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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舞殁帝都】天舞.瑶英(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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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邯翊从来不提徐若山的案子,他不提,萧仲宣便也不提,镇日恍若无事地闲谈。萧仲宣见识既广,尤其对民间的事情,知道的比邯翊多得多,聊起来颇有兴味。初时邯翊不过问些当地的山水风土,偶尔提及政事,也是点到即止。然而每谈一次,拘束便少一层,渐渐便越谈越广。
有次论及天下情势,萧仲宣叹了一句:“王爷,”说的是白帝,“能把天界的局面维持到现在,实在也不容易。”
邯翊听出他的话里别有含意,便问道:“怎么?你觉得天界如今的局面不好维持?”
萧仲宣踌躇了一会,他本是性子很直率的人,但碍于身份,在邯翊面前也不得不收敛。尤其这一段日子处下来,他发觉邯翊阅历上固然不足,那简直是一定,即便撇开年龄,亦有地位和见闻的局限,但他的确相当颖悟,一点就透,而且往往能够举一反三。尤其是对弦外之音格外敏感,只要话里有任何缝隙,立刻就能体察到。
因此他想了一会,才回答:“大公子是四十二年生的吧?”
“是。”
“所以大公子未见过四十一年之前天界的情形。”
“怎么?”邯翊困惑地,“跟现在很不一样么?”
萧仲宣缓缓摇头:“没有,现在跟那时,几乎没有什么不同。然则这才是特别的地方。”
帝懋四十一年,在天界是先储倒,虽然是一场大变,跟凡界比,却还算不得什么。当时天帝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往凡界降下大洪水,先储承桓便是因为怜悯凡人,窃走神器息壤,止住洪水,最后落得个身死羽山。后来,洪水虽退,但凡界人丁也减了近一半,历来天下赋税,七分由凡人所出,倘若算上天界凡奴所出,则真正凡人所出,不足一分。邯翊想到这里,明白了萧仲宣的意思,经过那样一场大损元气的变乱,依旧能够维持仿佛波澜未惊的局面,确实不易。
也因此,自然而然地产生一股孺慕之情,仿佛那也就是他自己的荣耀一般,脸上放光。看在萧仲宣眼里,既觉得有趣,也有几分莫明的感动。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他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提京会审,你也要跟去帝都的吧?”
萧仲宣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尤其看他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倒像是顽童在打鬼主意的神情。但想来想去,也不觉得这一句话里能有什么花样,因此照直回答:“那是自然。”
“那,”邯翊显得很高兴,正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突然又改了口,连神情也重新变得矜持了,只说了声:“我知道了。”
萧仲宣狐疑满腹,但他既不肯说,也只得不作理会。
其实邯翊确曾有一番想法。他由倾慕而成为一种激励,由白帝再想到自己,认为倘或要成就一番事业,自己的身边也应当有一个像胡山那样凡事可以商量、可以出谋划策的人。十几天的相处下来,他觉得萧仲宣或许就是这样一个人。因此,邯翊很想将他留在身边。但,话将出口,又犹豫了。因为他也发觉萧仲宣为人另有一股傲气,怕自己贸然开口,碰一个钉子,所以不敢造次,好在萧仲宣也要去帝都,自有机会,慢慢筹划,倒也不必急在一时。
所以又转开话题,徐徐问起萧仲宣曾游泰器山的情景。让萧仲宣也不由疑惑,以邯翊的年纪,何以能这么耐得住性子,一连十几天只是闲谈不已?
又过两天,孙五从帝都回来,宣示白帝手谕,命提京会审。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诸人都早有准备,因此只隔一日便启程。
邯翊依旧与兰王是一路,他原想让萧仲宣同行,但帝都不比地方上,形迹太露,也许会生出不必要的枝节,因此作罢。不过有一件事,他一直记在心上,临走前一天,交待给了六福。
六福一听就变了脸色:“公子,那怎么成?”
邯翊也端起脸来:“那怎么不成?”
“公子就算不疼小的,也得替自己想想,这要让王爷知道了……”
“王爷怎么会知道?”邯翊瞪着眼说,“我只说接她到帝都,又没说要怎么样,你一惊一乍地闹什么?”
到了帝都,不怎么样才怪呢,六福心想。当然他不敢说,只是看着邯翊干咽唾沫,不肯说话。
邯翊不耐烦了,使出对付他的杀手锏来:“一句话,你去不去?你要不去,回头我另外找人办。”



25楼2011-09-28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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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听这话,六福立刻变干脆了:“去去,我去。”
    因此六福便未跟邯翊一起上路。兰王自然不会在意,孙五却有些纳闷,问起来,邯翊以一句:“我让他跟萧仲宣办一点事”搪塞了过去。
    不过邯翊起居,一向由六福贴身伺候,他不在身边,便有诸多不顺心处。好在回程十分顺利,腊月初五动身,月半便到了帝都。
    进城是在午后,兰王自回府中歇息,邯翊却在车里更衣,直接进宫去见白帝。原本天帝召见臣工议事,都在乾安正殿当中,白帝摄政之后,嫌正殿空阔,地上寒气太重,所以改到东侧殿,俗称“东安堂”的地方。
    到门口,内廷总管黎顺迎了出来。“王爷正跟辅相大人们议事。”他小声告知。
    邯翊点点头,见黎顺脸色凝重,正想问问是不是有什么事,白帝却已经在里面高声问:“是邯翊回来了?”这就不容细究了。
    “是。”
    邯翊急趋几步,进殿行礼。白帝神情倒很平静,一直含笑地打量他,仿佛要看看一月不见,是否有什么变化?但没有说什么,只是往旁边指了指,那是邯翊的专座。他要为白帝批答奏折,因此东安堂有特为他设的书案。
    “这个于定省是怎么回事?”开出口来,白帝语气似乎不善,“又说陵工费用不足。七月里才给过一次,这才腊月,七十万两银子怎么就又没有了?”说着,眼光一扫,落在匡郢身上:“秋陵的工程一直是你在坐总,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白帝话中责难之意显然,但匡郢仍很从容。“禀王爷,这件事,不能怪于定省。”他这样说,“送到秋陵的石料,如果用船运,要过汉沧峡。那里水势湍急,实难行舟,因此改用陆路,走朗柱山,那就必须要开凿一条山路,所费甚巨。”
    经过这一番解释,白帝神色稍和。“可是,”他又问,“秋陵也不是这几个月才开始修的,以前的石料是怎么运过去的?”
    “以前用的都是小块的石料,用船还能够运过去。”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运送小块石料的办法,是船行至险滩的时候,挽上纤绳,船工下到水里,背拉而过。但是这个经过,不宜向白帝细说,因为这办法其实极险,经常有水势太急,或者纤绳拉断的,船工给卷走,十之八九,性命不保。因此简单地解释了一句,便往下说:“现在都是整块的石料,不用大船不能运,大船却又过不去,所以,只能想办法,从朗柱山走。”
    白帝慢慢地点头,考量一阵,才说:“那么,怎么开凿,需要多少人手,多少费用,总要有个规划?”
    “这,臣已经跟工部的人商议过,具体的,是辅卿雷立昌在管,要召他来才能说得仔细。”这必定要花费不少辰光,眼前还有别的事情要议,因此白帝一时默然,不予首肯。于是匡郢话风一转:“不过,臣此刻可以粗略地给王爷说一说。”
    “好。”白帝觉得这个建议可行,点头同意,同时向其它的人说:“你们也一起来看看。”
    秋陵是其时天界头等大工程,宫中备的有图纸,就在御案上展开,几个人都走到近前,由匡郢指点解说,由哪里入,哪里出,过哪些地方,哪里又是格外困难之处。
    前后述说一遍,白帝大致了解了。这才说到关键的问题:“于定省折子上,说要一万人手,六十万两的银子,这太多了,要减一减。”
    匡郢知道,讨价还价是必然的事情,想了想,他回奏说:“这里面,水分是有的,但也不会太多。这几年往秋陵投的银子有多少,工部是清楚的。朝中拿不出那么多来,他们也是知道的,所以报高估计有,不过可能压不了多少下去。”
    白帝心知,他说的话里也有“水分”,难以察觉地一笑,转过脸问石长德:“你看怎么样?”
    石长德却是满心的懊悔。照他看来,陵寝就不应该修在秋合山,因为高豫皇陵一带,唯以秋合地势险要,往来运送不便,必然徒增开支。但,当日是白帝亲往高豫勘察,选定秋合,难以易改。这也罢了,更甚的是,一开始还有过“宁可多花一点,务求修得完满”的口谕,得此一句话,工部自然肆无忌惮,一分报三分,结果五年下来,陵工未完,只见银子像泥沙一样填进去。他想,早知如此,当初无论如何也要苦谏。然而当时适逢虞妃初丧,上下同心,想的都是如何让白帝节哀,怕的是因哀生变,正好借了陵工,叫他这一番悲思有个排遣处。到如今骑虎难下,已经修了大半的工程总不能再停下来,惟有精打细算,尽量少陪进去一些。而这,还不是石长德最担心的,他最忧的是,白帝的喜好原本就流于奢靡,这一来,更无节制,倘若上行下效,只怕难以收拾。
    


    26楼2011-09-28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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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这里,觉得无可措手,但眼前的话还必须回答,只好含糊地回答:“这,等臣与户部、工部的司官们商议之后,看看能不能哪里先腾挪一下。”
      前一个口气太松,这一个又太紧。白帝知道,库银虽紧,还不至于到如此捉襟见肘的地步。秋陵所耗确实太多,不过他不认为是过奢所致,他觉得主因还在工部官员贪壑难填,但眼下还不是整顿的时候,因为陵工还需要这些办熟了的人,此时不宜换手。正在考虑,看见匡郢的神情,仿佛有话要说。“匡郢,”他问,“你有别的主意?”
      “是。”匡郢先回答一声,顿了顿,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辞,然后才往下说:“依臣所见,陵工所费全由库中出,也不是办法。”
      不由国库出,便要由民间出,所以一听到这里,石长德和陆敏毓都不由皱眉。不过匡郢有他的道理:“自然不是从小民身上出。如今各州尽有富户,可以叫他们纳输。”
      陆敏毓很不以为然,顶了一句:“平白纳输,恐怕未必有人肯。”
      “自然不是平白。”匡郢说,“朝廷可以给一些赏赐。”
      这倒不是不能考虑。于是白帝问:“赏赐什么?”
      “官称。”
      两个字一出口,连白帝也不由皱眉。这等于买卖官爵,历朝都是大忌。不过,以匡郢的精明,不该出这样的主意,领悟到这一点,白帝用眼神敦促,要他把话说完。
      “这不算是买卖官位。”果然,匡郢胸有成竹地说,“不必授以实职,只予空衔。民间很有这样的人家,愿意买来光耀门楣。”
      听到这里,白帝用手指轻轻点着书案,沉吟不语。
      “还有一样。”匡郢又说,“这样的人家往往财雄而无势,倘若得一个官称,立起门楣,或者可以压一压各州那些大世家的势头。”
      这句话正中要害,终于赢得白帝欣然首肯:“好,不妨一试。”转眼看见陆敏毓似乎还想进言,摆一摆手止住他:“此事到底如何办,还要再好好商议。”
      “臣有想法。”石长德说。
      白帝很敬重首辅,陆敏毓可以拦,他的话不能不听:“好,你说。”
      “臣以为,兹事体大,还该慎重。”这是一句套话,重要的在后面:“不如先选一个州来试行,倘若能行,再推别的州,这样,比较稳妥。”这就是石长德持重的地方,知道白帝已然动心,而这主张又非全无道理,试行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然而毕竟没有十分的把握,那就要事先给出限定。
      白帝边听,边“嗯、嗯”点头,末了问一句:“那么,依你之见,选哪一州为宜?”
      “鹿州如何?”
      突如其来的回答,出自邯翊之口,引得几个人同时转脸去看他。邯翊自知失言,顿时有些局促不安。但白帝并未呵斥,只是淡淡地问:“什么道理?”
      “这,”邯翊定一定神,沿着自己的思路说:“儿臣是按着匡相所说,考虑下来,主要有两条。其一,鹿州是膏腴之地,富人家多。”
      说到这里,御座上的白帝微微欠了欠身子,像是有话要说的模样,邯翊便停下来。但白帝沉吟片刻,一抬手,意思要他接着往下说。
      “其二,鹿州世家最多,其势也最大,若要压制,当从鹿州开始,否则不足以服众。”
      白帝不言语,眼睛看着邯翊,神情却像别有所虑,半晌,侧身看石长德:“你看怎样?”
      石长德思量片刻,这样回答:“大公子所说的,很有道理。不过,这不是小事,如果真的要办,还要再仔细商议。”
      这就是持疑了。白帝点点头,再问匡郢:“你的意思呢?”
      匡郢也有看法,但另是一套说辞:“臣以为,鹿州不妥。”听得这话,邯翊立刻看了他一眼,但匡郢仿佛全无觉察:“大公子说的道理不错。但正因如此,这办法或许在别的地方奏效,对鹿州却未必管用,这是其一。”
      “其二呢?”
      “其二,鹿州不宜轻动。”点到即止,不过诸人都明白。
      “这也有道理。”
      白帝始终是一种平淡的语气,叫人听不出他只是这样说,还是真的这样想。邯翊却有话要说:“儿臣以为,匡大人说的虽不是没有道理,但眼下齐家的案子,正是一个良机,或许倒可以一试。”
      “对了!”白帝被提醒了,“说说你在鹿州的事情。”
      


      27楼2011-09-28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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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邯翊把去到鹿州之后的事情叙述了一遍。本来事情也不多,讲得又扼要,很快就说完了。
        “还不错。”沉吟片刻,白帝说:“第一回自己去办事,也算难为你了。”
        白帝很少当众夸奖邯翊,怕长了他的骄气,能得这一句,极不容易。邯翊心中得意,嘴角一扯,想笑,但立刻忍住了。
        案子到京,自然要交办,白帝很自然地看着陆敏毓,他原本是法理司正卿,于律法最熟。都以为他接下来必要先向陆敏毓征询,哪知却已经有了决定:“邯翊,那这案子你就接着办吧。”
        邯翊先是不相信似的瞪大了眼睛,继而喜出望外:“是!”
        白帝笑笑,接着又说:“匡郢,你也去。”
        邯翊不笑了,他觉得奇怪,因为就算要添上一位辅相,也该是陆敏毓,为何要选匡郢?何况他总觉得,匡郢与这案子还颇有瓜葛。他纳闷,石长德也在不解,叫邯翊主理,或许有历练他的意思,为何还要加上一位辅相?此案虽重,也无需如此。但白帝显见得无意解释,想一想这也不算出格的决定,便没有说话。
        随后是各地的几件奏章,等全都议完,辅相告退。白帝长长吁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阖起眼来,看起来不胜疲惫。这副模样,外臣极少见到,然而邯翊和旁边的内侍却是见惯了的,都不敢贸然上前,只略带不安地注视着。
        直到他重新坐正,内侍才过来伺候。先是一块热毛巾,白帝接过来抹了一把脸,推开了随后送上来的燕窝和果盘,只端过一盏新沏的茶,揭开碗盖,却也不喝,看着邯翊吩咐:“你再把嵇远清跟你说的,说一遍,一句也不要漏。”
        “是。”
        邯翊记性极好,一口气说下去,果然是一句不漏。白帝一面啜着茶,一面静静地听。等他说完了,白帝把茶盏放回案头,冷不丁问了句:“你看,嵇远清背后是谁在撑腰?”
        邯翊一愣,随即摇头:“儿臣不敢乱猜。”
        “不要紧,你说好了。”
        邯翊犹豫好一会,终于说了出来:“匡郢。”
        白帝深深地看他一眼:“翊儿,你好像很不喜欢匡郢?”
        这话很难答,白帝亦不等他回答,就又说:“不喜欢也不要紧。匡郢这个人,私心很重,总免不了要玩些小聪明。不过,也有才具。翊儿,你要懂得理政第一是用人,不在你喜欢不喜欢,在用不用得着。人无完人,就看你怎么用。你明白么?”
        道理是明白的,但心中终究有些不甘。邯翊忍了忍,还是问:“陆敏毓为人持正,父王为何不派他?”
        “为什么,你自己去想。”白帝此刻,精神又好了些,神态悠然,“总而言之一句话,你记着,要有识大体的心。”
        说到这里,关于仓平郡案,邯翊虽仍有疑问,却已无话要说。于是白帝把其余的事又交待了几句,说完,想起另一件事:“听说这几天,胡先生的身体又不大好,你批完这几件奏折,替我去看看他。”白帝少年起与胡山结交,二十几年半师半友,极有感情,因此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神情不免凄然。
        邯翊却没有这样的伤感,简单地回答一个字:“是。”伸手要取案上的奏折,却被白帝拦住了。
        “对了,前几天姜妃养的那只鹦鹉,莫名其妙地死了,你知道不知道这回事?”
        邯翊知道姜妃养了一只白鹦鹉,会说许多的话,姜妃当成宝贝,等闲人连走近都不能。听说这话,吓了一跳,连忙说:“儿臣今天才回来,怎会知道?”
        白帝将信将疑,却没说什么,微微一颔首,起身去了。


        28楼2011-09-28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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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西十二宫中,以东六宫的坤秀宫格局最为考究,当初宠冠一时的虞妃,就住在这里。自六年前虞妃过世,白帝睹物伤人,便命人封了起来,闲置至今。紧挨着坤秀宫、只隔了一堵墙的,是景和宫,帝懋五十三年之前,为如妃所居,眼下住的则是白帝所宠的侧妃姜氏。
          姜妃与出身贫寒的虞妃全然不同,受过很好的教养,琴棋都在行,相貌也美,且有一副玲珑心肠,说话行事都得体,所以上下都笼络得很好。白帝正需要这样一个人统摄后宫,对她十分看重。但有一个人,从来不肯买帐,那就是大公主瑶英。
          “父王要娶什么人,做女儿的不能说什么,可是有两件事情,我是绝对不依的。”
          天底下敢跟白帝这样说话的,只有瑶英一个人。偶尔恼起来,也很想板起脸来,好好训斥她几句,但瑶英也不是一味刁蛮,总在看见父亲脸色不悦,话还未及出口的当儿,付以歉意、撒娇的一笑,白帝心里那点不快,便顿时烟消云散了。其实白帝原本也忍不下心来,只要想到她幼年失恃,就觉得怎么样补偿她也不够似的,哪里还能硬起心肠来?
          所以,听见这样近乎无礼的话,做父亲的,也只是报以苦笑:“好好,你说,哪两件事?”
          “第一件,坤秀宫不能让她住。”
          听到是这么件事,白帝笑了:“真是!我几时说过会把坤秀宫给她?”
          “那可说不定。现在是这样说,谁知道过一阵,那个女人说了些什么,父王便答应了呢?”
          “你这孩子!”白帝终于忍不住了,“什么这个女人、那个女人的,你都是哪里学来的腔调?还有没有一点公主的体统!”
          “能怪我么?”瑶英一点也不怕他,针锋相对地抢白回去:“娘过世的时候,父王对我说什么来得?”
          白帝让女儿说得红了脸。虞妃过世的时候,瑶英、玄翀姐弟两个,都还年幼,白帝曾信誓旦旦,绝不再娶,怕的是两个孩子受委屈。然而后宫繁杂事极多,实在也需要有人来料理,这一层,他又自觉不便向女儿解释。因此,岔开了话:“第二件呢?”
          “第二件,我不跟她住,小翀也不能去。”
          白帝默然了一会,他原本是这样的打算,因为姜妃虽年轻,然而看来行事稳重,像是懂得照料的。如今听瑶英的口气,一时是行不通了。但,“小翀还小,”白帝以商量的语气说,“正需要人照顾……”
          “那还有我。”瑶英尖尖的手指一点自己的鼻尖。
          “你?”
          白帝哑然失笑。说这话的时候,瑶英十二岁,自己还是个孩子,当然不能当真。但姐弟俩到底也没有搬过去,依旧住西六宫特意拨给他们的容华、宇清两宫,也是因为这两处住所,离乾安殿最近,便于照料。
          邯翊批完奏折,先不回府,命孙五拿上给两人带的小玩意儿,一径向西。出了清泰门,先到宇清宫看玄翀。
          进门就听见琴声。玄翀弹得一手好琴,但轻易不肯弹给人听,连邯翊也难得闻几回,所以不自觉地便停下脚步。然而方才站定,琴声就停了。过了片刻,宇清宫总管王进从里面迎了出来。
          “大公子,里面请。”
          邯翊苦笑一笑,一面迈步往里走,一面低声问:“小翀……怎样?”
          王进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立刻回答道:“二公子今天挺高兴的。”
          玄翀是白帝次子,其实是他唯一亲生的儿子。绝顶聪明,但脾气很坏,遇到不高兴的时候,常是迁怒到内侍宫女身上,非打即骂。有一次只为一个宫女悄悄议论了一句:“二公子俊得像姑娘家一样”,被玄翀听见,竟命人活活将她打死。弄得宇清宫里人人自危,镇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白帝也知道这情形,但十分无奈,因为当初有人欲谋害白帝,下了毒的茶却被年幼的玄翀误饮了,命虽拣了回来,一双眼睛却就此瞎了。小时候不懂事还不觉得,长大了日渐乖僻,但白帝对他另有一份不易解释的内疚,总不愿责怪他,只是将宇清宫伺候的月例加了一翻,以做安慰。
          所以邯翊有这预先的一问,为的是倘若他正不痛快,好有防备,想好说些什么。
          但其实,就算玄翀此刻心情愉快,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因为玄翀生性寡言,收下邯翊送他的打更娃娃,简简单单地道一声:“多谢大哥。”便再无二话。
          


          29楼2011-09-29 1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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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邯翊坐得实在也无趣,随便寒暄了几句,辞了出来。
            到了容华宫,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瑶英有午睡的习惯,此时刚起身不久,坐在妆台前,用支手懒洋洋地托着下巴,宫女玉儿站在她身后,拿柄牙梳,一下一下地给她梳头。
            邯翊跟她从小嬉戏惯了,并无顾忌,径直进了屋,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意思要宫女们莫要惊动了她,自己悄悄地走到她身后。
            瑶英先没觉察,仿佛在想自己的心事,过一会,打了个哈欠,方张开嘴,从镜中一眼瞥见邯翊,霍地转过身来:“哥哥!”
            玉儿粹不及防,手上的牙梳叫瑶英的头发带了过去,掉在地上“啪”地一声断成了两截。这在宫中算是不小的过错,玉儿吓得脸都白了。但瑶英完全顾不上理会,她笑着跳着,朝邯翊迎了过去。
            “原来你已经回来了!昨天我还在问父王,他说你总还得两三天才能回来。鹿州好玩不好玩?肯定有好些希罕东西,快说给我听!”
            她一个人说个不停,邯翊一句也插不上,惟有笑嘻嘻地看着她。直等到她说累了,停下来,邯翊才把给她带来的玩意儿拿出来。
            瑶英拿着自己的小像,边看边笑:“真像!怎么能这么像呢?他又没见过我!”
            “那是我画得好。”邯翊手指着自己说。
            “对了,”瑶英头一偏,看着他问:“你自己必定也做了一个,给我看看?”
            邯翊那个也在孙五手上收着,便取了出来。瑶英看一会邯翊,又看看手里的泥像,再看看邯翊,忽然手一蜷,藏到了自己身后。“这个好,”她顽皮地笑着,“我也要了。”
            邯翊故意逗她:“那你怎么谢我?”
            “我……”瑶英用手指点着下巴,眨着眼睛想了半天,忽然一掀眉说:“有了!我给你绣个荷包吧!”
            邯翊方从玉儿手上接过一杯茶,呷了半口的茶水,全呛在了嗓子眼,顿时涨红了一张脸,伏在桌上咳个不停,唬得几个宫女一拥而上,在他背上拍了好一会,才算喘过这口气来。
            “罢罢罢,我可不敢招惹你动针线——”
            这话还在两年前,瑶英琴棋书画都来得,唯独动不了针线,白帝因此常以“看看你娘绣得有多好”来敦促。终于瑶英发狠,向白帝许诺,替他绣一条腰带做寿礼,条件是白帝必得带上一回。白帝听她有此决心,自然大为高兴,满口答应。结果她倒是绣出来了,送到白帝手上,白帝皱着眉看了半天,往旁边一扔,从此再也不提要她学女红。
            瑶英嘻嘻笑了几声:“早说呢。”
            “不过,你这样怎么上花轿呢?”邯翊取笑着说,“到时候你头上那块盖头怎么办?就不怕人笑话?”
            “我才不管。”瑶英脸一扬,很傲气地说,“我什么也不绣,就蒙上一块红盖头,谁还能把我怎样?”
            这可真叫匪夷所思!邯翊看着瑶英,想像她蒙上一块素红盖头的模样,起先直想笑,然而想着想着,不知怎么,心里陡然一阵异样,空落落地很不得劲。
            “不提这个了。”他有点烦躁地说,“我还有事情问你。”
            “噢。”瑶英坐正了,“什么事啊?”
            “你把姜妃的那只鹦鹉怎么了?”
            听得这一问,瑶英脸上的笑容顿敛,然而只一瞬,她又笑了,是一种狡黠得一看就是作鬼的笑。“怎么会是我呢?”她回答,“是虎儿将它咬死的。它一只畜生,管不住自己的嘴,我有什么办法?”
            虎儿是瑶英养的一只小猫,才半岁,什么都要招惹,淘气得无可理喻。然则从容华宫到景和宫,中间隔着整整一座乾安殿,若说一只小猫就能那么巧地自己跑了去,咬死那只日夜有人看护的鹦鹉,任谁都不会信。
            邯翊叹口气:“父王还疑心是我教给你的。”
            “也不能算全错,”瑶英笑着说,“虎儿本来就是你送给我的。”
            邯翊给堵得哭笑不得,憋了半天,才说一句:“你也太淘气了!”
            听得这话,瑶英登时没了表情,将还未及梳起的头发,撩了一把在手里玩着,半垂着头不肯说话,只剩下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忽而闪动一下。
            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才能看出瑶英与她生母虞妃的几分相似来。所以,明知道她不过摆个样子出来,好躲一顿训斥,却令看在眼里的人,除掉一声长叹,再也无话可说。
            瑶英等了一会,见邯翊默不作声,知道这回又算过去了,便抬起来,脸上是拨云见日般的笑容。“哥哥,”她说,“今天备的有鱼翅,在这里吃晚饭好了。”
            瑶英自己有小厨房,做的菜肴极可口,尤其以一味鱼翅最精到。不过邯翊还有事要办:“算了,下回吧,今天我还得去看胡先生。”
            “那,”瑶英想了想,转脸吩咐:“到厨房看看点心好了没有。”
            宫女双喜去而复回,手里提了老大的两个食盒,放在桌上。瑶英往邯翊面前一推:“这两盒点心,你带去。”
            邯翊乐了:“胡先生哪能吃这些东西。”
            “谁说是给胡先生的?”瑶英也笑了,“这都是给嫂子的。她最近身子不好,胃口不开,只有我这里的点心还能吃得下。我本想把做点心的厨子送给她,不过你知道的,父王也时常要吃,只好做了给她送去。你回去告诉她,这回做得多了一点,都是半熟的,再上蒸笼蒸一过就行了。”
            邯翊怔了怔:“秀菱身子不好?我没回去过,还不知道。”
            “也不是这一个月的事情了。”瑶英用种嗤笑的神情抢白了他一句:“反正嫂子的事情,只怕你几时也不曾知道过!”
            邯翊哑口无言。一半是因为确实无话可说,另一半却是惊异。在他的印象中,瑶英始终还是那个镇日只会淘气的小姑娘,如今仿佛是突然之间,就能说出这样人情通达的话来了!只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眼中看到的瑶英,忽然也与往日不同,娉娉婷婷,真的已经不复是孩童模样。
            瑶英已经长大了!
            心中被这样一番感慨纠缠,底下说什么都心不在焉,坐不多久,就匆匆离去,几乎像是逃出来一样。等上车坐定,又觉得可笑,是人总要长大,何以要如此紧张?然而想起羊脂玉般的脸上,两粒黑亮亮的眼珠瞟来瞟去的模样,仍觉得异样。


            30楼2011-09-29 1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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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是哪里特别?琢磨了一路,也没寻出答案来。掀开车帘,胡山的府邸已在望,连忙收拾心神,暂时将那些不相干的心思抛到了一边。
              自从白帝摄政,迁入天宫之后,胡山再要像以前那样,以幕僚的身份跟在白帝身边,自然多有不便。商议之后,决定给他弄个官,品制不需要高,但能够名正言顺地直奏,或为白帝召见。这样的官职,最现成的就是司谏。不过,司谏虽不是高官,却有直奏正人主的权力,因此多是风骨棱棱、德高望重的耆宿,稍加打听,便了解内幕,对这样的超擢,口中不说,心里却不以为然。加以白帝待他,也与从前一样,凡有建言,无不照准,更显得特别。因此胡山夹在这班人中间,自然颇不是滋味。好在他不过要个名位,独来独往,也并不十分在意。
              然而帝懋五十四年,为天军精简的事情,上了一道奏折,因此声动朝野。
              天军的精简,是由匡郢会同赵延熙主持。各部该裁减多少人,多是已经议定的,进程一直都很顺利。然而等轮到并州、滕州、云州三地,也就是俗称的南军,却出了个小小的岔子。这三州是南府所辖,护卫的天军是归帝都统调,但军饷却是各出一半,所以要精简也需与南府商议。这一支天军是二十四万人,筹划之初,说定简去十万。
              但南府忽然出尔反尔,向帝都奏请,少简三万。这数字的出入并不是很大的事情,但这么一来,各部独以南军简得少,似乎并不妥当。赵延熙不敢作主,自然要与匡郢商量,才能跟白帝回奏。匡郢却以为,南军一向与别部不同,所差人数也不多,开个特例不至于引起别部不满,亦可显得礼优南府。等见了白帝,把这层意思一说,白帝亦无不可,便照准了。
              这本来不算什么大事,然而不知怎么,渐渐有个风声传出来,说匡郢事先收了南军统军杨正存的贿赂,才为其说项。愈传愈烈,也就传到言官的耳朵里,私下里议论,倒是信的多。但一则没有证据,二则更主要的还是,一两万银子的事情也未必动摇得了炙手可热的匡郢,平白结下仇怨,因此都不作声。
              胡山却没有这些顾忌,一道奏折递了上去。白帝看过之后,立召胡山,摒人密谈。君臣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折子也留中未发。但,之后南军所简依然改回原数,并未再生枝节,却是人所共见。于是直名远播,再到都察院,原先不假颜色的一班言官,也都笑脸相迎了。
              可惜,只过了一年多,到五十五年秋天,某天在书房中端坐看书,竟一头栽倒,急忙请大夫,断下来是中风。彼时距离虞妃之丧未足半年,对于白帝来说,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遍延名医,总算保住了他一条命,然而落下一个瘫痪,却无法可想了。
              邯翊自回到帝都,奉白帝之命去看过胡山几次,所以门上都认得他的车驾,早有人往里通传,人还未下车,大门已开,胡府管家站在台阶上迎候。
              “大公子。”等邯翊站定,上前几步,熟练地行了个礼,然后一侧身子,做出领路的姿态。
              邯翊随他入内,边走边问:“胡先生这几日,身子怎样?”
              胡山自中风之后,身体大损,缠绵久病,气血两亏,一直用的是补中益气,升阳散火的温补之法,细细调养,也不过勉强维持罢了。只是有白帝关怀,不管开的药多么贵重,总能弄来,所以才能拖到此时。这一次的情形,与以往其实也没有多少两样,管家略一思忖,这样回答:“老爷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总是时好时坏。这几日,是因为天太寒,难免虚损,只好先护住中气,等天暖和起来,再细心调养。”
              “哦?”邯翊停下脚步,仰脸想了想,说:“既然是天冷,怎么不用火盆?禁中有的是上好的炭,尽管去取。”
              俗话说“久病成医”,管家伺候病人几年,于医道也很懂得一些。听得这话,就知道不行,因为炭火太重,胡山的身子抵不住。但大公子发的话,要如何驳回去?因此面带难色,踌躇不语。
              邯翊从他的脸上看出端倪,摇了摇手,笑着说:“我并不通医道,不过随口一说。到底要怎么,你还跟医正商量着办。”说完抬脚又往前走。
              


              31楼2011-09-29 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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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家松一口气,连忙赶上去。
                胡山的府邸极大,这也是白帝的体恤,因为病人宜静,倘若移出城外,虽然静则延医不便,因此特为买下正闻街的一所巨宅,改做胡山调养所在。此时管家引着邯翊,沿着一条曲径,穿过一带假山,到了尽头,有一道垂花门,推门进去,是一片竹林,林中一所精舍,正是胡山居所。
                走到门口,一个丫鬟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正开门出来,也认得邯翊,蹲身行礼:“见过大公子。”
                邯翊往她手里望了望:“胡先生吃得什么?此刻是睡着还是醒着?”
                “老爷刚喝了小半碗米粥,还没有睡。”
                邯翊点点头,没有别的话了。管家命丫鬟下去,引邯翊进了屋,自己抢上几步,来在胡山床头,轻声禀告:“老爷,大公子来看你了。”
                胡山立刻答了一句什么。他身子瘫痪,口舌不便,说话含糊不清,邯翊分辩一下,才知道他说的是:“扶我起来。”
                白帝有过交待,要他见胡山执师礼,所以忙上前两步,一揖道:“胡先生请躺着。”
                但胡山仍目视管家,意思坚持要坐起来。等管家搀着他坐起来——坐不稳,仍要人一直扶着,又说:“恕我身子不便,不能给大公子行礼了。”
                胡山平时待人,上自王公,下至百僚,礼数上一向不肯有半点欠缺。这也是让邯翊钦佩,甚至敬畏的地方。在他看来,在当今世上,倘若白帝还对什么人心存忌惮的话,只有两个,一是兰王禺强,另一个就是眼前的胡山。究其原因,是因为这两个人,都敢在白帝面前直言诤谏,说旁人不敢说的话,往往顶得白帝下不了台。兰王是白帝的叔父,毕竟身份不同,胡山却不同。邯翊从记事起,就对这位布衣幕僚,存有很深的印象,总是跟在白帝身边、总是那么一副对任何人都礼数周全、不卑不亢的刻板模样。所以,邯翊虽与他交往不多,也谈不上好感,却别有一分敬惮之意。
                “胡先生,”他在床边设的椅子上坐下,态度恭谨地致以问候,“近来身子觉得可好?”
                胡山牵动嘴角,大约是笑了笑:“我的这个病,也说不上好不好,不过是拖日子罢了。”
                他自己把话说得这样直白,邯翊反倒无言以对,只好换一个话头来说:“父王着实惦记先生,只是现下政事太忙。倘若过几日能腾出空来,必定亲自来看先生……”
                “王爷不该来,我受不起!”胡山拦住他的话说,“就是大公子来,也已经太过。”
                面对这样古板的说法,邯翊又一次觉得不知该如何作答。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勉强地找话:“胡先生,且安心养病,如果府上缺什么东西,不愿意惊动父王,告诉我也能给办了。”
                胡山微微摇头。“大公子,”他犹豫了一会,仿佛有什么为难的事情需要考虑,然后他说:“我有一些话想跟大公子说。”
                于是邯翊把椅子挪得更近一些,做出预备恭听的模样。
                胡山却半天没说话,不断地眨着眼睛,显然仍在思量。他的面容,因为久病,变得极瘦,颧骨高得有些触目,连那一把邯翊从小即已熟悉、原本十分神气的山羊胡子,也变得稀疏零落。惟有一双眼睛,在这样的脸上,更显得锐利。
                好半晌,他缓缓地开口:“请大公子设法劝谏王爷,秋陵制度,不可僭越。”
                这句话,因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所以显得很清楚。邯翊不由动容了!他没有料到,胡山到了此时,所想的还是这件事。但是,他也觉得为难。迟疑了一会,他决定照实说:“胡先生,这件事情,恐怕我不便开口。”
                “是。”胡山似乎有些感慨,“大公子不便说,朝中诸相也不便说,王爷对虞王妃又是那样……”话没有说下去,但两人都知道后半句是什么。
                “所以,秋陵必定逾制。”胡山接着又说,“但这么一来,对王爷百年清誉,必定损害甚巨。大公子,你为人子、为人臣,都应该劝。”
                恐怕迟了,邯翊心中暗想,秋陵工程已经过半,逾制之处,比比皆是,此刻再提,且不论白帝是不是肯纳谏,就算是肯,要把已经造好的拆掉,又谈何容易?
                “五十六年,陵工选在秋合山,我就已经劝过王爷,可惜王爷听不进去。这几年,我虽然是躺在床上的废人,秋陵的事情也听说了一些,大公子,你一定要想办法!”
                


                32楼2011-09-29 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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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邯翊很想说“父王连你的话都不肯听,哪里会听我的?”但他不能这样说,憋了一会,勉强说了句:“这,恐怕难。”
                  “当然不容易!”胡山仿佛有些激动,话音也变得更加含糊不清,邯翊要很仔细,才能听得明白:“这要是容易,随便哪一个朝臣就可以办得到,我也不用特意跟大公子说。亲莫过于父子,大公子是王爷最亲近的人,我看着大公子长大,大公子的聪明才智我也清楚,所以想来想去,这件事也只有大公子,才能够想办法办到!”
                  邯翊被这一番半劝半恭维的话镇住,变得慨然,觉得这确是自己责无旁贷的事情。“好!”他本想说“交给我吧”,话将出口,忽然冷静了一点,改成了另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我尽力就是。”
                  胡山欣慰地舒了一口气,过了片刻,又说:“我倒还有一个主意。这件事情,大公子不妨托一托兰王。”
                  听得这话,邯翊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因为这的确是个好主意。白帝的长辈,还在的几个人,天帝幽居寿康宫自不用提,朱王生性懦弱,栗王素与白帝不合,他的话白帝决计不会听,也只有兰王,能说也敢说。不过,要如何说服他出面,恐怕还要费一番心思,但这也不急在一时,可以回去之后再从容考虑。
                  于是邯翊又寒暄片刻,便以一句“不打扰先生休息了”告辞,回转自己府中。因听瑶英说起秀菱身子不大好,便先到她的住处探视。
                  仔细一问才知道,从两月前,便已经觉得不适,一直胃口不开。这下,邯翊心中内疚不已,因此以少有的殷勤,问长问短,住得是不是舒服?下人够不够使唤?还缺不缺什么东西?
                  秀菱一概摇头,问到最后,只是微笑着说:“我不过是胃口不大好,别的没有什么,不敢劳公子挂念。”说着,又问邯翊在鹿州的起居。
                  邯翊一一答完,转眼又没了话。于是站起来说:“我手里还有点父王交代的事情——”这是托词,但秀菱脸上神情一点变化也无,依旧微笑道:“自然正事要紧。”
                  说完,便由侍女手中,取过邯翊进屋时脱下的斗篷,走过来亲手替他披好。
                  邯翊心中愧疚,走了两步,迟疑着回过身,也不是想说什么,仿佛只是想要回头看一看。却看见秀菱也正呆呆地望着他,脸上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既非失望,也非难过,倒像是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似的。邯翊心里一动,很想自己找个台阶留下来。
                  但未及开口,秀菱已经恢复了常态。“公子,”她说,“还有件事情,想问一问你的意思。”
                  “什么事?”
                  “下个月二叔公过寿,我备了个礼单,待会我让人送过去,请公子过过目。”
                  “啊。”邯翊略感失望,可也不由松了一口气,答声:“好”,转身去了。
                  回到后面自己住的崇德轩,一人在书房闲坐,顿如卸去了一身拘束。自然,他不可能像兰王一样放浪形骸,但也可以暂时忘记身份,领略一些适意。
                  无所事事之际,由秀菱,又想起瑶英,此时细细回想,方才明白过来,瑶英确实有异于宫中别的女子。在那么样一个讲究端庄稳重、目不斜视的地方,也惟有瑶英这般毫无顾忌,就显得她的神情格外灵动。那模样不像一位公主,倒有点像颜珠了。
                  想到颜珠,邯翊的心又跳了几跳。不过很快他的心绪又回到瑶英身上。她毕竟是公主,倘若因此让人指为“没规矩”,那虽是因为她没有亲娘在身边严加教导,但终归不好听,所以他想,要怎么找机会跟父王提一提才好。
                  然而,转瞬之间,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倘使瑶英真变得跟那些宫中女子一样,死死板板,会是怎样一副情形?他觉得想也不敢想。
                  算了吧,他自嘲着,何必多事?
                  在邯翊转着这些念头的同时,宫中也有人正在悄悄地议论着瑶英——那是姜妃和她的母亲。
                  姜妃出身鹿州世家,姜夫人却是帝都人,自女儿入宫,一年里倒有大半时间住在帝都。不过,即使有白帝的格外优容,姜夫人进宫探望女儿,一个月中顶多也不过两三次。姜妃进宫虽已两年多,但身在仪制繁重、举目无亲的深宫,心中的寂寞并不因日久而减少,也因此,倍加珍惜与母亲相处的时光。每次姜夫人进宫,都要摒退宫人,说一些只有母女间才会说的心里话。
                  


                  33楼2011-09-29 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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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了吧?”
                    无需指名道姓,姜妃知道母亲说的是谁,但她很不愿提,所以,只是懒洋洋地答了声:“是吧。”
                    姜夫人仿佛未曾觉察女儿的不快,想了一会,自言自语地说:“那也差不多是个大姑娘了。”
                    姜妃悻悻然地“哼”了一声,没有搭腔。
                    知女莫若母,姜夫人自然明白女儿的心思,笑着劝她:“算了吧,为了一只扁毛畜生,跟个小孩子怄气,值不值呢。”
                    这就是姜妃最气不过的地方。那只鹦鹉自己再怎么视若珍宝,在外人眼里始终不过是一只畜生,倘若为此发作,就显得小题大做,所以,这个哑巴亏就算是吃定了。
                    于是,在人前忍了一肚子气的姜妃,把怨气向母亲发泄出来:“娘你也说了,她哪里还是小孩子?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我处处陪着小心,她还是处处跟我过不去。”说到这里,恨恨地咬了咬嘴唇:“还不是仗着王爷疼她!”
                    “你也别气,我倒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你也给王爷生上一男半女,不就行了?”
                    听到是这样一个主意,姜妃脸上显出了失望的神情。沉默了半晌,她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可这也不是我想有,就能有的。”
                    姜夫人故作神秘地笑笑:“真想有,那也有法子。就看你想不想喽?”
                    姜妃不响,但一双眼睛望着母亲,已经把什么话都说了。
                    “你放心,”虽没有外人在场,姜夫人依旧凑到女儿耳边,轻声地说:“听说有种药,灵得很,过几天,娘给你弄些来!”
                    “娘啊——”
                    再过两个月将满二十岁的姜妃,羞红了脸,一头扎在母亲怀里,撒起娇来。
                    母女俩笑闹了一会,姜夫人想起方才冒出的一个念头,自觉是个不差的主意,于是向女儿提了出来:“王爷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打算给大公主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啊?”
                    姜妃摇头:“没有。”
                    “我看那孩子出落得也像个大姑娘了,十三、四岁办喜事的,也有的是。就算王爷要多留她几年,先定下亲事,那也可以。”
                    “娘!”姜妃终于忍不住,“你老说什么呢?我可不爱理她的事情!再说了,躲她还来不及,哪能上门去招惹她?你老操这个心,何苦来!”
                    “嗳,你傻了,她早点嫁出去于你有什么坏处?再者,”姜夫人又压低了声音说,“咱们家老五的年纪,是不是跟她刚合适?”
                    姜妃的五弟世丰,今年十七岁,这么提起来,倒也确实不差。但姜妃立刻摇头:“省省吧,她那个性子,嫁过去还不闹得全家鸡犬不宁,整日没个安生?”
                    “你怎么老往坏处想?”姜夫人说,“你该想想,如果结成了这门婚事,对咱们家有多少好处!王爷疼她不假,正因为疼她,所以将来她的夫家,必得照应。”
                    一番话,说得姜妃动了心,低着头沉吟不已。
                    姜夫人趁热打铁:“反正她早晚也得嫁人,与其便宜了别人家,不如咱们把这好处占了。有你在王爷身边,说成这件事,我看也不算难。”
                    “也不容易。”姜妃蹙着眉,接口说。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姜夫人知道女儿心高气傲,故意这样激她一下。
                    果然,姜妃对着案头花瓶里插的一枝腊梅,呆了一会,点点头说:“我试试看吧。”
                    姜夫人走后,姜妃暗自盘算了半天,有了主张。隔一日,白帝到了景和宫,姜妃打量他的神情十分轻松,觉得是个时机。于是,在白帝说话的时候,故意不答,脸上则是那种想起什么好笑事情的神态。
                    果然,白帝问了:“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姜妃做出一下子惊醒过来的模样,先告了个罪,然后回答:“想起了我五弟小时候的事情。”说着,又微微笑起来。
                    “什么事?说给我听听。”
                    姜妃等的就是这一问,早想好了一套说辞。“我六弟,”提到六弟,姜妃语气顿了顿,她的六弟长到十二岁时夭亡了,提起来尤觉黯然,“六弟跟五弟只差一岁,所以兄弟里面,他们两个最要好。那是他们五、六岁时候的事情,有天两个人在院子里玩,忽然听见‘碰’地一声响,就像是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接着就有孩子哭,大家都想到怕是让什么给砸到了,唬得一起出去看,结果看见小六呆呆地站着,小五哇哇大哭,都以为是小五出了事。结果一问才知道,两个人举石头玩,是小六的手让石头给砸到了。”
                    


                    34楼2011-09-29 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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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倒是件真事,所以姜妃一面述说,脸上带着温馨的笑,极为真挚。
                      白帝受了感染,也微笑起来:“那想必是你五弟失了手,害得你六弟砸伤了手,知道闯了祸,所以吓得大哭。”
                      姜妃摇了摇头:“原本我们也以为是这样,哪知不是。就是小六自己手软了一下,其实还差点害得小五也给砸到。小五就是心疼他,所以才哭。还不只那样,小六养手伤,小五整天陪着他,问长问短,把好吃的全给了他,比家里谁都上心。”
                      “唔,”白帝露出嘉许的神色,“这孩子倒是心地纯良。”
                      “正是。”姜妃接道,“我这些兄弟里面,就数小五看着像是个有出息的。不过,真正难得的还是,这孩子心善,懂得疼人。”
                      姜妃心思缜密,知道瑶英是白帝的掌上明珠,若为她择婿,怎么不让她受委屈才是最重要的,所以说了这么一番话,自料可以打动白帝。
                      果然,白帝沉吟了片刻,问:“我记得你说过,你五弟现在跟你娘住在帝都吧?”
                      “是。”
                      “那好。”白帝有了决定:“哪天叫他来,我见一见。十七岁,要出来做事也是年纪了。”
                      姜妃先是一喜,听到后半句,方知道白帝全然误解了她的意思,有点啼笑皆非。然而又一转念,这也是个不错的结果,她自问说的那些话,并无夸大其词之处,而且五弟一表人才,不致给白帝坏印象,等见过了面,再慢慢说明,或许更有把握。
                      拿定了主意,欣然而笑:“我替五弟,多谢王爷!”
                      此刻已近年下,正值天下太平,宫中有许多热闹。白帝本来就爱音韵,当初在藩邸,养的歌舞班子就号称天下第一,他自己对此也颇为得意。等到摄政之后,又大大地扩充了一番。自然,相对地,现在能得一睹的人却是少了,再像当初那样一连几天大宴宾客,满朝官吏都上门凑趣是不可能的,即便在喜庆节日,也只有够品秩的那些,才能在得观之列。除此之外,大多数时候,是白帝领着嫔妃一道观赏,儿女之中,邯翊已经分府,不能时时进宫,玄翀极为内向,不喜欢凑热闹,多数时候都推辞不去,白帝也不在意,只有瑶英,既爱音律,又爱热闹,是每次必到的。
                      姜妃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因为这种时候,大家心情都好,容易说话。也不过等了两天,白帝就遣人来吩咐,晚间要在流云阁设席。“流云”本是白帝在自己府中建的一座水榭,最宜听曲,尤其是满月之日,蟾光清澄,映得一湖银光涟涟,更是怡人。及至进宫,反倒找不出这样的地方,白帝有心要照建一处,帐算下来自己也皱眉,只得因陋就简,将御花园一座楼阁改了改格局,用作戏台,也题名“流云”。
                      晚间入席,照例白帝居中,东边第一桌是大公主瑶英,姜妃与白帝最早的侍妾、后来也封妃的岑氏合坐西边第一桌,其余嫔妃,亦按册封先后,在东西两边,依序入座。
                      点的是一套《踏雪寻梅》的曲子,一共九折,由白帝最宠爱的歌姬魏风荷来唱。魏风荷嗓子极亮,这天又特别开,几个高处不费什么力气就上去了,白帝轻击案几,显得很高兴。姜妃看看差不多是时候了,等一折唱完,便走过来亲手执壶,一面替白帝斟酒,一面笑着说:“我五弟世丰在外面等着,王爷要不要见一见?”
                      “噢!”白帝想起曾答应过的话,欣然点头:“好,叫他进来。”
                      姜世丰是在宫外等候,传话一进一出花费不少时候,因此等下一折唱完,他才过来给白帝行礼。姜世丰长得很像姜妃,虽还带着稚气,但俊美非凡,果然有点浊世翩翩佳公子的味道。
                      第一眼,白帝对他印象不坏,接着就问他年纪履历,读过些什么书,和颜悦色,姜世丰便也不紧张,一一回答,显得很从容。
                      最后,白帝冲着姜妃点点头:“难得你五弟进来了,也一块坐着听吧。”
                      姜妃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忙对有点不知所措、不知该不该真的留下来的弟弟说:“给王爷谢恩!”
                      姜世丰这才叩头谢过。早有内侍在一旁添好了桌凳,等他坐定,重又开唱。这时唱到第七折,方听第一句:“冰雪心性——”姜世丰就皱了皱眉。
                      别人都没注意,只有瑶英看在眼里。先也不说什么,等一折完,瑶英看着姜世丰问:“看你方才的神情,好像觉得哪里不对?”
                      


                      35楼2011-09-29 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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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邯翊还不知道宫中的这一场风波。这些日子,他的全副精力都放在仓平案上。然而,花了好些工夫,费了好多心思,近一尺厚的卷宗看下来,只是个毫无头绪。倒不是看不明白,而是太明白了,他觉得这案子就如同雪地里扔的一块黑炭,是一清二楚的事情。白帝大张旗鼓,三法司会审还不够,派了一位皇子、一位辅相主持,到底要作甚么?
                        当然,几个月的听政,他已经摸到了门道,知道像这样的事情,往往并不只是表面的那一件,还会盘根错节地带出许多事情来。他还想不透的是,哪些是白帝想要带出来的,哪些是他想要压下的?
                        考虑再三,始终不得要领。又苦于没有可以商量的人,他倒是去找过兰王,然而只得了一句说了跟没说一样的话:“不就是个分寸么?自己看着办呗。”
                        再仔细追问,兰王就把个头摇得跟小孩子玩的波浪鼓一样:“别别,千万别再问我了。跟你跑了一趟鹿州,累得我不行,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如果萧仲宣在就好了,邯翊由衷地这样想。算一算日子,倘若萧仲宣迟了几天出发,此刻也该到了。只是不知道他在哪里落脚?这样的事情,平常都是由六福去办,他在街头茶肆,人头很熟,打听事情自有他的一套办法。但六福也还未回来。
                        “这个浑人!”邯翊在心里暗骂,“这么些天还不回来,也不知道野在哪里玩!”
                        真像是有神应,才想到这里,就听见六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公子!”
                        邯翊喜出望外,但面上不作任何表示,手里拿着一本书,仿佛看得出神。等六福磕过了头,方瞟了他一眼:“玩得挺痛快吧?”
                        语气虽然平淡,但话里讥嘲的意味很明显。六福先吃了一惊,不过邯翊的脾气他十分清楚,稍微想一想就明白,是嫌他回来得晚了。再往深处想,这种不快也说明自己对邯翊来说,是不可少的人,所以六福不但不觉得惶恐,反而非常得意。
                        “小的哪里敢玩?”他笑嘻嘻地回答,“都只为大公子交代的事情,一刻都没得停过,忙前忙后,忙里忙外,忙上忙下……”
                        耍了一通贫嘴,终于把邯翊逗乐了:“行了、行了,少罗嗦!事情办得怎样?”
                        也是仗着得宠,六福径直走上前,凑到邯翊身边耳语几个字:“端文大街,山字弄。”
                        “嗯。”邯翊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跟着又问:“萧仲宣来了没有,你知道不知道?”
                        “来了。他跟小的一路来的。”
                        邯翊眼波倏地一闪:“那他住在哪里?”
                        “听说也在山字弄附近,到底在哪里,小的也说不上来。不过颜大娘肯定知道……”
                        话没有说完,邯翊的眼风冷冷地扫了过来,六福觉察自己的失言,连忙闭口,紧张地向左右望了望,随即又笑了:“幸好,孙五不在。”
                        邯翊瞪了他一眼:“嘴严一点,别给我惹事。”
                        六福连声称是。邯翊不理他,顾自吩咐:“给我备车,去看看去。”
                        一听这话,六福可真是吓了一跳:“公子!这就要去?”
                        邯翊不答,从眼角瞅着他,那副神气六福再熟悉也没有,只要他推搪一句,立刻就要使出杀手锏:你不去,我找别人去。想想无奈,只得点头,但有条件:“公子,在帝都可不比鹿州,公子不能在那里过夜。不然孙五问起来,未必瞒得过去,三传两传到了王爷耳朵里,那可就是不得了的事情。”
                        邯翊听得不耐烦,作势要踹,但六福在这件事情不肯松口,躲了一下,顺势跪在前面:“公子不答应这件事,小的是万万不敢让公子去。”
                        “知道了、知道了。”邯翊无可奈何。一回到帝都,便深深地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感觉,仿佛到处都是约束,心里情不自禁地又想起在鹿州的自在,些许怅然之余,更急于要见到颜珠了。
                        端文街横贯帝都城东西,山字弄在东首,一横三竖正是个“山”字,六福替颜珠安排的住处,在中间那一竖到头,一所唤作愉园的宅子。原是一富商的别院,虽不算大,但十分安静。
                        邯翊下车,略看了一看,便示意六福上前叫门。才走上台阶,角门“呀”地开了,红袖探出身来,一见是他们,立刻踏前两步,盈盈带笑地福了福:“公子,里请。”
                        


                        37楼2011-09-29 1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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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到廊下,屋里有人问:“是谁来了?”
                          一听这清润肺腑的声音,邯翊顿时心痒痒地,自己回答:“是我!”
                          于是房门轻启,颜珠婷婷地迎了出来。到了近前,嘴唇往上一勾,正是邯翊见之失神、念念不忘的笑容。
                          “真正想不到,原来是大公子。”
                          邯翊很快意地笑了,一面伸手拉住她,不叫她行礼,一面反客为主地吩咐:“进去说话。”
                          等进了屋,不由愣了,原来还没有收拾好,四白落地,一点陈设也无,倒是干净到了极处。呆了一会,邯翊笑了,是自我解嘲的笑:“看来,我还真是来早了。”
                          颜珠忙接过话去:“是我没想到。”说着,亲自领着红袖端了两张椅子来,六福抢上前,用块帕子擦了又擦,这才请邯翊坐了。
                          红袖又来问:“那包‘春水碧’的茶叶,放在哪个包里,小姐可还记得?”
                          颜珠蹙着眉,想了好半天,结果还是邯翊说:“算了吧,我坐坐就走。”
                          于是,颜珠又歉然地福了福,这才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坐定仔细一打量,邯翊才发觉她今天的模样有些特别,头上围了一个暖兜,黑绒底上绣着一枝红梅,显得格外俏丽。
                          这打扮很新鲜,“是什么?”他指着问。
                          颜珠便从头上摘下来,拿着给他看:“这是我老家的风俗,里面能放上草药,还能挡风。前几天在路上受了寒,头有些疼,所以戴着暖头。”
                          “这个好。”邯翊接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忽然很高兴地问:“你还有没有?给我一个。”
                          “有是还有。不过,大公子要给谁用啊?”
                          “给瑶英,她老嚷头疼。”
                          “如果是这样,”颜珠想了想说:“把我用旧的给她,怕不妥当吧?”
                          这倒是邯翊没想到的:“那……”
                          “这也好办,待会我画个样子,大公子带回去叫人照做就是。”
                          “对、对。”邯翊又高兴了。
                          这也给了颜珠一个话题:“大公主才十四,怎么就会落下头疼的毛病呢?”
                          “那还是我娘过世的时候。她才八岁,哭了又哭,当时闹轰轰的,也没有太在意她。到后来别人都好些了,她还在哭,怎么哄都哄不好,哭到后来,连声音也没有了……”
                          “喔!”颜珠正色道,“大公主真是至性的人。”
                          “是。”邯翊说,“总算她再也没力气哭了,人也病倒了。病好之后,就总说头疼,尤其不能吹风。可是她淘气,玩的时候全忘了,玩完才想起头疼,所以老也不见好。”说着又笑:“这孩子!”
                          语气里全像是在说年幼的妹妹,然而话一出口,陡然想到瑶英已是大人模样,心里登时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低头沉吟不已。
                          颜珠也不作声。她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半生富贵,却晚景凄凉,虽说吃喝不愁,但用的是女儿卖笑的钱,本是望族贵妇,何堪忍受?又不能表露出来,只能闷在心里,到死,才像是松了一口气……想到这里,一时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
                          惊动了邯翊,以诧异的眼光望向她。
                          “失礼了。”颜珠歉然地,“想起了一点往事。”
                          “噢。”邯翊大约能猜到她想的是什么,不知如何安慰,伸手把她拉了过来,颜珠顺势把脸覆在他胸前。淡淡的发香和花香,直撩鼻端,邯翊又脸热气喘了。
                          温存了好一会,心才又定下来。松开手,颜珠坐正了身子,用手指梳理着头发。看了一会,邯翊突然说了句:“你跟了我吧。”
                          颜珠手上的动作略为一顿,依旧从容自若地,把手里的一根押发的银簪插紧,然后才回过身来,冲邯翊嫣然一笑:“这话要是十年前听见,可真要高兴死了。”
                          “现在就不高兴了?”
                          “也高兴。”颜珠说,“不过,说句冒犯的话,喔知道自己的身份,再也不敢把大公子的话当真。”
                          “我可不是骗你。”邯翊受了激,有点不痛快,“我一定能想法子办到,你信不信?”
                          颜珠知道他误会了,连忙解释:“不是那个意思。不是不相信公子的诚意,只是颜珠自己,早就死了这条心。在风尘里打过滚,身子是再也洗不干净了。”
                          邯翊看着她,不语。
                          颜珠又说:“其实从前,我也是个争强好胜的人。总想着,虽然做了这营生,毕竟是不得已,所以拿定了主意,不卖身。就这么着,总算让我等到了一个人,年轻有才,家境极好,对我也是真心实意,满口答应,要娶我过府,我心里高兴,也就从了他。”
                          


                          38楼2011-09-29 1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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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这里,邯翊料知底下没有好结果,否则不会还是这样的境遇。颜珠自己的语气倒是很平静,时过境迁,已经没有当初的波澜:“可是等了又等,花轿没来,倒来了官差——我被抓下了狱,说我偷了他家传家宝。”
                            说着,还笑了笑,很自嘲地,反倒是邯翊听不过去了:“那人忒可恶!”
                            颜珠摇摇头:“倒不是他自己,是他娘。这都是后来才知道的。那时候人都晕了,只是抵死不认,想着他来了,就好了。”
                            “他来了?”
                            颜珠默然一会,点头:“来了。不过,他不敢认我,说似乎见过两面,连名字也叫不出来。这还叫我怎么理论?亏得郡守人还明白,枷了几天,就把我放了。出来之后,大病了一场,等病好,人也清醒了。”
                            邯翊半晌不言语,然后问:“你怕我跟他一样?”
                            “不是的。”颜珠很平静地说,“我是想明白了,他娘为何这么对付我?倘若我家还是原来的风光,怕不早就八抬大娇迎我过门!虽说我自问不输给别人,无奈人家不容我这么想。到后来想想,亏得没有嫁过去,否则时时刻刻有人给记着这层身分,哪还能有舒坦的日子好过?暴福不祥,我也不要贪这虚名富贵。所以——”
                            颜珠站起身,深深一福:“公子的情,我心领了。”
                            邯翊定定地望着她,有些感慨,也不由松了口气。因为一时冲动说了那句话,其实心里一点主意也没有,碍于诺言,势必陷入两难的境地。不过,他多少也有点歉意。
                            “那,”他问:“你往后怎么打算?就一辈子这样了?”
                            颜珠想了想,答了句:“那当然也不是。”其余的,也就不好细说了。因为要找到一个自己满意,对方又不嫌弃的人,并不容易,倘或说得太明白,不通世事的大公子,大包大揽地来一句:“我来替你安排”,那多半真要成就一对怨偶。因此,颜珠只是含含糊糊地说:“随缘吧。”
                            这话说过,也就搁开不提了。邯翊还有件正事要问她:“萧仲宣住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颜珠抬手,向窗外园子那边指了指:“山字第一条,跟这里就隔了一堵墙。”
                            邯翊失笑:“这么近?”
                            “听说原本是同一所宅子,不过现在是分了两家了。中间倒是有一扇角门,刚看了看,锁都锈住了,大公子要过去,还得烦劳几步,从外面绕。”
                            “那不要紧。”说着,心里一动,以很随意的口气问:“你跟萧仲宣认识不少日子了吧?”
                            如他所料,颜珠作了肯定的回答,但说到到底多久,却又不无意外。“五、六年了吧。”她算了算,说。
                            原来这么久!但是仔细回想萧仲宣的做派,又觉得不奇怪,他虽已中年,不过才子风流,坊间寻花,自然缺不了他那一份。
                            于是邯翊微微笑笑,也不再说什么。跟着坐不多久,就起身要走,颜珠直送到门外,指给萧仲宣住的方位。邯翊一颔首:“好,我先去找萧仲宣,过几日再来找你。”


                            39楼2011-09-29 1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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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也不坐车,带着六福兜了半圈,到了萧仲宣的住处。抬头看门匾,题的是“静园”,进到里面,居然还有不少花木,中间是一极精致的小池,幽雅异常。
                              “如何,还住得惯么?”坐定之后,邯翊问。
                              语气温慰,让萧仲宣深为感动。但话却不好答,初到未曾过夜,哪里谈得上住不住得惯?思忖之际,邯翊自己省悟了。“啊,对,倒是我问得可笑了。”他又说:“路上还顺利?”
                              “多承挂念,很顺利。”
                              口中这样回答,心下却在诧异,一路与六福同行,听说邯翊不少事情,知道他有些骄倨,不是个很好相处的人,然而从鹿州到眼前,始终温言煦煦,没有半点眼高于顶的架子,叫他不免要疑心六福的话有些靠不住。
                              但,萧仲宣的城府,毕竟非邯翊可比,所以当邯翊婉转提起鹿州一案,他低头沉吟,始终不作回答。直到听到邯翊说:“王爷点了我和匡相主理这个案子”,方始动容。
                              然而等邯翊问道:“有何高见?”的时候,又不言语了。
                              “萧先生!”
                              过得片刻,一直望着他的邯翊,忽然改口这样称呼,着实唬了萧仲宣一大跳。他霍然起身,一揖到地:“大公子,臣万万不敢当。”
                              邯翊不无失悔,暗暗责怪自己太过性急,但转念之间,又觉得既然话已出口,不如坦然相告。于是也站起身来:“萧先生不必客气。若论你的才智,足可当得起。”说完,也是兜头一揖。
                              萧仲宣躲闪不及,受了这一礼,十分尴尬。直到此时,他才完全明白邯翊的用意。萧仲宣自认生性疏率,并不愿受约束,前番为申州侯所邀,最后不欢而散,此刻其实也无心应承。
                              但,不容他考虑如何推辞,邯翊又说:“萧先生,我绝无勉强之意。不如这样,我想萧先生总要在帝都留到鹿州一案水落石出,那在此期间,助我一臂之力,过后要去要留,悉听尊便,如何?”
                              是如此诚挚恳切,萧仲宣避无可避,终于点头:“大公子言重,萧某从命就是。”
                              邯翊大喜:“一言为定?”
                              萧仲宣微笑:“一言为定。”
                              有了这个承诺,当邯翊再次征询的时候,得到的回答就不同了。
                              “大公子,可否斗胆相问,对于匡大人,王爷有没有给过公子私下里的交待?”
                              邯翊将手摆了两下:“无须客气,我正当直言相告。这件事我问过父王,可是他什么也没说。所以,才正要请教先生。”
                              萧仲宣看起来并不感到意外,考虑良久,他又问:“那么,公子可知道,王爷对匡大人,又是否有过特别的交待?”
                              “这……”邯翊沉吟片刻,摇摇头:“未有耳闻。”
                              底下紧跟着又是一问,却十分突兀:“王爷最近身体好不好?”
                              “父王从六月里病了一场,身子时好时坏,最近这一阵倒没有不适,就是胃口不开,精神也不太好,议事久了,喘得很厉害。先生为何问这个?”
                              “公子先不必问,臣只是有了个念头,等有了把握,必定会告诉公子。”打完哑谜,萧仲宣续道:“公子如何入手都不要紧,只是切记多听少问,尤其要礼尊匡大人,不要跟他起冲突。”
                              “那是为什么?”邯翊是种刨根问底的语气,“匡郢倘或徇私,难道我也过问不得?”
                              “那自然另当别论。不过匡大人是辅相,这‘徇私’两个字,得要有坐实到十分的证据才行。”说到这里,语气一转:“而且,匡大人徇私与否,公子以为王爷心中没有数么?”
                              “所以我就不明白,父王为何要点匡郢?”
                              “可能有两层缘故,第一层就是臣方才说的,恕臣此刻还不能妄言,第二层么,臣打个比方吧。”萧仲宣说得兴起,忘记了拘束,将脚一架,侃侃而谈,“譬如说吧,公子身边有个伺候多年的老家人,最近突然变得有点手脚不干净,常从库房里偷东西出去,公子该如何处置?”
                              “拿他个人赃俱获,赶出去了事。”
                              “倘若一时抓他不住呢?”
                              “那,先调到别处去。”
                              “调到哪里?”
                              邯翊差点脱口就要回答,那自然是远远地调开,然而话到嘴边,他蓦地会意了:“调他去做库房总管!他总不好意思监守自盗。原来如此!不过,他要是再偷呢?岂非更方便?”
                              


                              40楼2011-09-29 1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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