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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all流之原创】制鞋(泽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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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有长生术,寻访者众,得道者寡。风闻者众,亲见者寡。
大道武当,无双胜境,天下仙山。七十二峰、三十六岩藏仙通灵,结气所成,福天洞地尊列第九。欲求长生,不向武当何处寻?
玄虚观者,云深不知处,下临绝谷,上谒青天。观踞飞岩,横空挑出,状若垂天之翼,占尽险、峻、雄、奇,唯有缘人方能到此。
泽北在观中叨扰月余,帮衬些修缮活计,聊抵食宿。坊间盛传修道有方之人,驾鹤而行,集气而食,躯骸不动而神游四海。泽北日日与观中道士同吃同住,才晓传闻谬误千里。小观道士不足十人,淘米砍柴、扫庭除尘各有分工。老道长云游在外,监院择日开坛授法。小道士修内丹、习符箓,以镇魔除妖、请神消灾。一日动,则练拳技、剑诀;一日静,则练打坐、站桩。
一眼望穿,此间修行总归不离常德,无甚玄而又玄之处,反而最是枯乏。只是不知这种种枯乏中,可真有通往长生之道?
及至老道云游归来,纶巾道袍风尘仆仆,走破的三双十方鞋还系在沿途拾来的拐棍上,一步一晃,待回观修补。那鞋晃得泽北心乱如麻——别后数月,他再未见过流川,连梦里也再梦不到。唯有与之相识前,那种彷徨无所归的感觉再度萦绕着泽北,他觉得自己好像失却了一个世界,而世界实又无所失却。
其心赤裸地思念,其思混沌地抗争,流川若是有意,定能洞悉。但他确乎一次也不曾现身,为何?是体谅他,是气他,还是已经不关心了?泽北无力深揣,他更常做的是阻止自己在夜里,反复追忆之前春风一度。他只允许自己回味那么一丁点,好比临走前,映在心上的一双睫毛,静如月,翘如月。他念着,也就夜夜都睡在那睫毛上。
“敢问道长,可懂长生之道?”
“懂。”
“请教,如何是道?”
“勿思长命。”
老道穿庭而过,杖上的鞋一晃一晃,染得一层白霜,又落得一层白霜。
武当,下雪了。


IP属地:四川25楼2018-02-03 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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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嵩山少林,禅宗祖庭,蒙初祖亲授禅学,昌隆至今,来往香客络绎不绝。
    泽北有求而来,与大知客相对落座知客室。东窗半掩,暖风拂面,檐下梅花落尽桃花小。
    “师父,少林可有长生法?”
    “有。”
    “如何是长生?”
    “不灭。”
    “如何是不灭?”
    “不生。”
    “如何既不生,又不灭?”
    “涅槃。”
    “如何是涅槃?”
    “不造生死业。”
    “如何是生死业?”
    “求长生,求不灭,求不生,求涅槃。”
    两座之间茶水尚温,主客已合十而散。
    泽北避开人流如织的进香主道,沿西径小路下山。行不过百余米,但见此间墓塔林立,高低错落,形貌各异,略一扫眼,应达数百之众。
    泽北转入塔林,细见塔上多镌有铭文,方知自古以来,寺内高僧大德圆寂悉安葬于此。信步其间,半晌不见人迹,不闻人语。转得久了,泽北看着多如恒河沙数的墓塔,忽而觉得各个殊异,忽而又觉实出一律,竟致迷失。
    西北角,一座看似普通的砖塔绊住了他的脚步。塔身平淡无奇,叠檐三重,通体皆用古老的水磨砖砌成,又因年久而多斑驳破损。塔门是一整块青石,当中浮刻一僧结迦趺坐,双手结印,双目微合。泽北总觉和尚的盘坐似有些怪异,但这小小的一面浮雕历尽日晒雨淋难免模糊。他不由走得极近,俯身细察,鼻尖几欲触到塔上落尘。
    “咝——”,泽北倒吸一口凉气,和尚足颈以下竟空无一物。
    “那是如清禅师。施主若觉投缘,可随喜上香。”
    身后,五步开外,一灰袍守塔小僧正立于塔侧,双手奉上三支佛香任取。其人面容清秀稚嫩,看样子年不及弱冠,应是未受具足戒的小沙弥。
    “教小师父看笑话了。”
    泽北自知失仪,折回取了香,借塔前石炉内长明灯的火,敬香。
    “敢问小师父,这如清禅师的造像何故无足?”
    “佛历两千年时代,如清禅师在世,曾代理本寺住持。禅师常于后山坐禅壁观,历数年之久。一日乍现金刚相,自言秽物缠足久矣,当下举斧自剁双足,流血不止,是夜圆寂。后人感念禅师向佛之心,遂造此像,世称断足和尚。”
    泽北心头咯噔一跳,“那依小师父之见,禅师最终可修得正果?”
    “善哉,善哉。”
    “小师父如何不答?”
    “小僧无从作答,答修得是妄语,答未得也是妄语。”
    “既如此,小师父的‘善哉善哉’纯为托词,岂不也属妄语?”
    “这……”沙弥一怔,继而一笑,“倒是小僧修为浅薄,执了相了。小僧以为,师心可敬,一念无明。”
    “无明是什么?”
    “是痴。”


    IP属地:四川26楼2018-02-03 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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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泽北为这一面浮雕盘桓数日,歇脚山下客栈,日日进山久立塔前,直立到月华换晚照,仍不思归。
      一盏盏长明灯燃起黑夜里一颗颗豆亮的光,照不了两步远。目不能视,嗅觉反而变得格外灵敏,整片塔林佛香氤氲。
      世间可有长生法?
      泽北一路走来,道家说懂,释门答有,再问,又像是无。各家点拨他无以全然参透,但最起码也隐约有感,所谓“长生”,不知何故,总或多或少关乎离欲。仿佛生之对立并不是死,而“长生”即是走出了欲望,走出了求生的欲望,也走出了求死的欲望,更遑论,相亲相守。
      面塔而立,形如林间松木,不觉光阴若逝川,仿佛亦能体悟到某种禅定之力,似是而非,远引若至。他渐觉自己离“长生”愈近,离流川就愈远。倘或继续寻访,纵终有所成,也不过弄巧成拙、违背初心。无法以入世之欲,求出世之功,否则便无异叩问虚空,到了必无结果。泽北了悟至此,已瑧终极,再往前,便又非其所知。
      “禅师,你穿了他的鞋,对吧。”
      喃喃一言,似问不似问。
      避风的石炉内,长明灯倏忽一闪,灯花明灭刹那间。


      IP属地:四川27楼2018-02-03 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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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间的第一缕霞光还在东方酝酿,行云将散,拂晓未至。
        绕过山山水水、俗世方外,离家经年,泽北回来了。
        界碑,城墙,长街,春播秋收的麦田,初历冬夏的牌楼,一切如故,及至……那倚坐在牌楼石墩上的制鞋人。白衣乌发,照旧是一针一线,专注而埋首。看那心无旁骛的样子,哪像是在等什么人,倒像只是在候着天明而已。而待到天明,也没什么特别,还是制鞋,永生永世。
        归程途中,泽北琢磨过千万遍,再见流川,要如何解释当初的不告而别,如何倾诉相离一载的翻山越岭,又如何坦言关乎将来的深思熟虑。走得近了,哑口张张嘴,构想过的所有故事皆未发生,单单只唤得一声“流川”。
        一唤,流川便站了起来,穿着线的针随意扎在鞋帮上固定,制了一半的帮子单手擎着。
        “你看。”
        泽北顺其所示,垂眼一瞧,流川足下所踩竟是那双谢公屐,蜂腰方头载着一双白布袜。
        泽北一阵眩晕,不知今夕何夕。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的那一天,流川从他怀中抽回一只木屐,又从水里抬起双足。只是这一次,他真的试穿了那双鞋,合脚、舒适,走起路来,四平八稳。
        “没想到,你穿上这么好看。”
        打过腹稿的那些话,泽北全丢了,想不起来,也不再去想。他与流川的故事重又契合得严丝合缝,如榫卯一般,还何故枉费钉锤?还从那一天开始,还要继续往前……
        “流川,你把我的鞋拿出来吧。我想好了,我愿穿,今生今世就伴你左右。待我穿上,你若乐意,便跟我回去。若是勉强,我便随你去,去哪儿都好。我……只有一个请求。”
        “什么?”
        “从今往后,再莫叫别人穿你的鞋。”
        流川微微勾起唇角笑了,柔和地,静谧地,无言地。转身踏着长街,就往镇上走。
        泽北楞在原地。
        “不是要我随你回去么?还不跟上。”流川头也没回地催着。
        “……那,我的鞋呢?”
        “是啊,你的鞋呢?”
        东方破晓,长街越走越亮。无人的清晨,木屐声回荡一路,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IP属地:四川28楼2018-02-03 2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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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娶着媳妇儿了领着回家了么
          中间一大段太深奥了,小白看不懂


          IP属地:天津来自iPhone客户端29楼2018-02-03 2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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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得我也想问如何长生呢。前面留言忘了说,这车开得很别致,竟然非常美。求不得长生就穿鞋吧。期待下一章。


            来自手机贴吧30楼2018-02-04 0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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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新年好!开工啦。


              32楼2018-02-22 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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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制鞋(嗔·上)
                泽北佝偻着身子,跨坐在长条凳上。
                凳头两块磨石一砺一砥,有粗有细。脚下刨花木屑散落满地,伸手可及的木盆里卸着四五刨刀、二三凿头。近日活重,一个个老伙计也经不起折腾,几乎日日都要打磨一番。刺啦刺啦的磨刀声响起时,泽北一天的活计又近尾声,浑身的汗水还远未干透。
                自家屋前的一方小院本属逼仄,泽北拿来做工,就更无任何风花雪月可赏。日复一日穿衣吃饭,劳累而重复,马不停蹄。高门大户称作为“过日子”,平民百姓还说是“讨生活”。
                如何是“过”,如何是“讨”,师父在世时,教泽北问至沉默。颤颤伸出一双手来,鹰爪似的内扣着,糙若树皮,骨节凸出。中风后那手始终痉挛不止,鬼斧神工的巧手张从此再挥不动斧。泽北不再多问,端了热饭来,一口一口地喂。还是一双赤手,揽尽一双枯手的生养死葬。
                早年师徒二人在院里合搭了一个简易凉棚,沿着正房瓦檐伸出一片顶,占掉大半院子。棚盖是一大张油布,绷得极紧,每逢下雨响若擂鼓。棚内贴墙做得半幅壁架,锯斧凿铲、刨钻锉锤、墨斗、尺规……一切吃饭的家什悉皆收纳于此,规规矩矩,不乱毫分。架前搁着泽北自制的锯台、刨床,为省地方,一前一后错落而放。打磨工具本不挑地方,锯台刨床无一不可。但泽北做工站立终日,委实想坐下缓缓,也就顺手拉来一根条凳,挨着刨床一坐,半身已露在棚外。
                数步之遥的西墙下,堆叠着不少锯作小段的原木和毛板,整整齐齐地码了近人高,又占得三分地。木料顶上另皱着两张油布,拿石头压了,逢暴雨烈日才揭开来遮挡。流川安静地坐在一张藤椅上走针,身侧的锁儿听了故事,就在圆凳上睡了,上身斜趴在流川腿上,微张的嘴里淌着些些涎唾,洇湿一溜白衫。
                院中寿材为传统的三圆五鼓式,四六板规格,大体已具雏形。订棺的是镇北古家,锁儿就是古老头的独孙。老头儿花甲大寿一过,翌日便遵照镇上传统,拿出自己存了几十年的一副上好棺材板,合家三代一起找上门来雇工。
                寿材没睡人之前是喜棺,做好了抬回家去,往正房中央停停妥妥地一放,一年上一遍漆,图个延寿增福、聚宝进财的好意。他日老人家一撒手,睡进去了,也就成了千年屋。入土为安,人间苦也好乐也好,就是天翻地覆、水漫金山也再碍不着。所谓安,即是了,去,便去个干净。
                这打寿材不仅在主家是件大事,就连受雇的木匠自也讲究着。一般的木工如何轮得上,唯有能带徒的大木匠才有本事接活。泽北出师早,手巧心细,从不偷工,远近都是知道的。以往多有邻人一手拎着拜师礼,一手牵着自家小儿上门求艺。连人带礼,泽北素不肯收,年复一年,来人也慢慢见少。他倒不是真觉进过门的小娃都吃不了这碗鲁班饭,归根结底,实是自己的问题。既不稀罕徒弟伺候,也不急于传承手艺,那时,他还有更在意的事,一颗心还同浮萍一般彷徨,还在掰着指头算那听书的日子……
                月初,泽北与古家人在屋内合计着打寿材,锁儿不过四五年岁,屁股生钉,怎么都坐不住,不多会儿便自去院里玩泥巴了。待诸事议定,古家人付了定钱要回,一推门,院中景象倒教泽北暗吃一惊。
                锁儿坐在墙角捏了好些不太成型的泥人,流川不知何时从里屋出来了,矮身蹲在锁儿对面,捧了其中一个泥人在手,那没脸的泥娃娃竟在他掌内翻跟斗。锁儿瞧得两眼发直,可惜打小学话晚,懂事是懂事,嘴上仍不利索,只一个劲儿地鼓掌,叽里咕噜一通乱叫好。
                泽北远游归来后,家里不多不少也来过些串门子的亲朋。可不论来者何人,到底都无一得见近在咫尺的流川,孰料这垂髫小儿竟成特例。
                古家人不过见得锁儿对着自个儿的一堆泥人玩得兴起,与往常也无甚分别。为娘的上前一把拉起自家小儿,连连拍打他裤管上的灰,嘴里又叨叨那满手的泥。泥呀灰呀,活脱脱糊得一只小花猫,三两下也收拾不干净,还得牵回家去折腾。只是锁儿哪里肯走,一气大呼小叫,又是大哥哥又是泥娃娃。古家人也闹不清楚,只顾使劲硬往外拽,拽得锁儿哇哇地哭。流川笑笑,收了把戏,凑近锁儿耳边说了什么,一下就止住了他那股横劲,乖乖跟着回了。


                IP属地:四川35楼2018-03-02 1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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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四川36楼2018-03-02 1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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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方渐挂落日,连片的青瓦上浸着暧昧的橙黄。晚照,似乎总对人间存有一种依恋。
                    泽北闷声而行,来往熟人的招呼,一句不曾入耳。埋头走路,又不看路,一步一步,只盯着脚上的旧麻鞋。
                    鞋,成了泽北心上的疙瘩。
                    “你想穿吗?你可要想好咯。一旦穿上,就离不开我了。”
                    初见时,流川玩笑地一问,泽北无以为应。
                    “我想好了,我愿穿,今生今世就伴你左右。”
                    归来后,泽北已思量清楚,流川又不过一笑。
                    人我之间的距离,成就世间最大的一个虚空。
                    无以修得千岁身,无以穿得一世鞋,泽北不安着。他委实没有什么理由相信二人能长此以往,他甚至猜疑过流川究竟为何甘心委身于此。在他难以想象的千秋万载中,流川身边分明有过无数人杰……
                    “我只有一个请求——从今往后,再莫叫别人穿你的鞋。”
                    泽北在意那些“别人”,从前的,往后的。那所向披靡的将军、妙笔生花的秀才、舍身向道的和尚……兴许皆为同一个因由所缚。因人因时因事,化生万千欲念,于流川或利用,或追究,或逃脱。及至泽北,则是占有,随爱伴生的独占。
                    他不愿借流川之力轻松度日,大到点石成金,小到煮水沐浴。流川身上曾令其着迷的超凡,无疑也拥有令其苦恼的力量。他开始抗拒那些越乎常轨的捷径,不惜矫枉过正,仿佛恋慕他的灵魂就比恋慕他的肉体高贵,恋慕他的性情就比恋慕他的能力高贵,如此证得其恋心之纯粹、其占有之正当。而急于证明,实不过也还是那个不安的意思。
                    路不知不觉已走过大半,越近河边,满河的杵声越发密集,此起彼伏,声声催得斜阳落。
                    沸水般的嘈杂令泽北望而却步,他忽地站住脚,迟疑了。出门时,院中的凝重岑寂还同磐石般压在心上,再往前,热闹得简直不像同一个人间。泽北扭头看着来路,越发不是滋味,一皱眉,大步折返。
                    “怎的这就回来了?”
                    迎门还是那口的寿材,泽北站在棺头,流川坐在棺尾,莫名仍是隔棺说话。流川问话的口气不愠不火,听声儿尚有几分迎人的意思。锁儿仍枕着他的腿睡得香甜,一切若无其事。泽北微微一怔,感得一分局促。
                    “到悬壶堂就回了。”
                    “落东西了?”
                    “……没。”
                    “那是……?”
                    “……”
                    流川似不曾生气,泽北憋在喉管里的抱歉不知该跟谁说去,专程回来空惹一出画蛇添足。他盯着流川,没有作声,心里说不清是喜是哀。
                    “怎么不说话?”
                    “……我回来抱锁儿回去,一会儿该天黑了。”


                    IP属地:四川37楼2018-03-02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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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上逢五赶集,长街车水马龙,泽北拎着一桶桐油穿市而过。寿材已提前打好,千工始成他一身轻松,脚底生风,没盖的油桶提得四平八稳。
                      漆桐油是打寿材的最后一道工,上了油的寿材再于院中晾晒几日,主家自会择日来取。真正上色的棺漆,不经外人手,得由老人的子嗣逐个亲自刷漆,以求为长辈祈福添寿,是为讲究。
                      十字街口,一个烟叶贩子吆喝得尤为卖力,泽北打眼一瞧,是外来的生脸。脚下一根扁担,两筐烟叶,满满当当。卖不了还得负重担回去,无怪急卖。
                      “哥儿,来来来,走近了瞧。我这烟叶叶肥膘厚,保管够劲儿。”
                      小贩一见有人留步,立刻招呼上了,麻利地从筐里拣出一大片烤得金黄的烟叶,捋着卷曲的叶边展给泽北看。
                      泽北并不嗜烟,亦不懂烟,不过是惦着下月师父忌日,他老人家生前爱抽两口。
                      “哥儿,你闻闻这味,那叫一个香嘞。”小贩见泽北不搭腔,上赶着把那烟叶往他鼻子上凑。“哥今儿出门没带烟杆子吧?我这儿有,你试试,不合口你白抽就是。”
                      “不忙,我称二两。”
                      “哟,二两忒少了吧?就顶一天的事儿。”
                      “顶一年。”泽北笑答。
                      小贩称烟切丝的空当,泽北举目四望,粮油米面、金银铜器,百货铺陈,无所不有,独独没有他想要的东西。归根结底,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什么——一颗近乎无欲无求的心,一副不吃不用的身子,这世间哪里会有能相赠之物。泽北不是不明白,但再明白,也少不得要为他望上一眼,绕不出那探手之情。
                      赶集的人摩肩接踵,泽北的目光如游蛇般穿梭其间,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注目,却见一个侧影令人心惊。他只看到了一眼,是流川,哪怕只有半眼,也断不会认错。但他身边的男人,泽北不认识。锦衣华服,一表人才,非富即贵。一头奇异的寸长短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根根冲天,与流川一样颇有些不合时俗的打扮。男人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绣口一张一合间,惹得流川满面含笑,碎发下剑眉轻挑。那笑里没有生分的意思,倒有几分嘲弄的意味,显得二人很是稔熟。不是凡人,泽北刚这样一想,眼前一阵人影交错,眨眼之功,二人已无影无踪。
                      “哥儿,烟丝给你包……欸,人呢?”
                      桐油丢了魂似的泼洒一路,尽头传来最后一声闷响,油桶倒摔在门槛上翻滚。所剩无几的油脂激烈地来回震荡,黏着桶壁无声地往外流,一滴赶着一滴,一线串着一线,终究是留不住……
                      无人的空院里,泽北的不安成了真。


                      IP属地:四川38楼2018-03-02 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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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寞啊!人间熙熙攘攘,但愿有解寂寞的良药。


                        来自手机贴吧39楼2018-03-02 1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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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制鞋(嗔·下)
                          夜空变得又长又窄,死亡充满杉木的清香。一底两帮围拢三面,严丝合缝地包裹,一如人生最初的襁褓。或许棺盖一钉,辞别了世间最后一缕光线,这睡棺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会一下子缩回婴孩模样。他本是从那无中来,终于也要回那无中去了,只是活着的人不知道。泽北躺在寿材里胡乱琢磨。
                          流川已走了三日,泽北白天不出门,夜里不进屋,他睡在院里,睡在棺里。很早以前,专做阴阳生意的斜木匠,打好了棺材都会替人进去躺上一躺,与旧日挖坟匠亲自躺坟验坑是同一种讲究。而今是无有所谓了,但寂寥的院里,唯有这口寿材最教泽北着迷。他躺了进去,鬼使神差,就再不想出来。生老病死,仿佛只有末一字意境最好。
                          棺材内深不过十余二十寸,从外往里看是浅,从里往外看,世界都不见了。近在咫尺的两帮似有无限高耸,如枕边的两面墙,直要砌上九霄,单仰面留给泽北一块方而矩的天。那狭长的天一会儿如棺盖般迫在眉睫,钉死了槽口,压得他再起不了身;一会儿又如梦一般缥缈辽远,枕棺而眠,他应该在地底六尺,永不再见天日。
                          黑暗中,泽北睁着一双眼,半轮寒月探进四合的天框里。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想起那月中仙女殊是可怜。要是能打口棺材送她,不知她愿要不愿要,能够结束总是好的。泽北躺着,想着,心平气和,信马由缰。三天来,数不清的奇思异想就这样任意泉涌,披拂一下河底的水草,抚弄一下岸边的礁石,又涓涓地往前流,漫无目的。
                          泽北广阔的心流无所不包、无所不及,除了那一人——他再未想过流川。他理应体会到的痛苦也好愤怒也罢,从他钻进棺材的那一刻起,似已一并入殓,掩埋在他心中本属于流川的位置。清醒时,他平静地思索,谈不上喜怒哀乐。昏睡时,他疯狂地梦魇。梦中地动山摇,四野隆隆作响,天上雷嗔电怒,脚下火蛇乱窜。到处是奔逃的人群,丧尽理智,发出各种各样的怪叫。皮开肉绽的脊背、血迹斑斑的头颅、瞎了的眼、惊恐的脸,无数人死去。横飞的血点比铜钱还大,热烘烘地溅到泽北身上,他抹一把脸,黏。黏得发腥发臭,黏得他睁不开眼,绊倒了,坐在谁肠穿肚烂的小腹上,挣扎着要站起来,两手一摸,足下是一双柔软的鞋。


                          IP属地:四川40楼2018-03-08 1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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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咚、咚咚、咚咚咚——
                            泽北在一阵敲门声中醒来。天光大亮,他想不起自己是何时睡去的,但他听到了第一声门响,然后睁开眼,望着空荡荡的四方天,等来人自行离去。敲门声由弱渐强,敲累了,又由强渐弱,周而复始,只是不肯掉头走人。
                            一只手搭上棺沿,缓缓撑起一副僵硬的身子。两脚沾地的刹那,泽北一个不稳,撞翻了斜倚在棺头的厚重棺盖,惹出一声巨响。敲门声随之中止了片刻,旋即又如骤雨般落下。
                            两扇木门合拉开一人宽,门外露出一张兴高采烈的脸来,泽北见了只觉得危险。那笑里有他不堪碰触的禁忌,越是避之不及,越是会找上门来。头顶像悬着一根尖锐的木楔,摇摇欲坠,泽北面沉似水。
                            “泽北哥,早。”
                            锁儿笑着仰头招呼他,依旧口齿不清,话尾不知究竟是问了声早,还是问了声好。前次泽北专程抱他回去,古家人有些不好意思,觉着自家小儿给他添了麻烦,将孩子禁足有日,今儿怕是解了禁了。
                            泽北堵着门,一言不发,锁儿却不曾觉出异样,招呼一打,瞅准他左腿边的空隙,照旧轻车熟路地要往院里钻。
                            吱嘎一响,泽北猛地回掩了左侧的门扇,差点夹住锁儿正往里迈的前脚。门扇撞在门槛上又弹开了一点,只把锁儿挡了回去,倒退着踉跄两步,如一只瘸腿的鸡,颠三倒四地胡乱蹦跶,才勉强站住。
                            锁儿受了惊,重又仰起头来,疑惑地看着泽北,再笑不出。
                            “……我找大哥哥。”
                            “……”
                            泽北默不作声,锁儿梗着脖子,透过他两腿间的缝隙朝里张望,不见流川人影,又试着唤了一声,终才有些恍然。
                            “泽北哥,大哥哥呢?”
                            “……”
                            “下午,他在不?”
                            “……”
                            “明天呢?”
                            “……”
                            “后、后天?”
                            “……”
                            锁儿越问越不安,声音颤颤地小,眼眶层层地红。泽北沉默得可怕,额上青筋一抽一抽地跳,仿佛皮下囚着一条行将破蛹的活虫。
                            锁儿畏惧着,畏惧泽北死一般的缄默,也畏惧那缄默暗示的不详。他忽地捏紧拳头,惊声厉叫,像是要吓退心中无形的害怕——“大哥哥还回来吗?!你说话呀!他不能走!那仙女还……”
                            砰!泽北摔上了大门,震得锁儿一屁股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头顶的木楔訇然坠下,一锤一锤,从脑髓直打入脚底,掘地三尺,破棺曝尸。泽北绰起条凳,在锁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中,砸尽了院中一切可砸之物。


                            IP属地:四川41楼2018-03-08 1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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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色森森低垂,一夜一夜,天地似不曾变动分毫。泽北靠着檐柱,坐在正房前的石阶上,他听得到那仙女的低泣。
                              他自己的眼却是干涸的,默看那身白衣,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传说佛一出世,即行七步,步步踏得莲花生。泽北数着,他也走了七步,从院门行至檐下。所过之处,狼藉不存,摔烂的壁架、坍塌的凉棚、裂口的寿材……一切都在复原,完好如初,仿佛他所做的不是修补,而是径直倒回了时间。覆水能收、破镜能圆,多么可怕的力量。但他不是佛祖,泽北想起来了,他是野狐精。
                              泽北倏然起身,一抡胳膊,搡开眼前人,不去看那双近在咫尺的眼。他闷着头,要往外去,刚迈了一步,本应被他抛在身后的人,又一次移形换影般挡在跟前。
                              泽北深换一口气,只手用力地捏了捏额角两侧发胀的太阳穴,满面痛苦。“你还回来做什么?”
                              “我为什么不回来?旧识有难,架不住人央求,难得拉他一把罢了。跟着去了,才晓得根本是捅了大篓子了,耽误这些时日。”
                              耳畔波澜不起的声线,刺激着泽北的神经,他恨不得提着他的衣领,逼问他到底有没有心!他惦着别人的难,可惦过自己的情?他架不住别人两句央求,自己毕生之诺,倒能心不惊肉不跳地一笑了之?怨早就积下了,火线一着,一路噌噌的往回烧。
                              “呵,人?”泽北嘲讽道,垂着一双手,他不想碰他。
                              “你看到了?的确,是竹精。成精之前,是株没腿的竹子,哪儿也去不了。成精之后,照旧是株空心的竹子,四海逍遥,谁也留不住。”
                              “呵,那你呢?”
                              “我什么?”
                              “你又打算戏弄我到什么时候,再去别处逍遥?”
                              “……戏弄……”
                              “怎么,不是?那你说,你还回来做什么?来看我笑话?来看我为了和你相好,又做了什么蠢事?你看着我为你去求长生,为你的一双鞋患得患失,你究竟是什么心情?!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当我是什么人?!”泽北言辞不善,夹枪带棒。
                              “这么说,我要是不回来,你倒遂了意了?”
                              “……”
                              “还你。”流川凭空拿出一双鞋来,泽北认得,是他手制的木屐。
                              他伸出手去,有力难接。流川松了勾着屐耳的手指,望他一眼,无言,撤身而去。木屐滚落泽北手中,如两块烧红的烙铁,烫脱一层皮。这就了了?他还痛着恨着,他就这么昂着头,倨傲地走了?泽北哐当扔了木屐,一把拉回流川,撞进怀里,扼住后颈,低头就咬,咬痛了他的唇,咬破了他的唇。一线血水汪汪涌进嘴里,泽北不知餍足,更探进那倒流的血泊中,利着两排牙,撕扯他的舌。还穿什么鞋,还许什么诺,他就要他,要独霸他,喝他的血,吃他的肉,活活生吞了他,不比一根红线强上千百倍!
                              流川痛得直打冷颤,却丝毫不思反抗,勾着唇角,竟是笑的。泽北紧紧箍着他,为来不及吞咽的血水呛得脸色发白,也丝毫不思松口。三条毒龙在那血肉之躯中大肆兴风作浪,一名贪爱、一名痴求、一名嗔妒。拳头大的一颗心呵,搅得天翻地覆,痛苦又痛快,痛快又痛苦,谁也别想逃出生天。
                              流川的血一线一线地外流,泽北周身热血也一股一股地上涌。喝下去,又涌出来,血盆的口兜不住了,红汁似的往下滴,浸湿脚下的一双鞋,又暖又黏。
                              那异样惊扰了泽北,血污着一张嘴,蓦然俯首——软布细料,白底黑帮,不知何时替了原本经年的旧麻鞋。
                              泽北瞠目结舌,头顶如炸了一记响雷,松了流川,一阵眩晕,浑不知身在何处。耳畔万籁俱寂,形同失聪。
                              “为什么现在又……”
                              “不是现在,是很久以前。”
                              泽北循声再抬首,院中已乾坤暗换。流川身后骸骨如山,一具具骨架尚在,一身身裳衣尽腐、皮肉不存,唯有那一双双鞋恒常不败。如小鬼一般,缠上了,至死走脱不得。成堆的白骨,成堆的鞋,不可胜数,却只有一个模样,那模样就在泽北脚下。
                              “鞋,你早试过了。一试,与我便是永生永世。业障因果,何曾以生死为界。你若不执便罢,若想亲见,必得实心,无中生有的法子我没有。倒是一早就跟你提过,心取直,思取曲。欲求长生也好,决意试鞋也罢,再是深思熟虑,仍不过是抉择。所谓抉择,到底是思考的结果……这个,才是你的心。”流川说着,抹了一把殷红的唇,摊开手来,一口稠血,浓得化不开。
                              泽北不知惧惮流川身后的累累枯骨,那么多的前世,他半分记忆也无。恍若他者,永远隔着一座渡不过的桥。他反倒在意流川的那点血那点伤,血刚抹开,又快速回涌,大大小小的裂口一扯更深了。泽北望着,满嘴都还是那腥甜滋味,一咽,又知道心疼了。
                              不由自主,他握了流川唾血的手,掌心合掌心,温着暖着,连血也不凝。
                              “多少世了?我一点也想不起来……”
                              流川难得露出一丝苦笑:“一世、十世、百世又如何?这辈子数清了,下辈子又不作数了。那身金甲上一世你纵惜之如命,这一世见了,不也像看别人的故事……莫可奈何。”
                              流川一叹,泽北却是一惊,手上一僵,流川自是感着了,脸上的笑似苦还甜。“不错,那是你,全是你。一世,你壮志凌云,沙场扬名。可你青梅竹马的女人,跟你却是有缘无份,早早从了父命,伴了君王。你一生为国而战,也为她而战。对我,不过又爱又恨,爱我无所不能,也恨我无所不能。你利用我,也提防我,总是疑心有朝一日我会倒戈相向。我说天行有道,若不是你,我不会插手。你不信,竟在霸业垂成之际,作下巫蛊欲除掉我。可惜……终遭反噬,咯血不止,在我怀里死不瞑目。”
                              “一世,你出身没落世家,写得一手好文章,功名本唾手可得。你中秀才那一年,令妹也入宫选了秀女。眼看家族复兴指日可待,孰料妹妹一去音讯全无。你无心备考,变卖祖产各方打听,折腾三载春秋,才知妹妹早就枉死宫中,连皇帝的面儿都不曾见着。你自此发誓不事权贵,再未踏足京畿一步。一杆秃笔,落魄一生,你靠话鬼写妖糊口。那些写八股的读书人自封正统,瞧不起你,你倒与我做成一世知交。不光是我的故事,我说给锁儿的那些,也都是你写的。可有一个字,你听来耳熟?”
                              “就连我也曾以为,前尘往事轮回流转,你绝计是记不得了。可又真有那么一世,你什么都想起来了。那一世,你落发为僧,一心向佛,修为不浅。常于山寺后的一处悬崖上,面绝壁而安禅。我怕你真能得道,了脱生死,有意在山里遇过你几次,你看过我几眼,一生不曾和我说过一个字。你果真极有慧根,竟在禅定中彻悟轮回,照见自己数不清的前世。自然,也见到了我。你知道我是谁,知道你我之间所有的事,也知道你脚上早有一双脱不掉的鞋——你横心自戕。只有我明白,你不是要向佛祖证明你的道心,你是要向我证明你的决绝……”
                              “荣治,你并非世世甘心伴我左右,更绝无可能世世恋我慕我。但我从来就只有你——是我,不会放你走。”
                              千纠百缠泥足深陷,红尘孽债易惹难消,流川的唇角挂着一朵诡谲的笑,渗着血,啖了心似的红。


                              IP属地:四川42楼2018-03-08 1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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