风。不过,这时间一长,海东来到底是身受重伤,月霜行也是体力难支,眼看着二人就要落了下风,陛下那道救命的圣旨却迟迟不来……”
兰玛珊蒂秀眉微蹙。她只知道,献乐那日月霜行率禁卫护送乐团到了大明宫外,便只身折返拦截内卫,随后海东来也前去支援,难免有一场鏖战,但她竟不知道那一战会艰险至此。不仅海东来在此战后消失无踪,就连月霜行也是九死一生。兰玛珊蒂与月霜行在献乐前有一面之缘,献乐后她孤身一人留在长安,后者倒成了她唯一的相识。只是月霜行身兼禁内两卫统领,平日里军务缠身,二人除了处理海府一事时有些走动,这一年来竟然再无交集。她原只钦佩月霜行以女儿之身官拜要职,如今听说书人讲起往事,才知道此人也曾搏命护乐团周全,如此说来,她留居长安一年,竟还没有为此事谢过她。
看来这次祭了夏大哥和灵儿的周年后,还应该去月府拜访才是。
兰玛珊蒂抬眼看了看日头,似乎,已近午时了。她结了茶钱,唤回小蟾。主仆二人,便又相搀着往城外走去。


2025-08-16 09:4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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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Jilliannnn
  • 陪戎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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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罢夏云仙和灵儿已是日近黄昏,小蟾搀着兰玛珊蒂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天黑前进了城;从城门到海府还隔着几座坊,待二人走进海府大门时,距离宵禁仅有一柱香时间了。
“是兰娘子和小蟾回来了吗?可给长吉带了糕饼?”二人一进门,侍女长吉便咯咯笑着迎了出来。
“好姐姐,饶了我们吧,我和娘子好容易才赶在宵禁前回来了。”小蟾扁了扁嘴,委屈地看向兰玛珊蒂。
“好呀,出门前是怎么向我保证的?快过来让我练练手!”长吉并不真恼,却作势要去捉小蟾,要拿她开脸练手。小蟾边叫着“姐姐饶命”,一边四处乱躲。二人一个跑,一个追,在兰玛珊蒂身边笑闹做一团。
“好了好了。”兰玛珊蒂笑着揽住了小蟾,“今日是我不好,明儿我让小蟾去东市买你爱吃的‘西施舌’,向你赔罪可好?”
“兰娘子一言千金,小蟾你可记住啦?”得了兰玛珊蒂的许诺,又听小蟾忙不迭地答应“记住了”,长吉这才放下手中棉线,却还笑得直不起腰来。两个侍女牵着兰玛珊蒂,三人一同坐在榻上,兰玛珊蒂便问:“今日可有人来访?”
“呀,坏小蟾,险些害我忘了正事!”长吉赶忙从怀中掏出一封帖子,“下午我家娘子来啦,交给我一封帖子,说是韦贵妃三月三在芙蓉园设了流觞会,邀请兰娘子赴宴呢。”
长吉口中的“我家娘子”,便是指的月霜行。她原是月府的侍女。几个月前兰玛珊蒂搬入海府时,才发现偌大的海府除了一个烧火做饭的老嬷嬷外,竟没有一名奴仆,月霜行便遣了长吉过来贴身照顾兰玛珊蒂的起居;不久后兰玛珊蒂又在西市“捡”回了卖身葬父的小蟾,清冷的海府这才算有了几丝人气,渐渐地也不再有“方圆五里内不得近身”的规矩。长吉年纪大些,口齿伶俐却又处事沉稳,逢外出时,兰玛珊蒂便往往携小蟾同去,留她在家应付那些过府拜访的客人。
“韦贵妃的帖子?”兰玛珊蒂接了帖子,疑惑地拿到灯下仔细辨认,“我在长安有一年了,去年上巳节还顶着‘骠国第一舞姬’的名头,却没收到过这样的帖子。”
“今时不同往日了,兰娘子,你现在可是大名鼎鼎的长安无首海东来的义妹,这海府的新主人。”长吉接嘴道,一语道破个中差别。
“可是海大人不是已经……”小蟾忍不住道,话一出口又自知失言,毕竟,义兄已死,在自家娘子面前算是件伤心事。
长吉却没有这么多顾忌:“有些人是希望他死了,可我家娘子出面保了海府,就是给这些人留下了心病。”
“没错,海府还在,就意味着海东来有可能没死,甚至有可能回到长安。”兰玛珊蒂了然地点点头,似觉得手上的帖子沉重了几分,“长吉,月大人可还留下什么话吗?”
“我家娘子说了,兰娘子冰雪聪明,既已猜到了贵妃娘娘的用意,自会知道该怎么做。”
“流觞会自然非去不可。”兰玛珊蒂轻轻叹一口气,将帖子随手放在案上,“只是在这之前,我还有些事要向月大人确认。”
-TBC-


  • Jilliannnn
  • 陪戎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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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佛心
早朝后,原本晴空朗朗的天上忽然飘来几片乌云,遮住了已至中天的日头。春风骤然冷却,吹得步出宫门的各个文臣武将身上衣袍猎猎翻飞,一向重视衣冠体面的几位文官抬手拿袖子遮了头面,一出了丹凤门便匆匆钻进轿子,形色狼狈。
“天象这般变化无常,叫长安百官都在这一阵冷风前闹了笑话,真是有失体面。”
说话的是中书省丞相,中宫韦贵妃的长兄韦明桢。此刻他正与一身着金甲的武将并排走在宫门前,虽然狂风大作,二人却走得气定神闲。那武将英姿勃发,一身金甲闪着明晃晃的光,只是身量较之寻常武官更为瘦小,再看其面庞白净,五官清秀,原来正是禁内两卫统领、有着“长安风骨”之称的女将月霜行。
“位卑身轻之辈,自然不比韦大人处变不惊。”
“月中郎说笑了。你我一心忠君行端坐直,自是不惧怕这区区妖风。”韦明桢微笑得体,细长的双眸却叫人捉摸不透。
“韦大人位极人臣,又是国舅,月某不过凭借这身金甲才在长安立足,怎敢相提并论?”月霜行入仕十余年,向来处事圆融,说起奉承话也是面不改色。与韦明桢站在一起,二人倒都没能从对方的神色中读出深意来。
韦明桢哈哈大笑:“月中郎实在谦卑有余。刚才在朝堂上,陛下对月中郎的信任,百官可是有目共睹。”
一句话让月霜行皱起了眉头。她知道韦明桢说的是早朝时御史台又上了一道奏折弹劾海东来的事。此事起因还要说到乐山境内,从开元元年便兴建起的那尊大佛。大佛修建之初便困难重重,在主持修建的海通和尚去世后更是一度停工,直到贞元元年由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斥资重新恢复了开凿,眼见着今年便能竣工了,御史台偏在这节骨眼儿上得了乐山县令丁潮贪墨修建大佛善款的证据。这丁潮过去贪赃行贿的罪状不少,其中一大堆烂账往来,竟都是与当时的内卫右司统领海东来的。此事一出,便又有人向圣上上了奏折,请求收回海府。可海东来毕竟献乐有功,自上次罢官削爵后已是罚无可罚,因着此事与内卫有关,圣上便索性又把调查的任务交给了月霜行。
月霜行不禁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这一年来,她为了保全海东来身后之名已是心力交瘁,然而她不过是个四品武将,虽然统领禁内两卫,手握重权,可仅凭她一人之力,又如何能与视海东来为眼中钉的满朝文武抗衡?何况眼前这位炙手可热的韦大人素来就与海东来不睦,在他面前,她更应该谨言慎行些才是。
月霜行抬头望天,眼下乌云蔽日,严丝合缝的云层里不透一点儿光。
这长安城里的天,怕是要变了。
—
回府后,月霜行只来得及换了身衣服,便立刻直奔海府而去。今日朝堂一事实在叫人头痛,她不得不抓紧时间去海府查找海东来可能留下的物证。若是找不到,那还好说;找到了,那便又是一场殚精竭虑的斡旋。
长吉引着月霜行来到前厅,兰玛珊蒂已被小蟾搀扶着走出来了。主客二人寻常寒暄几句后,月霜行说明来意,长吉便知趣地领着小蟾退下了。
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兰玛珊蒂自然无从得知,听到月霜行要搜查海府,她心中多少有些不快:“月大人,你既皇命在身,搜查之事就请自便吧。只是我不明白,既然海大人已死,为何又平白生出这些事端?”
“小兰姑娘,此事关系到地方吏治,又与内卫牵连,可大可小,陛下也不敢马虎。”这不过是月霜行来之前就想好的说辞。她不能告诉兰玛珊蒂,有些人,活着是威胁,死后,也照样威慑不减;敌人必须把他存在的痕迹全部抹去,才能感到心安。
“我不是说这个,”兰玛珊蒂看向月霜行,尽管前者的眼神因为视物模糊而有些失焦,却清澈得令人难以拒绝,“前日你送来韦贵妃的帖子,我便心生疑惑,今日你又要搜查海府……月大人,海大人已死是如今长安上下的共识,可是拉拢他的人、弹劾他的人却不见少,会不会有可能……他还活着?”
“小兰姑娘,当初海东来身受重伤,又顽疾深重,献乐前他便说过不可再出手。你既救过他,应该知道那一战之后他死里逃生的机会有多少。”还是那样得体而疏离的语气,月霜行仿佛仅仅在复述一个事实,叫人听不出她此刻的情绪。
“可内卫连他的尸体都没找到……”兰玛珊蒂垂下眼帘,“一年了,如今我以义妹身份在海府住着,想拜他、祭他,却连他究竟是何时身故都不知道……月大人,海东来贪财好权不假,可他忠君爱国也是真;他一心盼着天下长安,可朝堂之上却有人想把这长安据为己有。陛下连领兵造反的李怀光后人都能宽厚以待,又为何不肯替忠臣良将保全身后之名?”
“小兰姑娘,慎言!”兰玛珊蒂一席话,着实惊出了月霜行一身冷汗,她连忙起身呵止,却又不知这朝堂上的错综暗涌,该如何向她解释。“此话……万万不可再讲。如今长安没了赤帝,各方势力便没了忌惮。陛下高瞻远瞩,洞烛幽微,海东来的事,他必然有所计较,何况若不是真正信任海东来,陛下也不会将此事交由我负责。你不必忧心,只需……等。”
“等?”
“等。或许有朝一日……你的问题,都能等到一个答案。”


  • Jilliann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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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内卫总院,月霜行便拐进了内卫右司的耳房——这里自海东来失踪后便一直空着,如今虽有一名叫景生的内卫暂代统领,但他平日里多在校场主持操练,只有每月例行述职时才来;又兼此人过去曾是海东来的心腹,对他自然崇敬有加,不敢擅动他留下的东西。故而一年过去了,房内陈设,竟还保持着海东来主事时的样子。
方才在海府,月霜行仅仅在书房找到几封无关紧要的书信,内容看上去倒都是些再正常不过的奉承问候,想来海东来对这等拙劣的恭维也是嗤之以鼻,否则不会随随便便将信放在书房里。月霜行翻着信纸,几乎都能想象到海东来看过信后,冷着脸轻蔑地将信纸一扔的情形。
这些书信自然是不足以为证的,这也让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过稳妥起见,她还得确认一下内卫总院里,还有没有其他遗留下来的物证。
掌罢灯烛,月霜行四下环视这间曾属于海东来的屋子。只见屋内陈设简单,过往海东来曾经手的卷宗文案,皆整整齐齐地码了放在案头。若说这屋子里有些什么不一样的,便是墙角摆了一只天冷时烧炭的炉子,上面置了一口紫砂小锅,是往日海东来在内卫时煎药所用。除了这些,屋子里莫说是贪赃的物证,就连多余的笔墨纸砚都不曾见到。倒是符合海东来干脆利落的个性,月霜行心道,看来,也没有搜的必要了。她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叹了口气,也不知是终于心头一松,还是被这屋子里的哪一处地方触动了心中的某个角落。
她自今日早朝领命后,便一刻不停地在海府和内卫总院两处奔波。固然此举是为了皇命,但她也心知肚明,自从海东来消失之后,为了收拾他留下的这些烂摊子,她已经徇了太多次私心。
“月大人。”
门外忽然有人来报,这声音并不令月霜行感到陌生,正是目前代职的右司统领,景生。
“何事?”
借着烛光,景生的影子映在房门之外。那影子先是向房内的月霜行行了一礼,然后举起双手,似是向月霜行呈上什么东西。
“月大人,成都府来信了。”
-TBC-


  • Jilliannnn
  • 陪戎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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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元十九年【三】流觞(上)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上巳节这日才刚过了午时,兰玛珊蒂就被两个小丫头按坐在梳妆镜前,七手八脚梳妆打扮起来。长吉替兰玛珊蒂挽了个螺髻,小蟾在她额上细细贴了花钿,两人又是描眉,又是涂脂,转眼间便打扮出一个国色天香的美人来。兰玛珊蒂望着镜中浓妆艳抹的自己,头一回觉得这妆面上的盛唐气象显得有些夸张:“这……会不会太浓艳了?”虽说上巳节素来就有华服加身的习俗,可这次流觞会毕竟是贵妃娘娘主办,她可不想压了主人的风头。
“嗯,浓。”长吉一边点头,一边在兰玛珊蒂鬓边斜斜簪上一朵牡丹花,“可是浓才好呀,兰娘子,你今天啊就是这芙蓉园的一朵牡丹!”
“可别拿我打趣了。”兰玛珊蒂实在不习惯这云鬓高髻,伸手把牡丹又拿了下来,“贵妃娘娘请我是别有深意,咱们还是能低调就低调些罢。”
“真羡慕娘子,听说那芙蓉园是十步一景,我也想进去看看呢。”小蟾为兰玛珊蒂披上最后一件轻纱,语带艳羡。
“小蟾,我有一计,可以让你也进去看看。”长吉凑到小蟾面前,一本正经。
“什么计?”小蟾喜出望外,认真地望着长吉,急切的眼神催着她快点开口。
长吉便一字一顿道:“做、梦、去、吧!”
“你……娘子,长吉姐姐欺负人!”小蟾似是真恼了,拉着兰玛珊蒂的衣袖要她做主。兰玛珊蒂笑着拍了拍小蟾的手背,算是抚慰,又转身点了点长吉的额头,便算是斥责了。横竖长吉这牙尖嘴利的毛病,她和小蟾也早领教惯了。看着天色不早了,她便嘱咐长吉道:“你去府门外看看,前几日我与月大人约定同行,月府的马车若是来了,你替我先招呼着。”
“知道啦,兰娘子!”长吉领了命令,便快步走出门去。今日赴宴的士女想必皆是盛装,她也好奇自家娘子会作何打扮。
长吉走到门口,只站了片刻,便远远地看见月府的马车向着海府而来了。她迎上前去,掀开车厢前的帘子往里一瞧——
“娘子!你怎么……”这一瞧,她着实吓了一跳。
车内的月霜行无奈地摆了摆手,示意长吉将帘子放下来。后者却故意牵着帘子要看个新鲜:“不过是换了身衣服,堂堂羽林中郎将,难道还害臊不成?”
也难怪长吉兴奋,月霜行今日难得地没有穿平日里巡夜办公的常服,而是换了一身淡青色滚着月牙白边子的襦裙,乌黑的头发在脑后堆成了云髻,直衬得她面如皎月,眉如远黛。长吉看得十分欢喜,心道若兰娘子是今日宴席上的一朵牡丹,那自家娘子一定就是旁边枝头上并肩齐放的一朵茉莉——对,是茉莉,淡雅清丽,令人神往。
月霜行无力地扶了扶额:“宴席过后我还要巡街,这一身实在是……不便。”若不是韦贵妃差了人直接将衣裳送到月府,又叮嘱一定要看着她更衣上妆,她是绝对不会穿成这样的。
长吉狡黠地一笑,“娘子,你可要当心了。”
“当心什么?”月霜行一头雾水。
“听闻韦贵妃设这流觞会是为了给和惠公主指婚,除了驸马,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世家子弟也都收到了邀请,她又让你穿成这样赴宴,保不齐是想顺手也给你做个大媒呢?”
月霜行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回过神来斥道:“休要胡言乱语。和惠公主金枝玉叶,又是娘娘唯一的女儿,借流觞会指婚隆重些也是应该的,与我有何相干?”
“不是胡说,是提醒。”长吉吐了吐舌,“究竟有没有这回事,等会儿你们入了芙蓉园,不就知道了吗?”
月霜行又好气又好笑,正欲再说些什么训斥这口无遮拦的小丫头,兰玛珊蒂已在小蟾的搀扶下走出了府门。后者走近来见了月霜行这一身行头,也是吃了一惊。长吉便又将二人方才的对话说给兰玛珊蒂听,要她一定在宴会上替月霜行好好物色一番,气得月霜行赶紧扶兰玛珊蒂上了车,吩咐车夫立刻策马而去。
—
进了芙蓉园,就到了长安城南最外围的城郭。自前朝黄衮在曲江中修筑水饰,引入魏晋“曲水流觞”的风俗起,这里便成了长安文人雅士汇聚出游的盛地,每到三月三,更是游人如织,热闹非凡。这一天,在芙蓉园设宴流饮,也成了皇宫中的惯例。
宴席设在杏园临水的凉亭之中。韦贵妃作为宴会的主人自是坐了上首,身边是今天流觞会的主角,和惠公主。二人左手一侧,并排坐了十二位今年新科及第的进士,其中靠近上首的一位,正是此番夺了二甲头名的驸马,江南巨贾盛家的嫡长子盛怀玉。在盛怀玉之前,还有国子监司业、韦贵妃幼弟韦明桓。这十二位进士都曾是国子监的学生,与韦明桓也算是有师生之谊,故而都坐在了韦明桓下首。
月霜行与兰玛珊蒂则相挨着坐在了主人右手方,与两人同席的均是中宫妃嫔或藩王家眷,因着月霜行与韦氏本是远亲,便也不算越了礼制。入席时,月霜行特意往对面看了一眼。十二位进士中,倒是有些相熟的世家子弟,但大多都已成婚。韦贵妃若真的有心替她做媒,目的必不会只是促成一桩婚事那么简单,那么她会选择谁呢?
心事重重之下,这场宴席,月霜行只觉得食之无味。
宴罢,韦贵妃命宫人撤了菜肴。一个早已候在旁边的小黄门捧上来一只青玉酒杯,又差手下取来一坛黄泥封口的陈酒,一并送到了盛怀玉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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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上巳佳节,本宫在此设宴,一则按例宴饮新科举子,二则为和惠公主指婚。既是好事成双,这曲江流饮,自然是用女儿红最为应景。”韦贵妃说罢示意盛怀玉把酒打开,“驸马,不如就由你开始吧。”
盛怀玉站起身来,先是向满座宾客一揖,然后俯身捧起酒坛拍碎封泥,将青玉杯斟满。方才送酒的小黄门便又取了酒杯放置在一只荷叶银盘上,拿到水里让酒杯与银盘一道顺流而下。按照规矩,酒杯停在谁的面前,便轮到谁饮酒赋诗;若是做不出诗来,便要罚饮三杯。
第一杯酒沿着水势,迂迂回回,最终停在了二甲传胪,御史中丞家的小公子栾裴面前。
栾裴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献丑了。”略一沉吟,出口已是一首工整的绝句:“曲江池畔草青青,主人开宴见客心。乞取凤池一勺水,结草为报玉为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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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什么……曲水流觞这个梗吧,我写到这才觉得***难啊这个梗里的诗都是我自己瞎编的,请忽略它们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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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贵妃抬眸瞥了那女子一眼,但见她神色不卑不亢,清秀有神的眉目间,能看出是个聪慧的女子;一头乌发挽成双环高髻,上簪一串红艳欲滴的海棠花,端的是明艳非常。韦贵妃便向她挥了挥手:“原是舒王妃。你既然有话,但讲无妨。”
舒王妃却不急于开口,先转身唤来宫人斟了一杯酒,双手捧起道:“司业大人,七娘区区女流之辈,才疏学浅,若是说错了话,还请司业大人海涵。七娘先饮此杯赔礼。”众宾客听罢此言,便已知道了舒王妃此番说的大概不是什么好听的奉承话。虽说曲水流觞本就只是个附庸了些风雅的游戏,堂堂国子监司业也自然不会真同她计较,只是话一出口却难免拂了贵妃娘娘的面子。此话一出,她已在韦贵妃面前占尽了道理。
“司业大人,七娘以为这首诗虽言辞风雅,也称得上情真意切,可若是用来形容月中郎,却欠了些神韵。”
韦明桓显得饶有兴趣,“哦?还请王妃殿下赐教。”
“赐教不敢当,只是长安城内无人不知,月中郎虽年纪轻轻,却武艺非凡,又以女儿之身官拜四品中郎将,是陛下御笔钦赐的长安风骨。若要为这等风姿之人作一首诗,窃以为既当有‘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的姿容为皮,又当有‘南天春雨时,那鉴雪霜姿’的身段为肉;既当有‘霜中能作花,霜中能作实’的气韵为骨,又当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魄为魂。司业大人,七娘说得可对?”说到此处,舒王妃抑扬顿挫的语气已是越来越激昂。她转了个身,目光中透着一股崇拜,慢慢地踱步到了月霜行身侧。
这一出倒把月霜行的酒意驱散了不少,她四下环视一圈,竟发现在座宾客的目光,都跟着舒王妃落在了自己身上。主人席上韦贵妃凤眼微阖,看不出情绪;对面韦明桓眉峰微聚,似是若有所思。
席间一时鸦雀无声,只有那载着荷叶银盘的池水在汩汩流动。
“好,王妃殿下果然真知灼见。”但见韦明桓眉心舒展,欣然笑道,“此番是韦某唐突了,月中郎,请海涵。”说罢自斟一杯,要向月霜行赔礼。
“承王妃谬赞,司业大人不必挂怀。”虽酒意未尽,碍于礼数,月霜行还是以一杯酒谢过舒王妃妙语解围,同时应和韦明桓的赔礼。三人饮毕,各自回到座上,流觞会则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是韦贵妃似乎兴致恹恹,七八回后,便托辞身子乏了,下令宴席散去。此时天色已不早,再有个把时辰,长安城便要宵禁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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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刺客
“月中郎,请留步。”
马车离了御苑门,原本该转头向西经曲池坊往北面去,却在刚走了不远时便被另一辆双乘马车拦了去路。月霜行掀开帘子,只见一约莫十岁的小侍女迎上前来:“月中郎,王妃殿下请您移步一叙。”
“月大人,怎么了?”兰玛珊蒂虽视物不清,却凭感觉判断马车停了下来。
“无事,我下车见见王妃殿下。”散席后月霜行本就要回皇城巡夜,便交代了车夫先送兰玛珊蒂回海府,以免耽误时间赶不上宵禁。
侍女引着月霜行来到王府马车跟前。虽已是阳春三月,夜里却仍能感觉到春寒料峭,两匹枣红马不断呼出热气,在黑暗中凝成有形的烟雾,仿佛是肉眼可见的寒意。月霜行向马车内施礼道:“北衙羽林中郎将月霜行,见过舒王妃殿下。”
“月中郎,快不必多礼。”车内传出舒王妃的声音,侍女闻声,伸手替王妃掀起车帘,车厢内顿时飘出一阵异香。月霜行鼻翼轻动,便闻出来这是去年安国进贡的瑞脑香,整座皇城之中,她只在含元殿闻到过。她再想仔细分辨时,香气却忽然断了,帘子重新被放了下来,舒王妃身披一件金丝绣面的轻裘,由侍女搀着步下马车站在了她的眼前。
“月中郎名满长安,以往总听王爷提起你,今日一见,当真姿容非凡,担得起这‘长安风骨’的盛名。”舒王妃眉眼含笑,亲身上前两步将月霜行扶起来,“我一向仰慕月中郎光风霁月,方才在席上便忍不住出言替你回绝了司业大人。还望月中郎不要怪罪我妄自做主,替你开罪了贵妃娘娘才好。”
“哪里的话。方才王妃殿下妙语解围,某自当感激,何来怪罪之说?”
舒王妃忽然掩口笑了起来:“月中郎实在见外。你既是贵妃娘娘远亲,论起来,也应当是长辈,一口一个‘王妃殿下’,倒显得是我不近人情了。”她随意地摆了摆手,挥散了空气里若有似无的丝缕轻烟,“我在娘家排行第七,你且唤我七娘便是。”
月霜行道:“身份有别,月某不敢逾矩。”说着又要拱手行礼,却被那引路的小侍女一把拦住了,“月中郎,既然王妃发话了,你就不必再拘泥了。”
“犀子,不得无礼。”舒王妃呵止道,并轻轻挥手屏退了左右,自己也向后微微倾步以示理解,“今日你我头一回见面,生分些也是难免的。不过,七娘自觉与月中郎有缘,还请改日过府吃茶,如若月中郎不嫌弃,今后也当多多走动才是。”
“月某谢过王妃殿下。”月霜行谢道,“只是军中琐事繁多,只怕拂了王妃殿下美意。”
连番拒绝,舒王妃却也不露羞恼之色,“也对,是七娘考虑不周了。月中郎军务繁多,又是长辈,该七娘过府拜访才是。”话至此处,双方似都觉得该言尽于此,舒王妃便先行告辞:“今日天色已晚,七娘就不叨扰了。月中郎,请回吧。”说罢唤来侍女,搀扶着她坐进了飘满异香的车厢之中。眼见车夫策马而动,月霜行复又施一大礼,恭送王府马车远去。
“送王妃殿下。”
回应她的只有马车车轮滚过地面发出的辘辘车声。
—
北衙禁军负责皇城安危,每日宵禁后,由监门卫例行守卫和巡查宫门内外。月霜行作为禁卫统领,原本只在节庆盛典和重大政事期间才亲身参与巡夜,但自从海东来消失之后,长安城内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为保皇城安稳,巡夜便也成了她每天最后的功课。
这一夜,一切如常,风平浪静。
巡视一圈后,月霜行与郎将崔焰、林九二人带队原路返回。所经的几条街巷,距皇宫皆有一定的距离,但也皆是宫内难以监察的死角,一旦有异动,仅靠驻守宫门的监门卫,必定来不及驰援。故而她每夜巡查,都要带一队心腹随行。
一行人走到金城坊外,为首的崔焰忽然顿住了脚步,凝神侧耳。崔焰在禁卫中素有“千里眼顺风耳”之名,视力与听力远胜常人,能于暗中视物,闹中辩音。此刻见他神情有异,禁卫众人料他定是发现了什么异常,便也不敢大意,停在原地警惕地环视四周。
“崔焰,可有异动?”
崔焰细听了一阵,禀道:“月大人,西侧坊门外似有女子哭泣之声。”
众人闻言,皆竖起耳朵细细分辨,不一会果真听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自西面传来,微弱得几不可闻。林九拱手道:“月大人,可要属下前去查看?”
月霜行点点头,“你随我带人前去看看。”又嘱咐崔焰道:“你留在此处,若探听到事态有变,立刻回报监门卫。”
“属下明白。”二人领了命,立刻就地将队伍分成了两拨。留候原地的崔焰仅挑了三四名轻功好的,另余五六人便随林九跟着月霜行往金城坊西面去了。几人从北面绕至西坊门外,果然远远地便看见一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子坐在坊门外的界碑上哭泣。
“宵禁时分,何人在此泫泣?”林九大呵一声,领着人三两步上前将那女子团团围住。那女子抬起头来,众人才发现她一身行头打扮,竟与皇城内的宫人无异,“你是偷跑出来的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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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几丈之外,忽然一阵掌风直向月霜行背后袭来。月霜行虽一直将目光放在那女子身上,周身却早已感觉到隐隐杀机,这一掌,被她翩然翻身躲过了。她转过身来,只见一黑衣蒙面人来势汹汹,这一击未中,立刻放弃了近身攻击,从怀中抽出一把长约三尺的宝刀来。月霜行红绫出袖,衣袍翻飞,与来人打了起来。宝刀红绫,一刚一柔,一时间竟是缠斗不休。
“月大人!”见月霜行遇袭,林九等人也顾不得处置那名宫人了,连忙上前来帮手,却苦于无处近身,只能干看着。林九急得暗自咬牙,渐渐却看出了不对劲:那蒙面人招式狠戾,却招招都留有破绽,似乎并无杀心;而月霜行明知他破绽百出却只守不攻,又似有所顾忌。这一战就这么越打越胶着。两人打了十来回合,月霜行似是决意速战速决了,袖中一抖,灌满了内力的红绫如蛇一般缠上了来人刀身,眨眼之间,刀身便在红绫的紧裹之下断裂成了几截。蒙面人见宝刀摧毁,自知不敌,便果断地弃刀而去了。
“哪里走!”林九欲带人追击,却被月霜行挥出红绫拦住,“月大人,为何不追?”
“有备而来,却不抱杀心,留着他回去向主子报个信吧。”月霜行说罢,眼神示意林九回头看向坊门。只见门前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什么女子的身影?
“此人是在警告,还是在试探?”林九忍不住心中疑问。
“警告也好,试探也罢,他的目标只是我一个人,翻不起什么大浪。”月霜行摇头看向皇城方向,“林九,你快带人去追回崔焰,想必他听到动静,此刻已前往皇城搬救兵去了。”
“可是万一……”
“放心吧,没有主子的命令,今夜他不敢再来。”
月霜行微眯杏眸,待林九等人走远后,才踱步到方才那女子坐着的地方。她抽出腰间的佩刀,刀身光亮如雪,映照着天上的月光,投射在地上。月霜行皱着眉头,从地上捡起一枚点翠珍珠耳坠子,联想到今日芙蓉园的种种,心头越发沉重起来。
她见过这枚耳坠子,就在今日芙蓉园的宴席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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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夜召
安国进贡的瑞脑香,据说是一种合香,兼具了中原香料辟寒、安神的功效和西域香料尾调悠长、变化莫测的特点。异域制香师不惜长途跋涉,走遍天涯海角去搜集各地名香的原料,然后将之合而为一,制成一颗颗状如玳瑁,色如琉璃的香丸。香丸被点燃时,便化作一股软白的轻烟升腾而起,然后从中再分化出更细小、更绵长的丝缕,仿佛向空气中伸出了无数双柔软的手,牵引着闻香之人的心神,坠入一个琥珀色的梦境……
此刻那些香丸正放在以《山海经》瑞兽为形的铜制香炉中燃烧着。月霜行站在含元殿外静候,看着那无数双有形或无形的手相互纠缠着,伸向长安城无垠的夜空。
“月大人,圣上宣你进殿。”约莫站了一柱香时间,才有一名力士前来通禀道。月霜行道了谢,便随这名力士快步走进殿内,站定后,才发现殿内除了九五之尊外,竟还站了一个人——正是与和惠公主指婚的驸马,盛怀玉。
李适此刻正在御案前练字。那名引路的力士上前禀奏月霜行到了,李适也只是点了点头,并未抬眸看月霜行一眼;一旁驸马盛怀玉毕恭毕敬地立着,手上研磨着一块上好的徽墨。李适着宫人轻捻了捻手中的羊毫,蘸了盛怀玉磨好的墨,便往宣纸上运笔。他手劲刚遒,写出的字转折锋利,笔锋收势干脆利落,竟隐隐透出一股杀机。然而写了两三字后,这杀机却仿佛已到极势,急转直下,直到李适落下最后一笔时,已是气数殆尽,再难翻身。
李适起身长叹了一口气,放下笔对盛怀玉摆了摆手:“你下去吧,莫要忘了有朝一日,来问朕拿回你们盛家的东西便是。”
“臣谨记。”盛怀玉作了揖,便由宫人引着退出了含元殿。李适又屏退了剩下的几个力士宫人,偌大的殿中,便只剩了他与月霜行两人。
“臣月霜行,叩见陛下。”不等李适发话,月霜行按例先下跪叩拜。
“起来说话吧。”李适道,目光依旧落在面前的宣纸上,“月霜行,去年朕赐你那幅字,现在何处?”
一句话令月霜行摸不着头脑,“圣上御赐,臣不敢怠慢,自是命工匠装裱后收藏在府中。”
“改日朝后,你再取来给朕看看罢。”
“陛下这是……”
“朕老了。”李适移开目光,将那张写了字的纸掀去,似是不愿再看,“写字持不住手劲,眼睛也不如以前了。”
“陛下,”月霜行忙单膝下跪,金甲碰撞发出铿锵之声,“请陛下放心,满朝文武,皆为陛下肱骨;臣与禁卫、内卫,便是陛下的眼睛。”
“好一个朕的眼睛。”李适虽面露笑意,却仍散发着君王冷冷的威严,“那朕就问你,昨日芙蓉园盛宴,你这双眼睛为朕看到了什么?”
“臣……”月霜行略一沉吟,便知驸马盛怀玉出现在此并非偶然。想来陛下已经从他那里知道了昨日宴会上的情形,此番再问,当是想知道宴会之外,还发生了什么。于是便将御苑门外,与舒王妃寒暄一事,如实禀告给了李适。李适听罢,神色如常,像是都在他意料之中。
“这么说,这流觞盛宴虽稍有崎岖,最后倒也算是其乐融融,一片和气了?”
“回禀陛下,正是。”
李适冷哼一声:“可朕怎么听说昨夜宴后,你巡夜时在金城坊外遭遇了刺客?你手下郎将崔焰,急匆匆地带了人去找监门卫报信?”
月霜行闻言顿时心头一凛。昨夜她已命林九全力追赶崔焰,不想二人会合已是在驻守福安门的监门卫跟前,刺客一事到底没有瞒住,眼下李适分明面有怒意,按下不报是不行了。
“请陛下恕罪,臣并非有意欺瞒陛下,只是此事尚未有定论,臣……不敢妄言。”她其实已有所猜测,然而不敢揣测圣意,便计较着先在言语上讨个首肯为妥。
“朕何时说过要你的定论?”李适显然对她的回答不满,一掌拍在御案之上,“月霜行,难道还要朕来教你怎么做一双眼睛不成?”
“臣不敢!”李适此言一出,月霜行便知道已得了圣命,但讲无妨。于是一五一十,将昨夜金城坊外发生的一切细细道来。李适面无表情,一直到月霜行说完最后一句,都未出一言。
“刺客身份查清了吗?”稍作沉吟后,李适问道。
“尚未查清。”月霜行摇摇头,“只是昨夜那刺客与臣交手时,虽然故意留下破绽,其武功刀法却很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说到此处,月霜行停顿了一下,声量也放低了几分,“北衙的人。”
“禁军。”李适冷笑一声,“她的手可是越伸越长了。”
“臣斗胆一问,此事,陛下意欲如何定夺?”月霜行自是明白李适话中提到的人是谁,也正因为此,如何处理此事倒让她犯难。
“还不到时候啊。”李适闭上眼,长叹了一口气。须臾,他俯身拾起羊毫,又往御案上压上一张宣纸,凝神运气,在纸上重重落下一个“静”字。
静者,不动。月霜行看着那个“静”字,若有所思,“陛下写的是‘风平浪静’的‘静’?”
“也是‘树欲静,却风不止’的‘静’。”李适搁了笔,语气中隐隐透出一股疲惫,一时竟令月霜行心头一紧——她自十六岁入羽林军以来,即便深知那九五之尊所立之地是砭骨彻寒,也从未见过天子露出这般神情。
“陛下龙体安康,乃我大唐福祉之本,万望陛下保重。”关切之下,她不由得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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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无妨。”李适摆了摆手,强打精神,“朕问你,那枚耳坠子打算如何处置?”
“耳坠子是表明身份的信物,”月霜行道,“既是警告,不妨物归原主,以免打草惊蛇。”
“此事你自行定夺吧。”李适点点头,“远虑近忧,朕要算计的事情实在太多。可惜身边除了你,再没有一个信得过的帮手。”
一句略带伤感的话,顿令君臣二人心中同时闪过一个红色的身影。月霜行忙道:“陛下不必忧虑,禁军内卫之中,还有臣与……海东来的心腹。”
“嗯,改日,你挑选几个忠勇沉稳的,拟上名册给朕看看罢。”李适望着御案上的字,那高高在上的气度,仿佛正俯瞰着大唐的江山——他要算计的,不单单只是他的江山,而是子子孙孙,千秋万代。
而如今他面前的这盘棋,才仅仅走了个开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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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红伞
三月十五夜里,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从天而降,浇透了白日里略嫌燥热的长安。
次日清晨,坊门刚开,便有一匹快马自南衙金吾卫杖院奔出,直往内卫总院方向而去。那骑马的郎将一身玄衣,身材高壮,驭马的动作矫捷而熟练,端正的方脸上生得一对圆睁有神的眼睛——只是此时,却不知为何眉目紧锁。待马奔至内卫总院外,那郎将勒马跃下,将马拴在院外的马桩上,上前向门外当值的内卫报上来意:“劳烦通报右司景统领,左金吾卫中郎将萧羽有要事相告!”见金吾卫中郎将快马来访,又称有要事相告,内卫不敢怠慢,立刻开门迎了他入前厅等候,并差人向景生通禀去了。
萧羽在前厅候了片刻,便见内卫右司统领景生快步走了进来。虽早已擢升统领之位,但他惯着盔甲,与众内卫并无二致,倒不似那位总是一身赤红的前任总统领般招摇扎眼。萧羽如此暗忖道,两道剑眉却蹙得更紧了。
二人坐定后,因知道萧羽来意,便各自都省却了宾主寒暄,直入主题。萧羽先示意景生屏退了左右,直到四下无人,方才开口道:“景统领,此事蹊跷,窃以为先与你相告为妥。昨夜宵禁后,我金吾卫郎将捉拿了一名飞天盗贼,其后审问时,此人声称他逃至胜业寺外,竟看见那古刹飞檐上站了一身着红衣,手执红伞之人!”
“哦?”景生面露讶异之色,“红衣红伞,莫非是……”虽未出口,但那个省略的名字,二人已是心知肚明。
萧羽点头道:“正是!昨夜那盗贼脚力极快,我与手下郎将六人从靖恭坊一路追至胜业坊,待我等追上时,他已跪倒在地,神色惊惧。当时,我只想着将那贼人缉拿要紧,未作他想;可现下想来,这盗贼实非为我金吾卫所擒,昨夜,当是海东来先替我们拦截了此人!”
“中郎将,并非在下不信你,可是海东来早在一年前便以身殉国,这在长安已是妇孺皆知,如今却有一飞贼声称见过他,许是为了脱罪,故意混淆视听也未可知?”景生半信半疑,言语间颇为谨慎。
萧羽道:“飞贼所述,倒也算真切详实。那人虽头戴兜帽,辨不清真容,可一身赤红却作不得假;虽未出手,周身上下却是杀气逼人;执伞的手上还戴着一副白手套,上有斑斑血迹,不是海东来又会是谁?想来整个长安,怕也没有几人胆敢冒充赤帝名讳!”
见萧羽如此肯定,景生也不由得有所动摇,“若那盗贼所言是真,那胜业寺倒恰好位于海府方圆五里范围内……莫非真是海大人忠魂归来?”
“鬼神之说,某向来不信。便是那小贼所言不假,昨夜出现在胜业寺外的,也当是人非鬼。”萧羽凛然道,忽又觉自己语气过重,遂向景生拱手示礼,“景统领,若真有人胆敢冒充赤帝,必定是别有用心,内卫当严查;若真是海东来本人,还请你设法转告,请他日后宵禁时莫要与金吾卫为难。如今他已不再隶属内卫,若违反宵禁,我金吾卫……只能照章办事。”
言尽于此,萧羽便也不再久留。此时天已大亮,当是卯时过半了,萧羽起身告辞,只剩下景生独坐前厅,凝神久思。
—
景生得了金吾卫的消息不过三日,海东来忠魂归来的传言便在坊间不胫而走。一说海东来是罢官削爵后含冤受屈,此番回来,便是为了沉冤昭雪;又说他是一心忠君,即便身死,也要留下一缕魂魄守护长安……如此林林总总,说法不一。说书人得了这一段故事,如同玉匠得了一块璞玉,立刻精雕细琢地描绘一番,续在了海东来的传奇话本之后,竟在长安城内风靡一时。
这一日宵禁前,月霜行屏退了左右,独自走在朱雀大街上巡查;沿途路过几个茶棚,都听见茶客们窸窸窣窣,正为这件事添油加醋,不禁眉头紧皱。转过一个路口时,迎面又跑来四五个孩童,嬉笑打闹着自她身边跑了去。为首的孩童瞧着年纪大些,口中念念有词,正吟诵着一首童谣。月霜行凝耳听去,只听那童谣这般诵道:
“红伞圆如扇,风涤浊世流。但求山海清,不求封王侯。
红伞如剑长,破阵降鬼魅。忠魂归来舞,说尽臣子味。
红伞千根骨,终归一点心。若存清气在,不教乱古今。”
一句“若存清气在,不教乱古今”顿时令她心中一凛,连忙转身追上那孩童:“小郎君,我且问你,你唱的是什么歌儿?”
孩子摇晃着脑袋,不明所以:“是《红伞谣》呀。”
月霜行再追问道:“是谁教你们唱的?”
那孩子摇摇头:“没有谁教我,大家都在唱。”说罢便挣脱了月霜行,欢欢喜喜地与伙伴们朝前跑去了,留下月霜行愣在原地,心中的愁云更浓重了几分。
从三月十五夜里,那个如鬼魅般现身于胜业寺的红衣影子,到坊间越来越甚嚣尘上的闹鬼传言,再到如今流传甚广的谣谶……一切都像是设计好一般朝前发展。月霜行百思不解,一年之后,为何已在长安消失的海东来又被算进了一个迷局里;她更想不通,设下这个迷局的人到底是谁?
就在一日前,一只由剑南道飞来的信鸽又一次落到了她的窗棂上。那淡红色的信笺上只有寥寥数字——“人在,无虞”。一句“无虞”令她放下心来,一句“人在”却又令她心惊胆战,只因这四字所指,正是这场“闹鬼”风波的主角,海东来!


2025-08-16 09:3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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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无虞。那就意味着,三月十五出现在长安的,并非海东来本尊,而是另有其人。
她知道海东来在哪里——一直都知道。献乐一战之后,她眼睁睁看着海东来强撑病体,走向皇城外无人的小巷。她是明白他的,明白他高高在上的尊严,明白他自身难保的处境,所以那一刻,她选择了放任他离去……那一天长安城的歌乐升平在坊间流传了好久,然而属于海东来的,就只有一段没有结局的话本故事。那一天没有人知道,禁军统领乔装改扮,静悄悄地在安兴坊外,救走了一个重伤的男人。
伤重至此,饶是堂堂赤帝,那一身令人闻风丧胆的内力也是大损。没了内力的赤帝便不再是赤帝,然而长安城里,却有的是想杀他的人。思虑良久,她选择送他离开长安——剑南道易守难攻,成都府丰饶安逸,若要藏一个人,那儿自是最好的去处;又许以重金,聘神医司马华踪随行,并在成都替他置了宅子。当然,两袖清风的羽林中郎将自是没有那么多钱,聘金和宅子都是从海府出的,为了保住海府,她甚至绞尽脑汁把兰玛珊蒂安排了进去……
月霜行时常觉得自己变了。她不再光明磊落,而是不断用一个谎言去掩盖另一个谎言,甚至对自己崇敬有加的陛下有所欺瞒……直到此刻,回头看时,她才惊觉眼前已是一片迷雾。她确定,自己和海东来都在不知不觉间,成了这片迷雾中某个人的棋子。
月霜行抬起头,不安地看向天际直向地平线压来的黑云。狂风在云层里不断翻滚,将原本平静的天色搅动得浑浊难平,摧动着路边孱弱的垂柳。
树欲静,却风不止。
她站在朱雀大街的中央,孤身迎向即将到来的大雨,同时隐隐感到,一场变故正在拉开序幕。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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