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杜若吧 关注:28贴子:2,818

回复:【舞殁帝都】天舞.瑶英(初版)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公子既然已有了戒心,不会捉他么?这本来就是给他个机会的意思。”
“我明白了!”邯翊兴奋地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忽然站住脚:“我知道了父王对匡郢是怎么个打算,可是案子要怎么办?”
“案子么,”萧仲宣以手抚头,慢悠悠地说,“就是个分寸喽。”
这话,从语气到神态都像极了兰王,邯翊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萧仲宣这才惊觉失礼,连忙坐正了身子。
邯翊赶紧摇手:“萧先生不必拘束,就像这样才好。”一顿,又问:“可是这方寸到底如何把握?还请先生指教。”
虽说不必拘束,萧仲宣到底不敢再放肆,正色答道:“公子是不是疑惑王爷到底想的是什么?说实话,臣此刻也还看不全,那就惟有等,王爷早晚会发话。在此之前,公子只要牢记一点,不能定案,悬在中间最好。臣的意思,公子明白么?”
邯翊沉思良久,然后抬起头来,手上做了个推的动作:“看着要偏向哪边了,就在对面使一把劲,是么?我明白!”
里面谈得兴起,把个六福急得在门外乱转,好容易听得邯翊的声音说:“改日再来请教先生。”六福赶紧推门进去,一面替他披上斗篷,一面小声说:“出来得可有时候了,快回去吧!”
邯翊恍如未闻,兀自跟萧仲宣寒暄了几句,这才离开静园,上车回府。刚在二门下了车,就看见孙五神色匆匆地迎上来:“公子,你上哪里去了?”
语带埋怨,弄得邯翊不太痛快,皱了皱眉没说话。
孙五又说:“下回公子出门,去哪里还该交待一声。”
邯翊心里十二分的不耐烦,表面上还不得不敷衍:“我知道了。有事么?”
“是。”孙五回答,“黎顺在里面等了快半个时辰了。”
邯翊这才真的吓了一跳。黎顺从在北府就跟着那时还是白王世子的白帝,如今是内廷总管,轻易根本不会离开白帝身边。是他亲自来传话,而且一等半个时辰,可见宫中是出了大事。
“他有没有说是什么事?”邯翊一面三步并作两步地往里走,一面问孙五。
“没有说。不过,”孙五想了想,说了句很老实的话:“看着倒也不像是出了多么大的事情。”
果然,一进正厅的门,黎顺便迎上来见礼,声音、神态都还平静,先放了一半的心。邯翊坐定,两手按在膝上,很关切地问:“是不是父王那里有什么事?”
“不能算是王爷那里,”黎顺回答,“是大公主。”
“瑶英怎么了?”
“大公主不吃不喝,到现在都快两天了。”
邯翊朝会见到白帝,并未提起此事,所以他还不知道那段公案。听黎顺这么说,不由愣了:“她发的什么脾气?谁又惹着她了?”
黎顺被问得不知从何说起,面无表情地呆了一会才说:“那是前天晚上的事情——”然后,将瑶英大闹景和宫,又不肯向姜妃赔罪,白帝盛怒之下命她闭门思过的事说了大略说了一遍。
“大公主从回到自己房里,就再也不肯吃东西,这么熬下去身子肯定要坏。大公主从小就最肯听大公子的话,所以王爷的意思,让大公子去劝劝她。”
“可我不明白,”邯翊又问:“好端端地,瑶英跑去闹什么?”
“这……”姜妃想为五弟向白帝提亲的事情,黎顺是知道的,但是他为人持重,觉得不便传这些事情。然而转念又一想,不说清楚,邯翊也无从劝起,于是向前踏上两步,眼睛望着邯翊,却又不说话。
邯翊明白他的意思,冲孙五努努嘴,意思要他带众下人回避,然后吩咐黎顺:“你说吧。”
“是。”
没有外人在场,黎顺把这段说得很仔细,邯翊也听得很仔细。等明白前因后果,认为是瑶英任性太过分了一点,但也不免觉得姜妃多事。想了一会,站起身说:“走吧。”
进了天宫,先到乾安殿见白帝。行过礼还未及开口,就听白帝长叹了一声:“瑶英这孩子,一点不肯给我省心!”说着,神情黯然。
邯翊不由想起虞妃在世时,当面顶白帝的一句话:“那都是你自己惯出来的!”忍不住就想笑。当然他不敢,只是这样劝慰父亲:“瑶英也不是不懂事,就是一时脾气上来,拗住了。儿臣去劝劝她。”



41楼2011-09-29 16:12
回复
    白帝又叹了一声,挥了挥手。
    邯翊刚要走,白帝又叫住他。“你去告诉瑶英,”他沉着脸说,“这回非得给姜妃赔罪,不然她还是别想出屋子。要是她一直不肯吃东西,那也由她,饿死了,我……我就当没生这个女儿!”
    邯翊怔了怔,轻声道:“父王……”
    白帝打断他:“就这么告诉她!”
    邯翊呆了一会,无声地叹了口气:“儿臣明白。”
    出了乾安殿,迎面一阵寒风,邯翊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只觉步履沉重。当然,白帝说的是气话,但也可见他是动了真怒,而瑶英的脾气,自己再清楚不过,要她到白帝面前认个错还可以商量,给姜妃赔罪,真是千难万难。倘使不能劝得瑶英回心转意,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不,瑶英已经懂事了,邯翊又想,虽然娇纵任性,毕竟知道分寸。说也奇怪,明知道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也能生出力量,挺起身子,显得很有把握似的,使得在容华宫门边迎候的宫女双喜,一看见他,就露出喜色。
    “大公子。”
    双喜嗓音沙哑,连眼睛也肿着,想是两夜没得睡了。
    邯翊向里指了指:“她怎样?”
    双喜描述那天情形,瑶英从景和宫一路奔回来,和衣往床上一躺,连一句话都不肯说,更是两天滴米未沾。“该怎么办呢?”双喜不知所措地望着邯翊。
    “先进去看看吧。”
    到了瑶英房门外,玉儿闪出身子,飞快地上前一福,又退到一边。她的一双眼睛,哭肿得跟核桃一样,虽然忧主心切,无人会责备她,但在宫中,毕竟失礼。
    “大公子来了。”
    听见传报,原本躺在床上的瑶英,霍得坐起身子,一叠声地道:“我不去!你不用跟我说什么,谁来说也没用!顶多……顶多我去陪娘!”
    白帝是这样说,瑶英也是这样说,邯翊不由暗自苦笑。但表面上,他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发这么大脾气,不好看哟!”
    瑶英长得像生母虞妃,容貌并不特别出众,从小特别在意自己的模样。所以每逢她闹别扭,邯翊就这么逗她。瑶英嘴扁了扁,像是想笑,又忍住了,忽地躺倒,闭上眼不肯理他。
    “唉!”邯翊装不下去了,“你看看你,眼睛都抠进去了,何苦来?”
    语出真挚,瑶英重新睁开了眼睛。“那好,你倒说说看,我错在哪里了?”她说,“你和我一个娘,你来告诉我,我哪里不对?”
    邯翊也是虞妃一手带大的,跟瑶英一样,对姜妃素无好感,但他心知此刻只要顺着瑶英说一句,就是后患无穷。因此,沉默着不作回答。
    “是吧!”瑶英的声音陡然高了,“连你也向着那个女人去了!父王也是,早把娘忘记了,我,我就知道,你们全都不疼我了……”
    “瑶英!”邯翊脸色沉了下来,“你怎么这么说话呢?”
    瑶英一时词穷,甩着脸说了一句:“我爱怎么说话怎么说话,不要你管!”
    这本是一半耍赖一半撒娇的话,然而由骄蛮的瑶英说出来,一股盛气凌人的味道,听得邯翊好生无趣。他也是极高傲的人,真想甩手就走,再不管她的事。然而想想这一走的后果,怕是没人能劝得瑶英回心转意,那真会闹到不可收拾,只得还坐着。但那脸色,自然很不好看。
    瑶英有些失悔,动了动嘴唇,有心要说句软话来挽回,又抹不下脸来。转念又想起这两天心中的气恼、伤心,觉得自己就算言语失检,邯翊也应该体谅,居然就摆脸色来看,更觉加倍的委屈。
    于是,眼圈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红了。泪水慢慢地沁出来,眼看涌出眼眶,却又倏地扬起脸,使劲地忍了回去。却不知道,这副模样,更加惹人怜爱。邯翊忍不住就要像很久以前,看见瑶英哭闹那样,伸出手去把她搂在怀里,好好地哄她。
    但,伸出的手在半空僵凝住了。倒不全是因为猛然省起,瑶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才几岁大的小姑娘,还有一种异样的陌生感觉,阻住了他。
    很久不做这样的举动了——瑶英,似乎很久都没有哭过了。到底是多久了呢?邯翊回忆了好半天,才勉强记起,好像就是在虞妃过世的时候,大哭了几天几夜之后,居然就再也不哭了。有好多次,看着泪珠在眼里转来转去,然而,最后总是忍了回去,再也没有流出来过。
    


    42楼2011-09-29 16:12
    回复
      “瑶英,你……”一时间,邯翊心里似乎有千言万语,但翻翻滚滚,只得一声长叹:“你用不着这么逞强啊!”
      听来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瑶英偏偏立刻就懂了。鼻子一酸,刚忍住的眼泪又要涌出来,忙扯过被子,蒙在自己头上。
      “唉。”邯翊又叹口气:“你明知道,大家都疼你……”
      瑶英闷哼了一声:“算了吧。”
      “好好好,就算不是大家,”邯翊笑着,拉开了被子,“就只说我好了。瑶英,你凭良心说一句,我难道不疼你?”
      瑶英别开脸,不作声。
      “你再凭良心说一句,父王他不疼你?”
      瑶英绷着脸,仍旧不说话。
      “父王他是多么疼你。你不想想,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他会有多伤心?就算是我……我……”邯翊呆呆地望着瑶英,忽然说不下去。
      瑶英等了半天,倒觉得奇怪,转过脸来,与邯翊的视线正正地一碰,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异样,慌慌地,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忙又转了开去。情急之中,她恢复了本色,用那种娇俏的声音问:“你怎么呢?”
      “我也伤心么!”邯翊轻轻舒了口气,恢复了常态。
      “嗯。”瑶英讪讪地应了一声。经过这么一番挫顿,她也再端不起脸来,继续发脾气。
      看看是时候了,邯翊劝道:“去给姜妃陪个罪吧。”
      瑶英把嘴嘟得老高:“我不去。”但语气毕竟没有那么僵了。
      于是邯翊又说:“看在娘的分上。”
      “怪了,”瑶英盯着他看,“凭什么是看在娘的分上?”
      邯翊很平静地回答:“娘要是还在,绝不会愿意看你这么伤父王的心。”
      这句话直捣要害,瑶英沉默许久,终于很勉强地点了点头。
      然而这个不是,陪得好不别扭,瑶英到了景和宫,往宫女摆好的毡条上一跪,说了声:“姨娘,是我错了。”不等姜妃答话,自己就站了起来。
      而且,从进来,一直到离开,视线始终都是偏的,连正眼都没有看过姜妃一眼。把本来还想使出手段来,笼络一下大公主的姜妃,堵得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这份不快,堆在姜妃心里,比之前的气恼,有过之而无不及。
      “怎么会这样呢?”次日姜夫人进宫,这样问。
      听得这话,本来还能强颜欢笑的姜妃,顿时沉静了,阴着脸只是不说话。
      姜夫人又问:“王爷怎么说?”
      不提这句还好,提起这句,姜妃心里顿时像是打碎了五味瓶。她也曾在白帝面前隐隐地提起这件事,白帝只是淡淡地答了句:“算了吧,过去就过去了,你也别再多事了。”
      多事、多事、多事……姜妃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念着这两个字,每念一次,便像有根针在心头刺了一下。虽然有份私心在里面,但在姜妃看来,自己未必不是为瑶英打算,然则原来自己做的事,在白帝眼里,都不过是多事!
      越想越觉得气恼,越想越觉得伤心,终于忍不住,一头扑倒在姜夫人怀里:“娘……”
      姜夫人从未见女儿这样委屈,着实吓得不轻。她像哄小孩子一样,轻轻拍打着女儿的背,一面不停地问:“怎么啦?怎么啦?”
      惊惶的语气提醒了姜妃,她坐正了身子,用手绢擦了擦眼睛,勉强笑着:“没有什么,只是觉得费了半天劲,也没办成事情,有点难过罢了。”
      “不对。”姜夫人很冷静地看着女儿,“你瞒不过我,你心里很委屈。为什么?王爷待亏你了么?你一定要老实告诉娘!”
      姜妃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终于把埋在心底,从未对人说过的话,说了出来。
      “王爷,王爷他心里根本没有我,他就是娶了一个管家!”
      这一开头,便再也刹不住,两年来堆在心里的种种委屈,越说越气,甚至有些原本不过是猜疑,此刻也一并全吐露出来。
      姜夫人起先是不敢相信,接着是生气,再听下去,神情越来越镇定。等姜妃说完,姜夫人用手扳着女儿的肩说:“如果是这样,那你更得尽快替王爷生一个孩子。”
      姜妃余怒未消,赌气地说:“我不要给他生!”
      “傻孩子,你听娘的话,不但得生,最好还是个儿子。不是娘说不敬的话,王爷比你大许多,身子也不大好,你以后的日子还长,原本我以为王爷真的宠你,那他自会替你安排,倒也不必太担心。此刻看来,兰妞!”
      


      43楼2011-09-29 16:12
      回复
        姜夫人叫着女儿的小名:“倘若你没有儿子,往后该怎么过?”
        姜妃悚然而惊。邯翊与瑶英走得极近,玄翀更是瑶英的亲弟弟,他两个里任何一个登位,哪里还能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但如果自己有儿子,那情形就大不一样了。白帝虽然名义上有两个儿子,然而玄翀双目失明,且性情乖僻,早已没有登位的希望,而邯翊,又不是白帝亲生,可想而知,如果自己生子,必能得承大统。
        “外面是有人在传,王爷想立大公子,不过照我看,这不过是无奈。”姜夫人看着女儿:“所以,你一定得好好用点心思在这上头。”
        姜妃起先不响,然后,慢慢地、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
        鹿州案提京,照例是三法司会审,理法司、刑部,以及大司谏。三司之中,又照例是看理法司的,因此是个举足轻重的位置。原先的理法司正卿是陆敏毓,做了十年,口碑极好,点为辅相之后,仍旧由他属理。但辅相事务烦具,难以兼顾,绝非长久之计,因此半年之后,换了刑部辅卿杨春荣。理法司正卿官秩高于刑部,是从二品,刑部辅卿从三品,算是超擢。杨春荣感恩图报,可谓尽心竭力。无奈此人有一样不好,刚愎自用,不肯听人劝,做下属的时候还显不出来,做了上宪则人人侧目。结果不出三年,把里里外外得罪了个遍,连为人宽厚的首揆石长德,都不肯替他说话。杨春荣这个官根本做不下去,自己识趣,上了辞呈。
        位置空缺出来,先由白帝的亲信、礼部正卿徐继洙暂理。徐继洙人缘极好,不过完全不是坐镇法司的料。白帝也心知肚明,叫他去只是安抚一下被前任弄得惶惶不安的司官,连礼部的位置也没让他腾。过了三个月,白帝钦点了并州抚丞蒋文韶。
        抚丞从三品,这也是超擢,不过结果大不相同。蒋文韶之任理法司正卿,据说出自匡郢的举荐,但他并不是匡郢的私人。他的为人,由他的绰号,可以看得很明白,叫做“不留手”,意思这个人处世圆滑至极,让人捉不出把柄来。
        蒋文韶跟杨春荣的做派全然相反,凡事不驳人,结果又多一个绰号:“蒋点头”。点头点了一年多,到帝懋五十九年,出了一件事,令人刮目相看。
        有个司谏,为秋陵耗费太巨,向白帝上疏力争。一连两道奏折,都被白帝留中。此人很有戆劲,再上一道,索性指白帝为“民蠹”,白帝终于大怒,拍案痛斥,将他发下治罪。
        到了理法司,照例由勾检官先拟,体承上意,给定了“逆言”,是死罪。然后到蒋文韶手上,以往不过是走走样子,所以司官连底下转刑部的文书都准备好了。谁想这次蒋点头又不点头了,一句打回重拟,勾检官只得照办。重拟的结果,改为充军。
        谁知充军也不过关!这回勾检官憋不住了:“大人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
        蒋文韶慢吞吞地答了句:“本朝似乎没有言官以建言获罪的条文?”
        勾检官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有心要劝,然而蒋文韶又微微带笑地添了句:“该怎么拟,就怎么拟,有我。”他都这么说了,勾检官还能说什么?后面的刑部看着转过来判无罪的条文,也大出意料,等知道是蒋文韶授意,更是惊讶莫名,但都不驳,就看这一道奏折上去,蒋点头如何应对?
        结果又一次出乎意料,白帝看后,一笑照准。于是朝野的议论,或认为蒋文韶的运气不差,或认为他的眼光厉害,早已看出白帝有反悔之意。话传到蒋文韶耳朵里,恍若未闻,接着还做他的点头大老爷。然而经过此事,蒋文韶的持正不阿,已在人心。
        邯翊主理鹿州一案,自然先要征询蒋文韶的意见,得到的回答是:“既然王爷钦点了大公子和匡大人,自然唯大公子和匡大人马首是瞻。”
        既是如此,邯翊又找来匡郢商量。寒暄几句,直入正题:“我想要过一堂。”
        匡郢略感意外:“公子是说这几日就要过堂?”
        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腊月廿三,邯翊原本这样一提,也没有非要赶在年前的意思。但见匡郢沉吟不已,心中忽生警觉,想到是不是他要做什么安排?转念于此,倒不急着开口了。
        “唔……”匡郢踌躇半晌,“似乎太赶了一点?”
        


        44楼2011-09-29 16:12
        回复
          听他这样说,邯翊越发疑心,更觉自己应该坚持。但,话到嘴边,想起萧仲宣的那番话,不必操之过急,索性等一等,看他到底要怎样?于是改口说:“那就等到年后好了。”
          匡郢此刻也拿定了主意。“年前也不是不可以,”他含笑地看着邯翊,“我把事情挪一挪,一天工夫还是腾得出来的。”
          那语气活似一个大人,被小孩子纠缠不休,答应陪着玩一天,自然令邯翊不快。但转念一想,正要他把自己瞧小了,疏于戒备,才便于行事。因此,他沉住了气说:“总要稳妥为好,不必这样匆忙,还是年后再审吧。”
          于是,这件事情暂且搁开了。回到府中,才换过衣裳,宫中来人传了白帝的话,要他进宫去用晚膳。
          “也请夫人一起去。”
          有了这句话,出门就麻烦多了。等秀菱梳妆完毕,天色已黑了下来。两人匆匆出门,赶到宫中,已是华灯初上时分。还好并非盛筵,因有前番瑶英与姜妃大闹的一场,所以席间一位嫔妃也没有,只有白帝和几个儿女。
          “又是一年了。”白帝忽生感慨。
          “是啊,”瑶英接口,“过年最没意思了。”顺便附以老气横秋地一叹,好像真是什么难熬的事情一样,把白帝逗得笑了。
          “怎么呢?”
          “没什么好玩的,年年就是听曲,哪来的有意思?”
          “那你倒说说,什么是有意思的?”
          “嗯……”瑶英微微咬着手指,想了好一会,忽然眼睛一亮,凑到白帝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的话。
          白帝的神色由惊异到失笑,最后说:“你可真会想!”
          瑶英晃着白帝的胳膊:“行不行呢?”
          “早说半个月就好了。”白帝说,“今天都二十三了,怎么都来不及预备。”
          “那,”瑶英想想,“那就正月十五好了。”
          白帝盘算一会,点了头:“这倒可以。”
          “那就这么说定了!”
          邯翊终于忍不住,笑着问:“说定什么啦?”
          “这事你去办吧。”白帝看着邯翊说,“你妹妹的主意,召附近几个州的杂耍班子来,就在端文街东门那一片空地,摆个百戏场。嗯,到时候必定有许多百姓要来,一两天不够看的,索性,痛痛快快玩十天。”
          邯翊听得怔忡,只有二十天的时间!要筹人手,要到各地去寻募杂耍班,要安排关防,只略略一想,就觉得头都大了。
          “从各部抽调人手给你,花费多少,我会跟户部招呼,你先办起来就是。这么大的事情,安全是最要紧的,别在这上面省。别的,你自己看着办就是。”
          白帝已经是郑重交待的语气,没有什么寰转余地,只得一一答应。转过脸时,不由得狠狠瞪了瑶英一眼。秀菱却说:“还是瑶英的主意好,帝都好些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瑶英嘻嘻笑着,冲邯翊吐了吐舌头。


          45楼2011-09-29 16:12
          回复
            因在宫中,六福不用跟着伺候,他是大公子身边的红人,自有拍马屁的人,给他预备歇脚的屋子,同时端茶送水,殷勤无比。六福乐得享受,把腿高高地架在桌子上,一面喝茶,一面闲聊。他比宫中的内侍自在得多,常常在外头逛,知道许多新闻。
            才说到吏部一个司官帮自家狗儿打架的笑话,窗外人影一晃,接着是个清脆的声音笑道:“嘿,你倒会享福,叫我好找!”
            一听这声音,六福涎着脸笑了:“玉儿姐……”
            第二个“姐”字没出口,生生地给咽了回去。原来玉儿身后,当门站着的,正是大公主瑶英。
            六福一溜身子下了地,很麻利地跪了跪,然后站在一边笑着问:“大公主怎么会上这里来了?”
            瑶英微微探身往屋里看看,皱了皱眉,不说话,反而转身往外走了几步。这是自重身份,不肯进内侍的房间。于是玉儿冲六福招招手:“你出来。”
            在院子里站定,玉儿说:“公主有话问你,老老实实说了,有你的好处!”
            “那是、那是。”六福哈着腰,连声地说,“小的怎敢跟大公主不老实?”
            玉儿一笑:“那好,我来问你,大公子是不是从鹿州带回来一个人?”
            就这一句,六福只觉头“嗡”地一声,刹那间有点不辨东西南北。坏了,他暗暗叫苦,怎么消息走漏得这么快?但来不及细想,眼前还得应付。他很有急智,当即强笑一笑:“是,是有这么回事。那是萧先生,鹿州有名的大才子。”
            “不是问他。”瑶英打断他,“还有别人。”
            “别人?”六福装糊涂,“公主问的是谁?”
            “哼!”瑶英冷笑,“你不说,那也随你。改天我自己去问哥哥,就说是你漏给我的,倒看看你还能不能这么嘴硬!”
            说着,转过身去:“玉儿,咱们走。”
            这一下,六福可吓坏了,跟在后面直叫:“公主、公主留步,听小的说一句话。”
            等他说到第三遍,瑶英才停下脚步,仿佛不情不愿地回过身来:“嗯,说说看。”
            “小的本不敢瞒大公主,可是这事情非同小可,小的要是说了,大公主可千万不能告诉给、告诉给……”
            “不能告诉给父王是不是?”瑶英替他说了。
            “是、是。”
            腊月的天气,六福出了一头的冷汗,在薄薄的月色底下亮晶晶的一层。瑶英倒觉得有些不忍心了,便放缓了声音说:“好端端地,我害他做什么?你放心,这话就到我这里,谁我也不告诉。”
            瑶英年纪虽小,说话却一向很有担当,六福确实放了一大半的心。于是说了实话:“是。大公子是带了个人回来。”
            “是个青楼女子,姓颜,叫颜珠,对不对?”
            六福张口结舌:“大公主,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玉儿在旁边“嗤嗤”笑了几声:“早跟你说了,让你老老实实回话,偏要耍花枪,也不想想,你耍得过去么?”
            瑶英却不理会,半侧着身子,望着屋里影影绰绰的灯火,出了好一会神。然后,她回过头来问:“那个颜珠,现在住哪里?”
            “这……”
            “嗯?”
            瑶英冷冷的眼风一扫,六福立刻软了。“大公主,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六福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说:“颜大娘住在端文街的山字弄,愉园。”
            瑶英便看看玉儿,要她把地址记住。然后冲六福点点头:“行了,要问的都问了,你说的是不是实话,我会知道的。”
            六福赶紧说:“都是实话、都是实话。”
            瑶英不言语,摆摆手,转身去了。等主仆俩消失在暗影里,六福猛然透过一口气,方觉两条腿抖得跟筛糠似的,几乎支持不住。好容易挨回屋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发了半天呆,这才抹一抹汗,叹了口气:“哎哟我的妈,到今天我才算服了大公主了。”
            同时这也给他留下一个难题,要不要告诉给大公子呢?跟在邯翊身边十几年,他对邯翊的脾气摸得很透。假如这件事情由别人口中再传给邯翊,那么立时就是一场绝大的风波,打骂还是小事,只怕自己在大公子身边的地位就从此不保,那等于什么都没有了。所以,还不如冒着被痛斥一顿,甚至吃一点皮肉之苦,先自己告诉给邯翊。
            但这么做,仍有为难之处。有一个问题邯翊肯定会问,问起来又很难解释,那就是,谁把颜珠的事情漏给了大公主?当然六福可以自辩,绝不是他。那么还有谁会说呢?邯翊必定要问。这也是六福想不通的,颜珠到帝都不过十天,知道的人屈指可数,这中间没有一个人像是会把这件事抖落开来的。那就是走漏了风声,身边还有别的人知道?
            


            46楼2011-09-29 21:25
            回复
              思路走到了这条道上,可怀疑的人就陡然多了起来。六福一连琢磨了几天,只觉得这个也像,那个也未必不可能,真正的头绪,却是半分也没有。然而几天下来,宫中风平浪静,一点风声都没起,也就渐渐地松下气来。
              实在他也根本找不出机会来跟邯翊说,几天来,邯翊忙得衣不解带,直恨不能以夜当昼,多出一倍的时间来才好。虽说原本已经想到事情棘手,真到接手,才发觉比预想的,还要繁剧百倍。千头万绪,真有不知从何入手之感。
              “先差人到临近各州,招募江湖艺人、杂耍班子。来回都要好几天,晚了肯定来不及,这得先办。”驿递以禁军专署的折差最快,所以这话是看着廷尉司丞杨文清说的。
              “是。”杨文清先回答一声,然后问:“公子是否已经拟好手谕?”
              拟文书归直庐的书办,都有下笔千言,一挥而就的本事,但此刻却无法动笔。“杂耍班子甚多,譬如猴戏、马戏、俳优、侏儒、鱼龙、山车之类,哪些该来,哪些不必,该来的须得多少人,是否有定规?还请大公子示下。”
              一番话问得邯翊发楞,那些名目,有些甚至闻所未闻,却要如何回答?
              “其实这件事情不必急。”说话的是工部辅卿冯景修,陈百戏必定要搭戏台,他是为此事来的,见邯翊似乎有些着乱,忍不住开口建言,“今天是二十四,路远的几个州怎么都来不及了,近的几个,申州、并州、湘州,十天之内都能打来回。算上寻访的时间,凑得紧一点,十五天应该不会太为难。如此,还有几天的富裕,一方面是防备万一,另一方面,可以花两天工夫好好筹划一下,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功’,如此事半功倍,反倒能省不少力气。”
              “嗯,嗯!”邯翊精神一振,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接着说。”
              “百戏在太常均入了册,大公子不妨取来,对照着挑选,那就既心中有数,又不会有所遗漏。”
              于是立刻吩咐拟了文书,盖上邯翊的小印,到太常去取百戏册。这边冯景修接着说:“该选哪些,一是这班子在哪里,赶不赶得及;二是选精不选多,譬如猴戏班子肯定各地都有几十上百,那就不必都来,定下数目,自有各州去选好的;至于第三,是场地有多大?”
              白帝划给的,是端文街建隆门内的一块空地,邯翊到过,却说不出来到底有多大。不过,他已经知道冯景修这么问的用意。“你是否已有成见?”他这样问。
              “算不上成见。”冯景修回答。底下一句是吩咐手下的司官:“回部里取帝都舆图来。”
              工部离得近,不多时就取到。冯景修手指着图解释:“这块地方,方圆不过两百余丈,不足三百丈,其实能容下的人不是太多,公子是否心中有数?”
              “不错,”邯翊略算了算:“除掉百戏班子还得占一大块地方,有万余人在那里看还算宽裕,倘若过了三万,就会嫌挤了。”
              “到时候帝都百姓来的必定不少,公子得早做准备。”
              “是啊,”邯翊忧心忡忡地搓了搓手,“万一挤塌一个戏台可不是玩的,还得好好想个万全之策。”
              “这,臣倒是有个想法。”这回是工部的一个司官插话,“臣看这块地方近四方,”他用手在舆图上比划着说,“不必搭圆场,就沿着南北向,搭一趟直的台子,然后在台子外面,都包上栅栏,以为围护。”
              这是不错的点子,思路一开,都有了想法。“索性搭两层护栏,护军营在内层布防,差役在外层维持秩序,那就应当万无一失了。”杨文清说到这里,眼睛看着冯景修,因为搭护栏的事情归他承值。
              冯景修考虑一会,点了头:“多设一层栅栏费不了多少人工,不过这么一来,南北向不过七、八十丈,能搭的戏台不过二十,是否太少了一点?”
              这也是个问题。不过这时的邯翊,理路已经十分清楚。沉吟片刻,他有了决定:“一条不够,那就搭两条好了。”
              “两条可能还是不够。”还是那个司官说,“不如沿着斜角,搭两个半圆。”
              “好!”邯翊轻击案几,“就这么办。”
              如此算下来,大约刚好有百台可搭,正合百戏之名。底下,还是要选班子。因为不同的班子,所需要的台子各不相同,比如鱼龙戏,激水满街,就得一个极宽敞的地方,而皮影有丈余地方就够,这些都得事先有个打算。于是等太常司官带着百戏册来到,诸人花了整两天的时间,选出一百三、四十个班子。
              事情开了头,底下就容易起来,自有书办,按照太常拟出的单子,给各州督抚下诏。剩下的布防事宜,有廷尉司会同帝都府尹去办,倒都是驾轻就熟的事情。主要的,还是勘察地形、搭建戏台,都归工部。
              好在工部承办这样的差事,也不是头一次,虽然时间紧迫,但投的人极多。御工司的六个司官,除了两个在秋陵工程上,其余都承当起来。
              虽然事事顺利,但这一个年也无法安心地过,邯翊就是正月初一进宫行礼,心里记挂的也是这件事。白帝也惦念着,问了好些细节,末了还算满意:“难为你,好好去办吧。”
              瑶英想得没有那么细,问得也干脆:“能赶出来吧?”
              当着白帝的面,邯翊作了肯定的回答。转过脸来,小声埋怨:“你还好意思提!都为你多那一句话,多少人忙得团团转!”
              瑶英满不在乎:“是我提的,可是父王答应的,要怨你也得怨父王啊。”
              邯翊朝上看看父亲,无可奈何地笑着摇头。
              “你也别摇头,”瑶英随随便便地说,“叫我说,父王这回答应摆这个戏台,一半为我,一半为你,咱们俩谁也不用说谁。”
              邯翊心中一动,隐隐绰绰地想到了什么,但是立刻止住了自己。他也确实没有精力细想,过完年,到初五,木料麻绳全都运到了工地上。“还有十天,来得及么?”邯翊问冯景修。
              “来得及。”一顿,又添了一句:“只要别下雨。”


              47楼2011-09-29 21:25
              回复
                然而,说这话的第二天,就开始下雨,而且极大,根本没办法赶工。下到初八,邯翊坐不住了,绕室徘徊,时不时凑到窗口抬头去望天。其实根本不用看,水声潺潺,就像在心上抓一样。
                “唉!再这么下,只有请神器了。”但这是说说的,绝无为了这种小事,动用神器的可能。
                “大公子也不必太过忧虑。”冯景修安慰他,“尽力而为就是。至于天命难违,王爷心中有数,也绝不会责备。”
                话虽如此,想一想已经花费了偌大气力,最后却被一场雨毁了,何能甘心?坐立不安,直等到暮霭沉沉,六福领着下人端上饭菜,邯翊拿起筷子,目光逡巡一圈,只是个没胃口,又重重地放下了。也就在这里,偶然的注意中,有了惊奇的发现。
                “雨小了?”
                果然,推窗望去,已只是丝丝细雨,伸出手几乎感觉不到。邯翊兴奋了:“快找冯景修来。”
                人一来,邯翊辟头就问:“还赶不赶得及?”
                冯景修路上已经考量过,很从容地点头:“多添人手日夜赶工,来得及。不过工程很紧,天寒,又在年下,工匠那里需得安抚一下。”
                “这好办,每人五两,明天我就支给你。”
                然而支钱的条子,到了户部却不能报销。“怪了,”邯翊纳闷,“这是工钱,为什么不能报?”
                “户部说了,工钱该支多少都有定规,这是额外的,不该由他们出。”
                “噢!”邯翊想了想,“那就从我帐房上出吧。”
                打赏千余两银子,对邯翊来说,实在也不算什么,因此说过就抛开了。然而第二天进宫,白帝仿佛是随口说了一句:“以后犒赏的钱,可以从内帑出。”
                邯翊先是一愣,等明白过来,心里登时不是滋味。一层是愧,因为差错虽小,却显见得自己对帐目不熟,另一层是恼,不知是谁在白帝面前搬弄这么小的事情?
                然而再一转念,他意识到也许自己想岔了。未必是有人存心搬弄,或许是白帝自己问出来的也说不定,不过,连这样的小事都知道,可见问得细致。这也印证了早有的一个想法,白帝很看重这件事情,这绝不是为了瑶英一句话那么简单。沿着这个思路再往下想,是一个让邯翊既兴奋、又紧张的念头,就像猛得被火烫了一下,他缩了回来,不敢再想了。
                或许完全是自己会错了意,邯翊惴惴不安地,像是从未有过这么没把握的时候。能找人商量就好了,他想。而这个人,当然是萧仲宣最合适。但,一则眼下难以抽身去找他,二则邯翊觉得他与萧仲宣之间,也还不到能够全然坦诚相待,开诚布公地谈论这话题的时候。
                先搁开吧,邯翊自己劝自己,等眼前的事情应付过去再说。
                此时早到的班子已经进京,也安置在城东,由户部给安排的,本是一处废置的仓房。太常收藏有早年做的缯锦绣服,取出来洗晒,大多如新,正好可以用上。而工部的差使也进展如期,到十四中午,来报已经完工。
                “再查一遍,千万不能出纰漏。”
                “大公子放心,”工部司官回答,“这些工匠都是老手,绝不敢有半点大意,每个台子都是查了又查,万无一失。”
                “唔、唔。”邯翊也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可交待的,然而二十天的时间筹划和置办这样事,对他来说是第一次,心中七上八下,那是再多交待和准备也无济于事的紧张,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下雨,下雨可就太扫兴了。
                就这样忐忐忑忑,一夜惊醒了好几次,侧耳去听窗外可有雨声?直到第二天早起,仰首东方,曙光在望,方才松了口气。这天还有许多事情,早两天已经颁出皇榜,告诉帝都百姓有这一场热闹好看,因此有许多人生怕到时候占不到好位置,一早就到了地方,午时不到,已经人山人海,陡然给兵丁差役布防添了不小的麻烦。间中还出了好几起小乱子,一时有人嚷荷包被人偷了,一时有妇人被人轻薄,一时又有人为抢位置打架,都有差役使劲力气挤过去处置。如此直忙了快两个时辰,才布置完毕。
                当然,这些事情不必邯翊亲自过问,但他另有要务,因为白帝有话,晚间将携宫眷微服出宫观赏,护驾成了头等大事。与廷尉司商议过,选出百名精壮侍卫,到时寸步不离地守在四周,同时如有万一,怎样联络、怎样尽快从场中撤出,都要一一说定。
                


                48楼2011-09-29 21:39
                回复
                  都商议完,胡乱吃了几口,匆匆进宫。才到乾安殿,迎面遇上了瑶英,穿一身玫瑰紫缎面的皮袍,打扮得跟个富家公子似的,冲着他笑。
                  “不错、不错。”邯翊边打量边点头,倒是语出由衷。
                  瑶英得意了:“是吧?”一开口,就还是女儿相了。
                  “别说话,说话就不像了。”
                  要瑶英不说话,真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难。想了想,她又有主意了:“我憋着嗓子好了。”
                  憋着嗓子更怪,不过邯翊懒得说了,因为换了便服的白帝与姜妃、岑妃几位宫妃,都穿了男装,从里面出来了。都觉得新奇,互相看看,忍俊不禁。
                  瑶英悄悄一扯邯翊的袖子:“我同你一道走。”
                  邯翊忍不住笑,正想说:“也用不着闹这个别扭”,忽然发觉少了一个人。“小翀不去?”他低声地问。
                  瑶英神情一黯,摇了摇头:“说不动他,算了吧。”
                  宫中惟有做姐姐的瑶英,还能和玄翀谈得来,连她也说服不了,别人就不必再费事。邯翊心中虽觉得可惜,不过替他想想确实无趣,也就不提了。
                  一行人分了十辆车,到端文街,离戏场还有数百丈,就过不去了,只好下车。廷尉司挑选出的侍卫早等候着,敏捷有序地往上一围。这些人手上都有些功夫,挤人很有一套,既不至于伤人,而能让人一触即躲,因此很快就开出一条道。
                  进得场中,一时目迷神驰,只觉得两只眼睛不知该先往哪里看。迎面先是两名壮汉,肩上各支一根长木,顶上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单足而立,还能舞动身姿,这就不易了,忽见那两名壮汉相对站定,陡然间齐齐一声大喝,双肩耸动,竟连木柱带顶端的小姑娘,一起换了个个!于是,彩声爆起,人群涌动,朝台上压,外围的差役,都使足吃奶的劲,总算还能借那一圈栅栏的力,硬是挡了回去。
                  这边才息,一旁又是炸雷似的喝采,掉头去看,原来是俳优戏,相去十丈的两根柱子,中间拴一条二指多粗的麻绳,十八、九的两名女子对舞绳上,穿的太常特制的绣锦衣裳,灯火底下流光闪闪,耀眼异常。舞了一阵,由分而合,双双走到中间,看的人不由提起一口气,要看她们怎么走得过去?只见两人各出一足,半空中划个半圆,跟着身子向外一拧,竟是切肩而过,严丝合缝,连歌舞也没有半点停顿。
                  这下,连邯翊也忍不住喝一声采。
                  边上百姓更是轰然叫好,赞声不绝。再往前还有许多好节目,又是“神龟负山”、又是“幻火吐火”之类,满场采声不断,直如闹翻了天一般。
                  “二十天里能办到这一步,”白帝以嘉许的眼色看着邯翊,“不容易。”
                  而邯翊,眼望着万民如醉的场面,亦觉得这大半个月的辛劳,没有白费!
                  如此盛事,颜珠不肯错过。她的住处,离戏场本来就近,早一日得知消息,就与红袖商量着去看。但穿女装多有不便,男装又未曾预备,临时赶做也来不及了。最后还是红袖出的主意:“不如问隔壁萧老爷借两身。”
                  虽说是隔壁,中间无门可走,要绕老大一个圈。颜珠带着红袖上门,说明来意,萧仲宣自然满口答应,命小厮吟秋去取来。
                  可有一样,颜珠觉得应该先说明白:“萧老爷,你的衣服借了我,怕得改改大小。”
                  “不要紧、不要紧。”萧仲宣连连摆手,“两件旧衣服而已,尽管改了去。”
                  “改小了,还能再原样改回来,只是还该给萧老爷说一声。”
                  正说着,吟秋捧了老大一个包裹来,就在桌上打开,请颜珠来挑。颜珠看也不看,随手指着最上面两件说:“就这两件好了。”
                  吟秋应声去拿,手伸到一半,忽然僵住了,挺不好意思地回头跟颜珠说:“颜大娘,真对不住,这一件破了,还没来得及叫人补,要不你拿下面那两件吧。”
                  “破了?”颜珠眉毛一挑,“我看看。”
                  果然,肩上挂开了寸许长的一个口子。“不要紧,”颜珠端详了一会,说:“我拿去补上就是。”
                  说着,顺手递给了红袖。萧仲宣不便阻拦,只是连声地说:“这怎么好意思?”
                  颜珠抿嘴一笑:“这又不费什么事,萧老爷何必客气?”说罢,也不多做寒暄,起身告辞了。
                  


                  49楼2011-09-29 21:39
                  回复
                    回到愉园,命红袖取来彩线,一根一根比对着颜色。红袖在边上看了一会,取笑着说:“小姐可是有年头没动过针线了,行不行啊?”
                    颜珠不理她,又比了一阵,终于挑出一根来,这才说:“有什么行不行的?这些事但凡会了,就没有能再忘了的。”一面说,一面用针轻轻拨破了的边,等纹理松了,便一针一针补了起来。
                    缝了十几针,忽然又停下手,呆呆地望着手里的衣服,良久,长叹了一声。
                    红袖知道她的心事,也跟着叹了一声:“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不长眼的,就不知到底哪一个有福气,能让小姐替他缝衣做饭?”
                    颜珠“噗哧”一声笑了,也不言语,专心做起手里的针线。
                    忙到第二天午后,把两身衣服都预备好了。到了晚间,穿戴起来,痛痛快快地直玩到亥时过半,才往回走。
                    到了家门口,红袖一面开门,一面回头跟颜珠笑说:“今天可玩得累了,等回了房……”
                    话没说完,冷不丁旁边有人插嘴:“两位……两位公子!”
                    两人都吓了一跳,一起转过脸去,黑影地里影影绰绰的两个人,也看不清面目。
                    “谁呀?”红袖问。
                    “我们……我们是过路的。”说话的是高个的一个,哑着嗓子,说不出的怪异:“我们走累了,想讨口水喝。”
                    一听就有破绽。愉园在巷尾,哪有这么晚了,到如此偏僻的地方来讨水喝的?红袖顿起警觉,很快地说了句:“对不住,家里都是女眷,不大方便。”
                    矮个的笑了:“两位不是男的?”
                    红袖懒得再理会,推开门,回身一拉颜珠,就想进去。
                    “别走啊。”高个的抢上两步,一面举手将门抵住,同时一只脚踏了进去。
                    红袖恼了,眉毛一耸:“你们要做什么?再这么着,我可要喊人了!”
                    “别、别。”颜珠拦住了她,转身冲着那两人一笑:“两位妹子,要喝水是不是?进来好了。”
                    那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矮个的“嘻嘻”笑了几声:“大娘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还以为我装得挺像的。”
                    一句话就露了底。颜珠的“大娘”本是坊间的称呼,因为在乐籍女子当中,她算是年岁居长的,但在民间,这个年纪的妇人还不会被人称作“大娘”。由此可见,眼前的两个女子,分明知道自己的身份。颜珠满腹狐疑,但面上不露。“妹子,”她笑说,“你两个的声音,再怎么憋,也是脆生生的,哪像男的?”
                    说话的同时,冲隔着袖子,使劲在摇手的红袖使了个眼色,示意听她的。
                    于是,四个人一同进屋。点起灯来,颜珠很快地打量了一下那两人,高个的一个穿青布棉袍,是侍从打扮,矮个的穿件玫瑰紫缎面的皮袍,十四、五年纪,面目清秀,一双眼睛极为灵动,四下里略看了看,便倏地朝她瞟了过来。
                    两人目光一碰,颜珠笑了:“来,妹子,坐着说话。红袖,看茶!”一面拉起她的手,极亲热地问:“妹子,告诉我,你是谁家的姑娘?”
                    “嗯……”那女孩儿眼珠飞快地转了一圈,笑嘻嘻地说:“我姓虞。大娘你呢?”
                    在一握之间,颜珠已经觉出眼前的女孩儿一双手柔若无骨,知道自己所料不差,她必定出身富贵人家。奇怪的是,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却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觉,就好像曾在哪里见过似的。颜珠一面回想,一面回答:“我姓颜。”
                    “颜大娘。”女孩儿笑着,露出左边脸上一个浅浅的酒窝。
                    熟悉的感觉更甚了。颜珠觉得,连这酒窝,也是曾经见过的,然则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妹子,”颜珠指着茶杯提醒她,“你不是渴了么?”
                    女孩儿脸红了红,端起茶来胡乱啜了两口,忽然说:“颜大娘,我今天睡你这里吧。”
                    哪有刚见面就提这种要求的?连颜珠这样玲珑的人,也怔住了。
                    女孩儿忽闪着眼睛,左右张望了一阵,挺奇怪地问:“不行么?”
                    颜珠笑了。陡然之间,她的心里生出一种好像对自己亲妹妹般的怜爱,仿佛她无论说出什么不通世事人情的话来,都因这份天真,非但不让人反感,反倒让人心疼。于是,她不由自主地这样回答:“行啊,当然行。”
                    


                    50楼2011-09-29 21:39
                    回复
                      话出口,才觉得有些不妥。“妹子啊,”她沉吟着说:“你要住,我这里倒没有什么,可你家里的人,知道你跑出来了么?”
                      听得这一问,女孩儿登时笑容收敛:“哼,他们就算不知道,也未见得会找我。”
                      是这样地娇纵任性。颜珠很不以为然,想起自己也有过在父母跟前,受尽千般宠爱的时候,只是那时,反倒一点体会不到,等什么都没有了,再想要撒娇、任性,又有谁来理会?想得心下黯然,很想好好地劝她几句,然而未等她想好如何开口,女孩儿眼珠一转,又笑嘻嘻地说:“再说,都这么迟了,我连回去的路也找不到,还不如等到明天早上。是吧,玉儿?”
                      叫玉儿的侍女迟疑了一下,勉强附和了一声:“是啊。”
                      明知道她是当面扯谎,不过颜珠不去戳穿她,点点头说:“那也好。时候不早,红袖,你给客人预备水。妹子,你们俩就睡我房里好了。”
                      红袖已经忍了半天,终于憋不住:“小姐!”
                      颜珠不动声色:“红袖,你跟我睡西厢。”
                      红袖嘟起了嘴,然而还没来得及抱怨,女孩儿先说话了:“那不好。颜大娘,我跟你睡一屋,咱们俩好说说话。”
                      话音一落,几个人都愣了。玉儿迟迟疑疑地叫了一声:“公……小姐啊……”未等她说底下的话,女孩儿扫了她一眼,玉儿胆怯地一缩,噤住了。
                      颜珠很快地醒悟过来,眼前一双主仆分明有备而来,只是她们到底用意何在?她也很好奇。要想解开这个谜题,最好的办法,不如爽快答应她。
                      “也行,你就跟我睡一屋吧。”
                      话是这样说,等真进了屋,看一看那张床,女孩儿又微微地蹙起眉头,显出为难的模样。颜珠知道她的心思,指一指旁边的竹榻:“叫红袖铺起来,我睡那里好了。”
                      女孩儿带点不好意思地笑了:“颜大娘,委屈你了。”
                      “那没有什么。对了,你认床不?”
                      “认床?”女孩儿困惑地眨着眼睛,颜珠失笑了,看她的模样,只怕打从生下来,就没在别处过夜过,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认床这回事。
                      等解释清楚,女孩儿也笑了:“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认床,睡了才知道。再说了,认床可不也得这么睡?”
                      这倒也是。颜珠心想,这女孩儿虽然任性,脾气倒还爽快,不是极刁的一路。说着话,女孩儿已经坐到妆台前,这天穿男装,梳的发髻特别,解了两下解不开,不耐烦起来,伸手就扯。
                      颜珠赶紧拦着:“别、别,我来看看。”
                      说晚了一步,已经给扯乱了,很费了番劲才解开。头发放下来,颜珠忍不住赞叹了一句:“妹子,你这头发可真好,跟缎子一样。”
                      “都这么说。”女孩儿随口回答,“像我娘的。”
                      这提醒了颜珠,正可以借这个话头劝她几句。于是,一面拿着梳子替她慢慢地梳头,一面斟酌着字句说:“妹子啊,你跑出来,别人不急,你娘难道也不会急?”
                      女孩儿神情一黯:“我娘不在了。”一顿,又说:“我娘要在,也不至于让我成天受人欺负。”
                      “噢?有人欺负你?”
                      “后娘们喽。”女孩儿淡淡地说,神气里头倒也不见得生气,“尤其是有一个,仗着自己管事,总想算计我,给我点气受,连我的用度,她也敢克扣,把好的换成次的,以为我看不出来么?”
                      前面的话还可看作小女孩儿娇气,后面的却像是有实据似的,颜珠留心了:“那你爹呢?这些事情他都不知道?”
                      “我爹他……事情太多,身子又不大好,这些小事,何苦来去烦他?再说了,我要什么东西,就问库房要,他们也不敢不给我。还样样都比她用的好,她不是想气我么?哼,我就照样气她!”
                      还是有点孩子斗气的味道,颜珠不置可否地微笑着。
                      女孩儿在铜镜中望见了她的神态,一掀眉毛问道:“怎么?你觉得我的话不对?”
                      “不是。”颜珠泰然自若地说,“我是想起了从前家里好的时候,也是这样,跟姨娘、跟丫鬟婆子都有许多闲气好生,等后来家败了,什么事都得靠自己,才晓得那些事情实在算不得什么。”
                      “嗯?”
                      女孩儿倏地转过身来,定睛看了她一下,又转回去,从镜中看着她问:“颜大娘,你从前吃过不少苦头,是不是?”
                      


                      51楼2011-09-29 21:39
                      回复
                        “其实呢,”瑶英又说,“我就是想看看,你连父王都不怕,也要带回来的人,到底是什么样?”
                        说得邯翊心中一动,想到该好好问一问,她是从哪里得知颜珠的事情?但眼下不是时机。马车到了十字路口,一拐上了正阳街,天宫就已经在望了。
                        在东璟门下了车,早有软轿等着,接了两人,几乎是脚不沾地地直奔乾安殿。在殿门守候的黎顺迎上前:“回来就好,快进去吧。”
                        瑶英原本还想问问白帝到底怎样?一看黎顺的神色,什么也没说,就往里去。
                        进得殿里,气氛倒还平静,白帝端坐座上,见他们进来,动了动身子,瑶英赶紧抢上前,在阶前跪下,怯生生地叫了声:“父王。”
                        却半天不闻动静,瑶英诧异地抬头,人离得很近,仔细一看不由大吃一惊。不过一夜之间,白帝竟像是老了十岁,鬓边头发白了一大片,两眼失神,不是不说话,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父王!”
                        瑶英是真的慌了,什么也顾不上,几步跑上台阶,顺着御座跪下,抱着父亲的腿喊:“父王,你是怎么啦?说说话,别吓女儿。女儿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啊?”
                        终于,白帝仿佛缓过气来,伸手想要拉她起来,却又使不出力气,只是轻轻抚着女儿的头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仿佛生怕闭一下眼睛,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宝贝,就会从眼前消失。
                        “回来就好。”
                        开出口来,声音哑得吓人,然后嘴角一扯,似乎是想笑一笑:“回来就……”
                        话没有说完,身子一歪,软软地倒了下去。
                        因昨夜观百戏,走失了大公主,三位辅相都守在直庐,调动人力,听到瑶英回宫的消息,方松下一口气,忽然内侍来传口讯:“白帝晕过去了,现在御医正在诊治,大公子请三位大人过去。”
                        三人相顾失色。白帝自从去年夏天大病一场,身体一直不太好,原本指望能够慢慢调养,如今看来是骤逢变故,雪上加霜了。
                        但此刻不是细谈的时候,由石长德在前,匡郢居次,三人出直庐,进清隆门,往乾安殿来。
                        与沉稳的外表相反,其实石长德心里很乱。倘若是个身强体健的人,晕倒一次或许还没有什么了不得,但放在原已体虚的白帝身上,就小视不得。一旦白帝必须安心静养,不能临朝听政,身为首揆,该如何应对?当然,白帝很可能会指定代掌朝政的人,而这个人选,必定是邯翊。半年前白帝病重,苦于身边竟找不出一个可以临时接手的人,不得不自己强支病骨,处理朝政。正因如此,病愈之后便命邯翊入直庐学习,并且亲自教导,如今看来,这一步果然是用上了。
                        但,眼下似乎顺理成章的事情,在石长德看来,却很可能成为将来的隐患。内中原因,一句话就可以说明白:邯翊不是白帝的亲生儿子。白帝始终没有立嗣,倘若他的亲生儿子玄翀不曾失明,那么局势就要明朗得多。而如今的状况却是,白帝跟前看起来唯一能够得承大统的,却是养子邯翊。半年来,石长德亲眼见到白帝每处理一事,便要问一遍邯翊:“听明白了没有?”或者干脆说:“记住,这类事情就要这样办。”官场对这样的事情,最为敏感,因此白帝将立邯翊的传言愈来愈盛。如今一旦命邯翊掌朝,则等于坐实。但这件事情,始终还有不妥之处。别的不提,毕竟还在中年的白帝,一旦后宫得子,立时就起波澜。
                        想来想去,要做打算,惟有先确知白帝的病情。因此一进乾安殿,先问:“王爷醒了没有?”
                        “醒了。潘太医正在诊脉。”
                        石长德目视另两位辅相:“看看去。”
                        穿过正殿,后面是白帝寝宫。才到门口,就见宫女内侍鱼贯而出,最后是黎顺,出来之后,反手将殿门掩上了。这就表示,白帝摒人密谈,而此刻留在殿内的,多半是太医院院正潘世增。
                        一问果然。“王爷留下了潘太医,说还有话要问。”黎顺边说,边递上手里的一张单子,“这是潘太医开的药方。”
                        石长德接过来看了看,仍是些温补固本的药,知道白帝的病并无大的变化,不由微微松了口气。顺手将方子递给匡郢,一面问黎顺:“潘太医是怎么说的?”
                        


                        53楼2011-09-29 21:39
                        回复
                          “脾肾亏损,气血不畅,阴阳两虚。说到根源,还是烦劳伤气,心神悸怯,多由操劳国事,焦忧太甚而起,因此潘太医奏请王爷,安心静养。”黎顺记性很好,一板一眼地把潘世增的话重复一遍。
                          “唔!”石长德又问:“那么,王爷怎么回答?”
                          “王爷什么也没说,然后就叫我们都出来了。”
                          石长德沉吟片刻,还待再问,忽见殿门一启,潘世增退了出来。只见他脸色苍白,一头的冷汗,像是受了什么极大的惊吓,把诸人都吓了一跳。黎顺向里张望一眼,匆匆进殿,不过片刻,又退了出来。
                          “石大人,”他神态很平静,“王爷请你进去。”
                          殿内光线很暗,石长德在门口略站了一会,方才看见坐靠在床头的白帝。
                          “黎顺,将先生的座位挪近些。”
                          白帝的声音除了略为低弱,与平时并无多大的不同,石长德顿觉宽心许多。连忙正一正容,趋前行礼:“臣石长德叩请王爷安康。”
                          就是病得再重,请安也仍是这雷打不动的一句。只是此时的白帝听来,忍不住微微苦笑了一下。
                          石长德又说:“王爷春秋鼎盛,眼下托王爷的鸿福,四海无事,正宜静养。只要能加意调摄,自然勿药有喜,不必过虑。”
                          白帝不答,半晌,指一指床边的座位:“先生坐着说话。”又吩咐黎顺:“你先出去。”
                          黎顺答应一声,出去了。白帝若有所思地望着石长德,轻轻叹了口气:“潘世增的意思,要我静养三、四个月。我看,也只能如此了。”
                          “只能如此”四字入耳,石长德心里“咯噔”一下,这就是说,白帝自己亦觉得已到了无力再过问国事的地步。一时之间,忧烦剧扰,竟忘了该说几句慰籍的话。
                          白帝续道:“好在这几个月下来,我看邯翊也已经渐渐上手,眼下也没有太大的事情,朝政交给他,应当不至于出错。”
                          说到这里,顿了顿,添了一句:“真有大事,也还有我。”
                          石长德认为自己不能再不说话了。“王爷,”他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白帝静养半年,临朝听政的人,不必非得大公子。”
                          白帝眼波倏地一闪,盯着他看了一会,显得很重视他的话。然后问:“那么,你的意思,还能有谁呢?”
                          “倘或没有大事,朱王,或者兰王都可以暂理。”
                          白帝不说话了,仿佛在反复考量他的话。足有一盏茶的辰光,才重又开口:“方才我问过潘世增,我到底还能活多久?”
                          石长德吓了一跳:“王爷何出此言?”
                          白帝很平静地说:“事到如今,何必讳言?倘若我还能有一、二十年寿数,那自然另当别论,否则,也该为天下社稷做个打算。潘世增回答,我还有十年好活,不过,我猜他没有说实话。”
                          说着,自嘲地笑了笑。石长德这才明白,刚才潘世增为何脸色那样难看?同时他也很清楚,潘世增不肯说实话的原因。六年前虞妃薨逝,白帝迁怒太医,将主治的院正姜奂捉拿治罪,若非三辅相力阻,当场就要将他处死。后来冷静下来,亦觉得杀太医不智,改为革职。但其实姜奂也没能多活几天,连惊带吓,返乡才半月,就一命呜呼了。
                          “总之,多不过十年去。”白帝语气虽很平静,但也不是完全的释然,脸色不免黯然。停了停,他忽然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我实有负天家!”
                          听来是没头没脑的一句,但石长德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当初一房专宠太过,以至子嗣不广,等到玄翀失明、虞妃过世,后宫亦未再有诞育,终于陷入窘境。
                          “不过,邯翊那孩子,委实不错。”白帝又说。
                          石长德一时不敢接话,因为不知道他是无奈之中给自己的恕词,还是真的这样想?
                          “邯翊很聪明,一点就透,只是性情容易冲动,还请先生好好辅佐!”
                          听得这郑重其事的交待,石长德不再迟疑,就在床前伏地叩首:“臣一定竭尽全力。”
                          “好、好。”白帝点点头,双手虚扶一扶,等石长德重新坐定,又说:“他虽不是我亲生,但从小把他带大,与我亲生也没有两样。”这样说着,脸上露出一抹很温馨的微笑,是想起了邯翊小时候的种种淘气。
                          石长德也知道,白帝对邯翊的视如己出,不是说说的,但事关社稷,有一句他非得提醒:“王爷正在盛年,倘若日后得子,那……”
                          “噢。”白帝似乎并不把这话当一回事,“真有那一天,再做打算。”
                          “臣不是这个意思。”石长德下了决心,实话实说了:“臣是说,到了那时,要大公子如何自处?”
                          这是以常理来推想的,如果已经再三再四暗示给了邯翊的,忽然间又不再属于他了,他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除非他真不把大位放在心里,否则,那份失望,恐怕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的。
                          白帝动容了!他没有说话,目光炯炯地望着前方,那副模样,一点也不像是个病人。
                          经过难熬的一段沉默,白帝终于有所决定:“我知道你顾虑的是什么。不过三、四个月的时间,他做不出什么事情来。倘若过了半年我还不能重新临朝,那么必定会另有安排。”
                          那是什么样的安排?石长德很想问一问,但未曾想好如何措词,白帝又郑重告诫:“这些话,切不可对外人说起。”
                          “是!臣明白。”
                          听完这声回答,白帝不胜疲倦地阖起了眼睛,石长德只好退出了。


                          54楼2011-09-29 21:39
                          回复
                            邯翊慢慢地吸了一口凉气:“怎么会这么多?都花到了哪里?”
                            “这就得问工部了!”
                            近乎负气的话,不像是石长德所说,然而这也说明,他心里对工部官员的贪壑难填,已经是极度不满。在他看来,秋陵过于奢靡固然是实情,然而工部官员投白帝所好,一再抬高规格,借机抬高工价,才是最主要的原因。但自己在这件事上的责任,无可推脱,有时半夜醒来,也觉得棘手,愧悔之余,常想如何挽回?却是一筹莫展。
                            “为何不整治一下呢?”邯翊又问。
                            能整治自然早就整治了,然而这里面的缘故,说起来有许多窒碍之处,因为第一个就碍着白帝。虽然白帝近两年也曾多次训诫工部“能省则省”,但其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非如此,工部也不会胆大到现在的地步。
                            “秋陵工程现在正到紧要处,”石长德这样说,“倘若换人,上手又需时日,反而多生费用。”
                            “那,”邯翊想了一会,说:“不换人,派人去看看总无妨吧?”
                            石长德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大公子打算让谁去?”
                            “冯景修,如何?”
                            石长德沉吟着不答。冯景修的才具他有所闻,但他跟工部正卿曹成典不和,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偏偏邯翊似乎不清楚。看来,曹成典打发他去办百戏这样一桩闲差,倒是让他投了邯翊的缘。只是这样的人选,极有可能会掀起一场风波。
                            不过,石长德转念又想,这倒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冯景修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不至于把事情搅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而这对于承办秋陵的官员,又是迎头一个钉子,让他们清醒清醒,也好!
                            “那就这么办。”邯翊显得很高兴,“明天召他来……”
                            “这不急在一时。”石长德拦着他的话说:“容臣抽空先跟他谈一谈。”
                            接着把冯景修和曹成典的过节简单说了一遍,邯翊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怕冯景修心里有想法,与其先下诏,造成强拉鸭子上架的感觉,倒不如先把话说开,这才能令他安心办好这件事。
                            “不错。”邯翊很虚心地说,“还是石相想得周到。”
                            于是两天之后,根据邯翊的意思,正式拟诏,命工部辅卿冯景修视察秋陵。这是邯翊第一次真正以大公子的名义颁下谕令,在他,既有几分难以解释的紧张,也感到了责任,但更多的,是无可言喻的兴奋。
                            邯翊原本聪明,又肯用心,加上石长德以首辅的身份竭力维持,底下的人自然也就跟上了,月余过去,诸事顺利,朝中井然有序。白帝起先还三五不时地过问一下,见此光景,觉得可以放手,于是吩咐辅相,一切事宜都请示大公子办理,自己安心养病。
                            他从弱冠之年执掌朝政,近二十年来就不曾这么清闲过,陡然间无所事事,难免有几分空落落的感觉,但好在,还有天伦之乐可以填满空虚。
                            自从白帝病倒,瑶英知道是自己惹出来的祸,变得乖巧了许多。整日守在父亲病榻前,端汤奉药,真正是孝顺女儿的模样。这对白帝,也是正中下怀的一件乐事,看着女儿盈盈笑脸,忘忧而舒怀,真比吃什么药都灵。
                            此时已是二月小阳春,天暖得早,御花园迎春盛开,一簇簇娇黄夺目。这日春阳明媚,温煦无风,瑶英便陪着白帝在园中回廊上坐。说是父女闲谈,其实只闻瑶英一个人嘀嘀咕咕又说又笑,实在也没有什么可听,因为她所说的,不过是从宫女内侍那里听来的琐事,但做父亲的,视为享受。
                            说到口渴,宫女捧上一盘紫酥梨,由秋天存到现在,是极希罕的果品。瑶英取过一个来,亲手削了皮,打成薄片,装在瓷碟里,推到白帝面前。又拿过一个来,低了头在削。白帝纳闷了:“你削那么多作甚么?这一个还吃不了。”
                            “噫!”瑶英抬头笑笑,“父王说得好奇怪,难道我不要吃的么?”
                            “这一个不够你吃?我又吃不了多少。”
                            “那不成。”瑶英随口回答,“娘说过的,‘二人不分梨’。”
                            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妙,因为这样的话不能在白帝面前提,每一提起,总会害他感伤半天。不过这次还好,白帝脸色一黯,随即又笑了:“那是你娘跟我说!”
                            瑶英松了口气,知道父亲心情着实不错,可以玩笑几句,就故意嘟起嘴来:“我娘不可以分,我做女儿的,父王就恨不得分了?”
                            


                            57楼2011-09-30 10:09
                            回复
                              白帝看着她笑:“英儿今年十五岁,是及笄之年了,我当爹的想留也留不住几年喽!”
                              一句话把瑶英说得红透了脸,又羞又气,真想甩手就走,但她现在克制得多了,只扁扁嘴,一声不吭地,依旧低头削着手上的梨。
                              白帝望着她清透的脸庞,纤纤的十指,不由笑容渐敛。瑶英自己不会知道,此刻她有多么像她的生母虞妃。青梅、青梅,他在心里叫着她的名字,毕竟过去了六年,当初心痛如绞,几乎撑不下去的感受也渐渐淡了。然而无可替代的东西,终究还是无可替代。从此疲倦的时候,再无人付以那样恬淡安静的笑容,仿佛立时就可以把他从满是心机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想到沉重处,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惊动了瑶英,抬头看看他,不敢流露眼中的忧郁,故意用种娇嗔的语气问:“父王,做什么这样看我?”
                              白帝心知这是爱女懂事的地方,想替父亲遣忧解闷,所以不愿拂逆她的孝心,何况他的心事,也不便对女儿诉说。于是冲瑶英抚慰地一笑,从果盘里捻了一片梨,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一面问:“此刻也没外人,你倒跟我说说中意什么样的?我好替你挑……”
                              瑶英脸又红了,拿双手掩着耳朵,使劲摇着头嚷:“父王,我不要听,不要听!”
                              “这有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父王!”瑶英终于绷起脸,“你再说,我不要理你了。”
                              是真的要恼羞成怒,白帝不再逗她,“好、好,我不说了。”但由玩笑中,确也勾起他的一桩心事。女儿终归已经大了,嫁为人夫是迟早的事情,然而她从小娇生惯养,尤其怜她幼年失怙,又爱她天真率直,处处都由着她,终于养成她现在的个性。自然,女儿在父亲的眼里,刁蛮也好,任性也好,缺点也成了优点,没有哪一处不可爱的,但,他不能不考虑到,在夫家眼里未必如此。一个天家的公主,率性妄为,不守规矩,人家会怎样想?
                              虽然,真有什么想法,也必不敢说出来,但背后的议论,难免传到耳朵里,夫妻之间立生嫌隙。就算没有这样的风波,一辈子靠权势压得夫家一个顺从,又有多少趣味?所以,要找一个身份相合,又与瑶英性情相投的少年,只怕还真不容易。
                              不,身份不要紧,他想,只要性情相投,身份是可以改变的。只要他自己肯上进,天家的女婿还有什么得不到的?就算真的得不到,保他们一世富贵总是必定做得到。
                              想到这里,觉得心定了一些,拉过女儿的手,紧紧握了一下,像跟她,但更像对自己许诺似的:“放心,我答应过你娘,让你一辈子喜乐安康,就必定要替你办到。”
                              瑶英先被这郑重其事的一句话吓了一跳,继而恍然,父王还在说方才的话题!
                              “我不嫁人!”瑶英赌气地说,“我一辈子不嫁人!”
                              “胡说!”白帝脱口叱责,“哪有这话!”
                              “真的!”瑶英提高了声音,更像赌气,“我侍奉父王一辈子!”
                              “那我死了之后呢?”白帝微笑着问。
                              “父王!”瑶英脸色顿时变了,惊惶失措地,把方才的羞窘气恼全抛到了脑后,“父王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咱们不说这个了,好不好?”
                              这就是白帝觉得安慰的地方,瑶英再怎么任性,这份孝诚却是真心的。
                              “好,我们不说这个了。”白帝顺着她,另起了一个话题:“来,你告诉父王,正月十五观戏那天,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瑶英轻轻“啊”了一声,眨着眼睛笑。
                              “怎么,不能跟我说?”
                              瑶英早就编好了一套说辞,那天如何走失了,如何找不到回宫的路,如何到愉园投宿了一晚,但白帝一病,也就无人问起。直到此刻,瑶英把那套说辞回想起来,忽然觉得,这么说一定瞒不过白帝。首先就有一个问题,投宿愉园,邯翊怎么就能一下子找到那里?只能说是凑巧,则白帝必定会有疑问,怎么会那么巧?如果就此派人去查,反倒坏了事。
                              于是,瑶英改了主意,先反问一句:“有个叫颜珠的女子,父王知道么?”
                              白帝想了一会,摇头:“是什么人?”
                              “是个有名的才女,歌、舞、琴、画四绝。”
                              “哦?”白帝显得很有兴致,“倒不曾听说过,说说看,如何绝法?”
                              


                              58楼2011-09-30 10:09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