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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舞殁帝都】天舞.瑶英(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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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静园出来,邯翊带着那包自嵇远清家里搜出的信札,进宫请见白帝。
信拿在白帝手里,略略翻看一下,便丢开了。
“嵇远清的案子,打算顺势查办?”
邯翊知道那些信一递上,嵇远清再难翻身。但在查抄之前,没有只言片语,陡然行事之后,再罗织罪名,不合律例,因此得要争取白帝更大的支持。于是邯翊恳请:“儿臣求父王能帮着担一点责任。”
最理想的办法,是白帝宣称曾有密谕给文乌。当然,即便如此,有些人还是瞒不过去。“别的人都好说,”白帝沉吟着,“就有一个人你绝绕不过去。”
邯翊以为指的是石长德,哪知不是。
“蒋文韶。”白帝微微一笑,“倘若你打算就这样把事情揭过去,蒋点头就又该要摇头了。”
原来白帝也知道“蒋点头”这个名号,邯翊不禁莞尔。
白帝又说:“可以托石长德去说动,不过你这里也得有一点让步。”
邯翊想一想,明白了:“父王是说文乌?”
“是。”白帝颔首,“你可以保他,但惩戒不可少。就是石长德的话,‘此例不可轻开’,否则将来什么人到下头都这么来一次,岂非天下大乱?”
邯翊知道这已经是能争取到的最大让步,也就不再说什么。
但白帝还有话说:“上回我去府里,确实也是小了一点,有点什么事情都不方便。这样好了,反正我从前那所府邸还空着,不如你就搬进去住吧。”
白帝子晟为摄政之前,先封的西天帝。然而相比偏居东、南两隅,受封东天帝和南天帝的甄、樊两族,子晟以近支亲贵的身份受封,实权在握,风光大不相同。然而西帝与储帝的一字之差,成了祖孙之间解不开的心结,不能自安的子晟逼宫,做了摄政帝。当初子晟为西天帝的一座府邸,俗称“小天宫”,不但极大,而且豪奢精致之处,比天宫有过之而无不及,自从白帝迁入宫中,没有身份相合的人能住进去,就一直空到了现在。
听白帝这样说,邯翊吃了一惊,俯伏在地,碰头辞谢:“逾制太过,儿臣不敢领受,请父王收回成命。”
“嗯、嗯。”白帝徐徐点头,“也是,规制上是太高了一点。或者这样,明日叫御工司划成东西两府,你就占一半,也尽够了。”说着,抬了抬手,意思要他不必再辞。
下一天,谕旨发下。邯翊心中有数,这是对他“识得大体”的嘉许。在朝中人来看,大公子的圣眷盛极一时,但也有人心存疑虑,知道事情究竟如何,还得看到了秋后,姜妃是弄璋弄瓦?
迁入新府,离颜珠的新住处倒是极近。自从在邯翊府上一别,隔两日邯翊便命六福,安排她搬了家,现在住城西吉祥街的一所宅院。
住得近了,见得却少了。邯翊自从忙起来,与颜珠就不大见面,最近的一个月,一次都没见过。颜珠人情通透,看得多了,知道少年心性,已经冷得差不多。她原本也不曾介意,但有一样,莫氏的案子茫然不知有何进展。与红袖一商议,红袖说:“去问问萧老爷好了。”
头一趟到静园,萧仲宣去了鹿州没回来,第二趟红袖一个人去,为的是看看回来了没有。一看之下,带来惊人的消息:“萧老爷一条胳膊没了。”
颜珠急急忙忙带了红袖一同,再去探望。萧仲宣伤势已经好了大半,气色不错,他自己心境平和,倒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但颜珠看来,很不妥当。
“萧老爷这里,没有个得用的人照料不行。”
“是啊。”吟秋搭腔,“倒是新买了一个丫鬟,可是粗手笨脚,凡事不懂,教来教去也教不会,忙帮不少多少,整天添气。”
萧仲宣嫌他多话,瞪他一眼。
“要不——”颜珠欲言又止,想了想,下了决心:“要不我搬回愉园来住,就近照料,也还方便。”
“那太好了……”吟秋话没有说完,被萧仲宣用眼色制止了。
“怎敢烦劳?”
颜珠恢复了爽脆的语气:“那没有什么!除非……”她戏谑地眨眨眼睛:“萧老爷嫌我也笨手笨脚,不合差遣。”
“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萧仲宣把未断的一只手连连摇动,底下的话要说说不下去,蓦地,脸涨红了。
半生风流,到现在仍是孑然一身,聪慧美貌的女子也遇到过不少,却都只不过是露水姻缘,从前不觉得有什么,然而人到中年,许多想法渐渐地变了。有时灯下独坐,竟也忍不住向往起寻常人家,夫妻相偎相依,轻怜蜜爱的情景。至于晚间回家,见一桌可口饭菜,桌旁有妻子等候,从前以为极俗,现在却渐渐变得求之而难得。



77楼2011-09-30 1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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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邯翊辗转反侧,怎样也无法入睡。听着窗外虫鸣声声,仿佛在心头搅动,乱得难以言喻。眼看着蟾光透纱笼,一点一点移向中天,终于躺不住。蹑手蹑脚地起身,自己倒了杯凉茶,坐在窗畔,对着月色发呆。
    怎会如此?他反反复复地自问。
    心中不自觉地浮起白天的情景,顿时脸烧得滚烫,倘若此刻临镜自顾,必会看见鲜艳的绯色,就像瑶英指尖的那一颗血珠。
    “何苦……”
    他只说这两个字就止口不言,那一根沾了血痕的断弦,就像是勒上心尖,而瞬间,一切都变了味道。
    “唉!”他无声地长叹,心底的内疚,此刻是双倍了,更添无穷尽的悔恨恐惧,但除此之外,隐隐约约,却怎么也抹不去的,还有一份芳馨。
    “怎会做这样的糊涂事?”他轻轻地自语,然而,心底却好像还有另外一个声音,说着全然相反的话:“做也做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反正那是久已想要的。”
    久已想要的!邯翊像是被马蜂螫了似的,整个人跳了一跳。然后他想起另一件事情,连忙走到桌边,往昨晚脱下的衣裳里摸了一摸,顿时脸色大变。
    哪里去了?邯翊不相信似的将几件衣裳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抖了又抖,连自己身上都摸了好几遍,仍旧找不见那样要紧东西。慌乱中碰倒一张凳子,终于吵醒了外屋的六福。
    “公子,你在做甚么?”六福举着灯进来。
    邯翊头也不抬:“快过来!帮我照着亮。”
    六福站在一边看他翻东找西,终于忍不住问:“公子,你在找什么?”
    “我找……”话到嘴边,邯翊陡然咽住,烦躁地摇一摇头:“算了,没有你的事!把灯放下,你去吧。”
    “是。”六福走到门口,却又站住,踌躇一下,探身往外望了望,然后将门合拢,回转身走近几步,低声问道:“公子是不是在找那个荷包?”
    邯翊倏地抬头,一双眼睛亮得骇人:“你拿了?”
    是在旖旎之后,一切都无可无不可的当儿,从瑶英贴身小衣下,拣出一个深红缎的绣花荷包。
    “这里面是什么?”用手指捏一捏,硬梆梆仿佛是石头,“这么硬的东西,为什么贴身带?多硌。”
    瑶英笑一笑,将荷包拉开一条口,露出一对泥人儿,正是邯翊从仓平带回来的两个小像。
    “原来是这个!”邯翊略感惊讶,“你一直随身带着?”
    “也不是。”瑶英脸红扑扑的,也不知是因羞赧而起,还是缠绵未褪的红晕?“当然也不能成天带着,今天带来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邯翊随口一问。
    然而不问还好,一问忽然整个人都往下缩,将脸埋在他胸前,说什么也不肯抬起来。
    “怎么啦?”只问了这一声,忽然自己恍悟过来。“瑶英、瑶英……”邯翊感动地揉着她的头发,“原来你今天是特意来看我的!”
    瑶英毕竟是长于深宫的女孩儿,性情再怎么刚强爽朗,也拗不过自己的一份矜持。
    但,“我不开心的时候,你知道。你不开心的时候,我也知道。”瑶英仰起头来,正正地看着他,手里握紧了那个荷包,仿佛那就是勇气的来源。
    “是你拿了?”邯翊冲着六福低声怒喝,“好大胆!”
    六福胆怯地往后退了两步,把个头低着,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邯翊朝他一伸手:“拿来!”
    六福抬起头,极快地瞟了他一眼,出乎意料地,他摇了摇头:“小的不能拿出来。”
    “你!”邯翊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但随即醒悟,又压着嗓子斥道:“你作死么?叫你拿出来你就拿出来,我的话你也敢不听了么?”
    “不是小的不听,实在是……是……”六福语音中竟带着哭腔,极为作难地憋了半天,他跪下了:“公子啊,就算小的胆大包天一回,这东西就是要了小的命,也不敢给大公子。小的不是为自己,是为大公子啊。大公子你不是不知道,王爷那里别的事都好包容,可大公主的事不一样。要是这件事情让王爷知道了,大公子你……你……小的都不敢想!”
    “你把荷包拿出来,我收起来,不让人看见还不行?”邯翊的语气毕竟和缓下来了。
    “不成!”六福憋着嗓子,重重地说了这一声。邯翊脸色一变,然而未等发话,就见六福脸上亮晶晶的,两行眼泪垂了下来。
    


    82楼2011-09-30 1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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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珠依旧住吉祥街,邯翊只带六福一个,坐文乌的车去。文乌那辆车在帝都有些名气,装饰得极华丽,此刻已近盛夏,换了竹篾顶篷,拉车的两匹马都是纯黑,皮毛跟缎子一样,十分扎眼。惹得一路之上,行人纷纷驻足回望。
      就这样到了颜珠宅第,车未停稳,便见红袖由角门探身张望,方看见车,便身子一缩,将门“碰”地带上了。邯翊和文乌互看了一眼,吩咐六福:“叫门去。”
      六福直把门砸了个震天响,才见角门重又开了,红袖从里面出来,挺不好意思地过来给两人行礼,口中道:“实在没想到是大公子,文公子的车眼生,我还以为是……”
      话没有说完,似乎很为难地住口了。邯翊见她脸上宛然还有泪痕,倒留心了,想一想她前头的话,他明白了:“最近有人常来扰你们?”
      红袖低着头不答,福了福说:“小姐在里头呢,大公子、文公子里面坐吧。”
      颜珠的神情倒很平静,见过礼,听邯翊问起方才的话,答说:“前几天来过几个无赖少年,这种事我遇得也多了,不敢劳大公子挂心。”
      既是如此,邯翊也不深究,又提起萧仲宣。他如今身体已经康复,虽少了一条胳膊,人还是一样亢爽,在家里待不住,领着吟秋到左近游山玩水,已经去了十来天。
      “有没有信来过?”邯翊随口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颜珠神情淡淡地回答:“这我可不知道。萧老爷没事给我写信做什么?”
      邯翊一怔,萧仲宣与颜珠之间的一番情形,他虽未亲眼见到,但听六福有意无意地提过好几次,已经当作理所当然。然而眼前颜珠的语态神情,叫人起疑,莫非六福眼光不准?
      这边思忖,那边文乌跟颜珠已经谈得兴起。他在鹿州的一番作为,颜珠早已听闻,此刻便将他恭维得心花怒放,飘飘如醉。尤其不待文乌开口相邀,颜珠已经自请:“我没什么好招待的,惟有唱个小曲儿,文公子可不许取笑。”
      “我怎敢?”文乌有意无意地朝邯翊瞟了一眼,“不过机会难得,唱什么让我来点,如何?”
      “请。”
      文乌沉吟一下:“眼下盛夏,应景的曲子都不怎么合我口味,不如来一支《灵台秋赋》吧。”
      颜珠一怔,随即婉转说道:“文公子的口味,倒有些特别。这《灵台秋赋》么……”
      “太悲?”文乌满不在乎地笑着:“欢喜的听多了,就要这样的才好。再者——”他语气一转,“从我小时候头一次听这曲子,到如今十几年,连王爷班里的魏风荷都算上,也没有一个真能唱出味来的,今天就听听你的。”
      颜珠嫣然:“文公子原来是考较我,不敢说能入耳,我尽力就是。”
      说着话,红袖已经将琴捧出来,放在临窗的长条几上,又点起一支紫檀香。颜珠正敛神情,坐定略一沉吟,琴声悠悠地响了起来。
      也不过起头玉碎风吟的几声,文乌便吃了一惊,转脸看看邯翊,以口形问了:“云泉?”二字,邯翊微微点头,文乌顿时改容,凝神来听。
      起初极平,然而细细一品,内蕴若有若无的酸涩,让人像咬了一口梅子似的,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前奏的短调过后,颜珠低叹般地唱道:“梧桐叶落……”
      才一句,忽然听见前门一阵嘈杂,有人“砰砰”地大声敲门,屋里人一阵错愕,颜珠无奈地停了下来。
      “又是那几个什么无赖少年?”邯翊看着她,“忒胆大了!”
      颜珠脸带为难之色,低头不言语,过得片刻,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响,似乎是用脚在踹,隐隐地还有什么人在喊叫,仿佛是说再不开门就要砸开了。红袖往颜珠身边凑了凑,轻轻叫声:“小姐”,又求助似的看看邯翊和文乌。颜珠却是一点神情也无,石人般地静静坐着。
      邯翊看她一眼,把玩着手中的折扇,神色淡淡地问:“帝都之中,有哪家恶少大白天敢如此胡来?颜大娘,你老实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人?”
      “是……”红袖抢着要说,却为颜珠的眼色打断了。
      “六福!”邯翊仰起脸来喊一声:“去开门!”
      颜珠蓦地抬头,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有说。
      六福答应一声去了,邯翊端起茶来好整以暇地啜饮着,文乌却是笑嘻嘻地一脸看戏的神情。不多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六福赶着回来,站在门口通报:“景暄公子!”
      


      84楼2011-09-30 1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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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音一落,便见景暄摇着扇子进来,轻松地笑道:“邯翊、文乌,原来你们也都在。喔,在听琴?清兴不浅呐!”
        邯翊笑着起身:“大哥今日怎有兴致?”
        景暄比邯翊大了八岁,近支曾皇孙中,他是最年长的。等互相见了礼,便老实不客气地坐了起来,眼睛瞟着颜珠道:“颜大娘,前几日我请你过府唱曲,你推三阻四,说是身子不好,我也不来和你计较。今日你既然有力气唱了,想是身子大好了,可以去了罢?”
        “巧了!”未等颜珠回答,邯翊拦上了话:“秋天父王过寿,我新觅了一班歌姬,已经请了颜大娘做教习,只怕不能应大哥的差了。”
        景暄目光一闪,随即又笑:“请一个歌舞班的教习,也要你亲自跑这一趟,邯翊,你可真是越来越谦和了。”
        “这么,”邯翊脸微微一抬,“彼此彼此。”
        景暄笑得有点僵,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转向颜珠:“也罢。颜大娘,你可想明白了?”
        颜珠轻叹一声,站起身来冲他深深一福,也不肯说什么。
        景暄原本轻浮,此时脸上挂不住,神色变了又变,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冷笑了几声:“插了葱管的猪,还真把自己当象。”
        “大哥说的什么?我竟听不明白。”邯翊慢悠悠地接口,“再说一遍?”
        说就说!景暄霍然起身:“我说你是——”
        话没有说完,邯翊倏地抬起眼来,寒潭似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景暄一怔之下,不由自主地噤住了。
        “大公子!”接受了文乌眼风的暗示,六福出来打破僵局,“时候不早,午后王爷还有召见,大公子该回府了。”
        “嗯!”邯翊重重地应了一声,回头又看颜珠:“颜大娘,不如此刻你就随我回去,还有些事情,我府上管家李颍自会与你交代。”
        事到如今,颜珠不能不应这一声。等出了宅门,方说:“大公子,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自知如此多有不便,还请容我另想办法。”
        邯翊不作声,领颜珠进府是挡景暄的话,他也知道行不通,但人也带出来了,总不能就这样把她扔在街边。思忖一会,拿定了主意,却不说话,只看着文乌。
        文乌“哈哈”一笑:“我是求之不得。”
        邯翊便指着文乌,跟颜珠说:“你且到他府上住一阵,如何?”
        出乎意料地,颜珠想也不想就摇头:“怕是不妥。”
        “怎么呢?”文乌眼睛眯成一条缝,似笑非笑地,“我又不是景暄,强拿鸭子上架的事情我不干,我也不是邯翊,身份那一套更不用抬出来,我想干什么干什么,不用受那个拘束。除了这两条,还有什么缘故?倒说来听听。”
        “嗯……”颜珠语塞,为难之中似乎含着几分羞涩,但神情依然是坚持的。
        邯翊心中一动,忽然明白过来,哑然失笑:“真是!颜大娘,你这么爽快的人,何必这么吞吞吐吐?我知道了,你先到文乌那里住两天,这边六福另找房子,反正必叫萧先生回来的时候,看得见你就是!”
        饶是见惯了调笑的场面,颜珠的脸还是“腾”地一下红了。文乌看出苗头,故意干笑几声:“我还以为这回捞了个近水楼台的便宜,哪知还是隔岸观火……”
        话未说完,颜珠扭转身,垂着一张红缎子般的脸,自己先上了车。
        两人哈哈笑一阵,文乌趁机一扯邯翊的袖子,将他拉到旁边的角落,小声提醒他:“这事情只怕瞒不住表叔,你这几天小心一点吧。”
        邯翊不由得微微皱眉,但这是无法可想的事情,反倒坦然,很平静地点头:“我有数。”
        果然,过得五天,宫中来人传召。一进乾安殿,黎顺迎上来,匆匆地说了句:“大公子小心,王爷大发脾气,把茶杯都摔了。”
        邯翊吃了一惊,白帝生气他见过,气到摔东西却是极少极少。心知事情不妙,但不容他多想,硬着头皮进了东安堂,果然满地狼藉还未收拾。白帝背手站着,脸色铁青,一见他进来,顿时眼风像钉子似的戳了过来。
        “挺好,懂得置外宅了!”
        不消说,事情发作了。邯翊咽了口唾沫,就势跪倒。腿方挨着地,便觉得左膝锥心地疼,知道是被碎瓷渣刺到了,然而他不敢动,也不能动,动了更疼,只能咬牙硬挺。
        


        85楼2011-09-30 1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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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家姐姐是在天界多少年了,那可不一样。”红袖挺认真地说。
          颜珠已经释然。最初的惊讶过去,倒觉得这个主意也不差,只是,“萧老爷打算去玩上几个月呢,还是要长住?”
          “这就说不好了。我也略认得几个久居凡界的朋友,打算都去访一访,长住也许未必,三年五载却是大有可能。其实,凡界我是久已想去了,原本打算此间的事情一了就去,如今看来,反正有大公子在,余下的事情可以放心,不如早走一步。”
          “这……”颜珠拿不定主意。
          红袖忽然冲颜珠瞬瞬眼睛,没等颜珠明白她的意思,便突然问道:“萧老爷,我们小姐跟你一起去,算是什么名分呢?”
          萧仲宣一怔:“名分?”
          红袖见他浑然不解其意的模样,顿时急了:“对呀!萧老爷,你难道不打算娶小姐?”
          “喔!”萧仲宣不置可否地这么应了一声,愣愣地看着红袖,半天没有说话。
          红袖眉毛一掀,待要再说,颜珠很平静地接过话来:“红袖,这是两码事,莫要再扰萧老爷了。萧老爷,”我明白你的意思,暂且去凡界避一避也好。反正——”她轻松地笑着,“我还真想见识见识凡界是什么样。”
          “那好。”萧仲宣仿佛舒了一口气,“事不宜迟,待我跟大公子打个招呼,咱们就走。”
          隔日萧仲宣过府,将事情一说,邯翊早知他有去意,倒也不觉讶异。
          “凡界么?也好。”邯翊像是想起了什么愉快的事情,脸上有种怡然的微笑,“我有个总角好友,就住在下界纪州。几年前他曾返天界,与我说起许多事情,很有意思。”
          大公子的垂髫之交,如何会在凡界?这里面的缘故萧仲宣就不清楚了,也不便追问,当下只是随口答说:“噢,天人久居凡界的,确有不少。”
          出乎意料地,邯翊摇了摇头:“不是的,他是凡人。”
          凡人?萧仲宣更觉诧异,目视相询,显得很好奇。
          邯翊笑笑:“他本是天人之子,他娘是一个凡人。”
          这一说就明白了。天人与凡人婚配,所诞子女,或为天人或为凡人,区别的办法也简单,能自己过接引桥到天界的就是天人,须得天人接引的就是凡人。
          “小时候他住在天界,我娘未嫁的时候收养了他,后来跟着我娘进王府住过一段,父王又送他去了凡界跟了一个叫杜风的——”
          “杜风?”萧仲宣眼睛一亮:“我听说过他,是位贤者。原来与大公子还有渊源?”
          “渊源算不上。”邯翊说,“似乎父王与他打过些交道。你不是要去凡界么?正好,替我带一封信去,让他替你引见就是。”
          萧仲宣拊掌而笑:“太好了!”


          87楼2011-09-30 1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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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定三日之后启程,邯翊次日便写好了信,并一些为他们上路预备的用品,叫六福领着人送了过去。自己带了孙五一班人进宫奏事。批折子的差使依旧归他,这天事情甚多,到了午间还没料理完。就在乾安殿的西配殿传午膳,用过了之后仍回东安堂。
            走到半路,就见六福匆匆出现在殿门口,高声叫道:“大公子!”
            邯翊见他脸色惶急,心下吃惊,走过去一问,六福凑近了他低声说:“景暄公子派了人,守在颜大娘那里,说是午后就要她上轿。”
            邯翊大怒:“太过分了!”
            六福赶紧冲他摆手,同时朝他身后指了指,邯翊回头见孙五一班人远远地站着,正往这边张望,明白此刻不是发脾气的时候,迅速定下神来,又问:“那眼下呢?”
            “颜大娘顶着门不肯出来。那边说了,申正是吉时,倘若未半还不出来,就砸门进去了。”说到这里,六福声音更低了:“公子,据小的看,他们这回来者不善,像是有恃无恐。”
            邯翊阴恻恻地看着六福,从牙缝里崩出一个字:“走!”
            “公子是说……”
            “现在就让他们走,我亲自送他们下界。除非父王亲临,我看他们谁敢拦?”邯翊冷笑着说完,抬脚就要走。
            六福迟疑着没动,眼望着他身后,小声提醒:“公子……”
            话未说完,孙五几步赶了上来,拦着问:“公子折子还未看完,要去哪里?”
            邯翊身子僵了僵,回过脸很从容地说:“萧先生今天要走,我去送一送他。左右不过一个时辰就回来,误不了这边的事情。”说着冲六福扬了扬下巴,示意快去备车。
            孙五无可奈何,狠狠地瞪了六福一眼,续道:“那我跟着公子去。”
            邯翊皱着眉,是有些不耐烦的表情:“不用了,我骑马去,快一点。有六福他们几个跟着就是。”
            说罢不容他再争,拾阶而下,往乾安殿西侧的宇清门走。然而走没多远,就听见身后有人沉声喝道:“站住!”
            声音再熟悉也没有,邯翊一颗心猛往下沉,无奈地转身叫了声:“父王。”
            白帝像是在散步,一大群内侍宫女跟着,从侧殿绕过来,走到近前看着他问:“折子都看完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就走?”
            “不是。”
            邯翊又把方才跟孙五说的重复了一遍。白帝听完不作声,邯翊等了一会,见他无所表示,就想告退。白帝又抬手止住他。
            “六福!你过来。”
            “是。”六福急趋数步,跪在他面前。
            “你家公子要去做什么?”
            极平淡的一句话,然而分明是了然的语气,让六福感到了压力。天也热,他头上顿时湿了一片,但此刻不能改口,只有硬着头皮回答:“公子要去送萧老爷。”
            白帝盯着他看了移时,忽然笑了笑:“六福,看来你跟大公子在外头历练这些年,别的没甚长进,胆子可是大了不少。”
            “小的不敢。”六福连连碰头,“小的可不敢欺瞒王爷,大公子是去送萧老爷。”
            白帝冷笑:“我说你胆子大了,说了你骗我没有?”
            六福干咽几口唾沫,不敢吱声了。
            “这样好了,你只要有胆子再说一遍,我就放你们去。不过日后要是让我查出来你说的不实——”白帝重重地“哼”了一声。
            六福吓得一哆嗦,期期艾艾地瞥了邯翊一眼,吞吞吐吐地说:“公子、公子是去……去送……”
            “父王!”邯翊就地跪倒,抢过话来:“儿臣是要与萧先生叙别。他和颜大娘两个要去凡界,毕竟和儿臣相处过一段,儿臣想去送一送,望父王恩准。”
            白帝微微点头:“好,也算你说了实话,我就不来追究。但,我明白告诉你,不许去!”
            邯翊惊道:“父王——”
            “萧仲宣也就罢了,那颜大娘算是个什么人物?前番受的教训,才半个月就忘记光了?”说到这里,提高了声音:“黎顺!送大公子回东安堂看折子。”
            邯翊大急,膝行两步,捉住他的衣袖:“父王,请容儿臣禀明下情。”
            “不必再说。”白帝冷冷的话音一字一字地砸下来,“你要是不乐意去批奏折,那就在这里跪着。总之申时之前,不许离开乾安殿。”
            糟了,邯翊只觉得头“嗡嗡”作响,景暄如此妄为,分明有白帝首肯,看来两边是一早就有默契。情急之下,无法可想,眼睁睁地看着白帝转身离去。
            


            89楼2011-11-16 1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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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山闭着眼歇了片刻,重又睁开眼来:“王爷,有件事,我要问一问王爷的打算。”
              “先生尽管说。”
              “王爷是否已经决意立大公子邯翊为储?”
              “这,”白帝踌躇了一下,着实回答:“我是这么想过。不过眼下……”
              “眼下姜妃有孕,王爷又有些犹豫了,是不是?”
              “是。以叔传侄,我怕有后患,倘若姜妃产子,立为储君毕竟名正言顺。所以,我是有些拿不定主意。莫不是先生有所考虑?”
              胡山点了点头,吃力地说:“倘若王爷不打算立大公子为储,我劝王爷,早下决断。”
              白帝浑身一震,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胡山,好一会,方问:“先生说的决断,莫不是要我……”
              “杀了大公子。”
              “不行!”白帝脱口而出,然而他转瞬间便明白了胡山的用意,“先生,你……你……早就知道了么?”
              胡山脸颊动了动,似乎是苦笑了一下:“王爷带那孩子进府的时候,我就猜到了。这才是王爷的心病,二十年来王爷始终解不开这个心结。”
              白帝好半天不得作声,良久轻轻道一声:“胡先生,这么多年,我只瞒过你这一件事,实在是对不住。”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事情。唉……王爷终究还是心软了一点。”
              白帝苦笑,会说自己心软的,天下只怕也惟有胡山了。但,“先生,且不论这么多年的养育、虞妃临终前的托付,我扪心自问,实在也是亏欠了那孩子的父亲,所以先生说的,我做不到。”
              “我知道。”胡山静静地说,“王爷哪怕负了自己,也不忍心动大公子。”
              白帝怔了怔,似乎想要争辩,但胡山没容他说话。“所以,”他接着说,“我要劝王爷一句话,无论姜妃生子与否,王爷都要立大公子为储。”
              “这……”
              “王爷!”胡山有点急,“大公子的人品才具,像王爷的地方,还要多过像他生父,王爷只要想一想当初王爷跟天帝的情形,你就该明白,要保大公子一世平安,只有立他为储……大公子他……他……”
              “先生,你不要急。”白帝温言道,“邯翊是我从小养大的,我看那孩子其实品性淳厚,不像会生出异心的模样。先生或许是过虑了?”
              “王爷……王爷……”胡山急急地打断,“我只怕不能跟你细说了,可我胡山一辈子没有欺过你。你,你就听我的吧。”说到最末,气喘吁吁,几乎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这是皇家百年大计,白帝一时之间实在应承不下来,然而望着胡山哀恳的神情,无暇细想,只觉得头脑中一阵冲动,终于咬牙点头:“好,我答应你!”
              胡山憋足全身力气,只等这一声。随着话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无限疲倦,却也是了无牵挂地,合上了眼睛。


              92楼2011-11-16 1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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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帝定睛看着石长德,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石长德倒是不慌,相处这么多年,知道他这样的神态,或是将要发怒,或是心存赞同——白帝不会在这种情形下发怒。
                果然,白帝释然地笑了:“我原有此意,如今你也这么说,我可以放心了。”
                “但眼下,还请王爷安抚人心。”石长德这样提醒他。
                白帝颔首:“我明白。”
                于是五天后,在众目昭彰之下,白帝将天帝仪节授给邯翊的同时,意味深长地告诉他:“我对你期许甚高,别要辜负了我!”
                邯翊浑身一震,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忙深深地叩下头去,用暗哑得几不可闻的声音回答:“是,儿臣明白。”
                不仅对邯翊是如此,在旁的人也是几近振聋发聩的一句话,所有的猜疑都不必再猜疑,没有错,白帝就是这个意思!帝位将传给大公子邯翊。
                那么姜妃呢?许多人在考虑这个问题,她腹中那位尚未出世的小公子,难道完全不在白帝筹算之列?
                景和宫中的姜妃,此刻一颗心被抛到了无底深渊,眼前漆黑一团,看不出半点光亮。听完心腹内侍悄悄传来的那句话,除却轻轻地摇手遣退所有宫人,连说一句话的力气也没有。
                姜妃的身躯像给人陡然掏空了!心里不断重复着,只是这么一句话:“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大半年的欣喜与等待,原以为孩儿出世,就是出头之日,没想到一番心血还是虚掷在无用之地!想到这里,低头看一看将要足月的腹部,无端生出一股恨意,随手抄起桌上一只青花瓷瓶,高高地举起来,真想就此狠狠地砸下去。
                但,这一下终于下不了手,僵了片刻,手一软,花瓶“珰”地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王妃!”
                一直在外面窥伺的宫女们,顾不上“不许进来”的禁令,一拥而入。然而屋里呆呆望着一地碎片的姜妃,抬起头时脸色平静异常。
                或许是心灰意冷到了极点,反倒激起了勇气,姜妃的声音除了略显冷硬,与平时没有多少两样:“去看看王爷在做什么?我要见他。”
                内侍不久即回:“王爷身子不太舒服,已经回乾安殿歇息。说了,王妃要是没有要紧事情,不妨搁到明天。”
                “哼,躲我么?”姜妃咬了咬嘴唇,“我自然有要紧事情,走,我去见他!”然而方站起身,又缓缓地坐下了:“去请我娘来。”
                要见姜夫人,却没有那么方便了。直到午后,才进来宫中。母女摒人密谈,姜夫人语调极沉着:“兰妞,你不用急,你爹正替你想办法。”
                姜妃本已死心,听见这样的话,分明还有希望,反倒心慌起来,用手捉着母亲的衣袖,颤声道:“还有办法么?”
                “当然有。别说眼下还没有名诏,就算有了,也要想法子寰转!”
                为母亲的语气鼓励,姜妃的眼神渐渐坚定了。“那么,”她问道:“我该怎么做呢?”
                姜夫人一笑:“什么都不要做。”见女儿又露出疑惑的神情,伸过手轻轻拍拍她的手背:“你听我说,你千万不能闹,一闹就什么都完了。你要跟从前一样,好好地奉承王爷,倘若他问起,你说只想侍奉他一世,别的什么也不敢想,让王爷觉得你真是什么都不计较。外面的事情,自有你爹和你哥哥们周旋。”
                姜妃想了一想,咬牙点头:“好,我不闹,我高高兴兴地待他。不过,娘你得先告诉我,爹在外面有什么办法?我也好有个底。”
                “你爹在外面已经托了人,是谁你不要问,不是娘信不过你,实在你知道了也没有好处。总而言之,是在王爷面前说话举足轻重的人。”
                姜妃影影绰绰地也能猜到一点。但,“爹许了人家什么好处?”
                “好处就在这里。”姜夫人看看她的肚子,压低了声音:“不愿意那位登位的,不止咱们!”
                姜妃目光一闪,明白了。
                姜夫人又说:“现在要紧的是,老天保佑你生个儿子。”
                姜妃叹口气:“这可没法子,听天由命罢了。”
                “也别太忧心,从小就有人说你是宜男相,错不了的。你要是不放心,娘透一点底给你也行。那位不是要去东陵么?”姜夫人凑近女儿,耳语了几句。
                “好。”姜妃点头,“我等着消息。”
                


                94楼2011-11-16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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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大公子命勘察秋陵的冯景修,参劾主理陵工的于定省,虚报公款,为工部正卿曹成典所驳,两人口舌官司打得火热,直闹到御前。拖了数月,正好借邯翊东陵祭祖,命他顺道往秋陵查看。
                  临行之前,白帝特意把邯翊找了去,告诉他说,陵工贪壑难填是实情,但积重难返,因为这样的情形即便更换了主事,也无济于事,彻底整顿此刻还不是时机。这一趟名为查看,其实是警告,工程上的那些人不是全然不识好歹,要他们收敛也就是了。
                  邯翊与石长德谈过好几次,深知陵工的情形,在他看来非严谴不足以儆戒,朝廷一味退忍,那些小人不但不会收敛,反而越发肆无忌惮。但白帝求稳的态度很明白,因此心里虽不以为然,口中却唯唯地答应。
                  退出来找石长德商议,言语中仍希望此行能够有严厉的措施。石长德为人审慎,不肯轻易置可否,只是这样说:“不可操之过急,大公子见机行事就是。”
                  在邯翊,却已经领会到了首辅的支持。“我有数了。”他又问:“石相还有没有别的交代?”
                  有的。石长德忧虑的是于定省这个人。此人出身不算显赫,甚至可以说是低微,他祖辈都是并州于家的家奴,到他父亲这一辈,机缘巧合,救了于家四代单传的小主人一命。为着这份恩情,于家着意栽培于定省,拿他当小主人待,到了出仕的年纪,便给他在当地慈山郡弄了个府吏来做。于定省民政上普通,却有一样长处,很能独出心裁。尤其有件事情做得漂亮,慈山郡境内有条河,正横过粮道,水流湍急,不便行船,造过几次桥,都在涝年被大水冲垮。于定省想出一个办法,做了种活桥,由两岸对接,专供粮车行过,用过拆开以待来年。此事传入帝都,果然大蒙奖许。于是由并州调入京中,在工部供职,于家很肯照应,替他打点过不少人,加以自己能干,几年下来,已是一等一的红人,转而可以照应老东家了。
                  于定省此刻,也不过是御工司六司官之一,但他在朝中的根基,超乎想像,石长德所担忧的,正是这一点。但如果直言相告,要心高气傲的大公子,提防小小一个工部司官,效果恐怕适得其反。所以思量一阵,这样提醒:“于定省有他的长处,如今陵工正在用人,遇事宜宽。”
                  “好。”邯翊应得很痛快,“我也知道他合用,只要他懂得收敛,自然不会严究。”
                  石长德觉得这回答仍有隐忧,但仔细想一想,于定省为人很圆滑,很知道进退,应当不至于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其实无可虑,因此也就不再多说。
                  哪知事情出乎意料,于定省在大公子面前,态度虽然谦和,言语之间,却没有半点让步的打算,只说陵工这里那里如何费钱,说到后来,单是朗柱山新开的一条栈道,尚欠银六十万两。
                  “怎么呢?这是去年腊月开始议的事情,正月里户部拨了四十万两银子,后来说不够,三月、五月里,又各追补了十五万两。怎么半年过去,又凭空添出六十万两来?”邯翊对这些已经十分捻熟,一口气说下来,利落得很。
                  于定省答得更利落:“大公子明鉴,这三笔款子,只有正月里那一项是实到了,三月的十五万只到了五万,五月的一项则连影子都还没见到。”
                  邯翊眉角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一下,回头望一望随行的户部司官,见他微微点头,便说:“即便如此,户部也只欠了二十五万,那三十五万从何而来?”
                  这一问等于承认的确欠了二十五万工款,其实已经中了圈套。历来户部往下拨款,从没有要多少给多少的,中间总有个折扣,七十万两到四十五万,原本可以算是到齐了。所以在场户部官员无不暗暗叫苦,但莫可奈何,只能暗恨于定省狡诈。
                  于定省这边还没完:“朗柱山工程,后来改过道,比原先预计,多出四十七万两工费来,臣知道库中维持得不容易,因此设法挪动了一下,但三十五万两,是怎么也少不下来了。”
                  言下之意,他还省了钱。邯翊知道其中水分极大,但苦于没有证据,一时也无从反驳。气往上撞,一句:“你捞得还不够?”几乎要脱口而出,但他现在也稳重多了,因此一语不发,只是看着于定省冷笑连连。
                  眼见要成僵局,得有人出来圆场。随行皇陵的官员里,资历最老的是礼部正卿徐继洙,见状便笑道:“大公子今日才到,车马劳顿,不如先歇息,这些事情明天再议不迟。”
                  邯翊盯了于定省一眼,面挂寒霜地站起来。在一片“恭送大公子”的呼声中,于定省亦随众人跪送,然而有意无意地将脸略为一扬,显出一副藐蔑的神情。


                  95楼2011-11-16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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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间邯翊找来一直留在秋陵的冯景修,他如今的日子自然不大好过,但他很沉得住气,倒不怎么显得介意。提起于定省日间的话,冯景修脸色迟疑:“于定省平常是个笑面虎,居然会这样硬顶,倒是想不到。”
                    邯翊意态悠然,答得漫不经心:“看出来了,戏演得过头了一点,到底不是上得了台面的人物。”
                    冯景修听出他话中有话,便即问道:“大公子的意思是?”
                    邯翊笑笑:“先不提他了。你在秋陵大半年了,到底怎么个情形呢?奏折上说的那些有多少实据?倘若真的办起来你觉得有几分把握?”
                    一连串的话问过,冯景修默然片刻,然后提一口气道:“大公子,我给你交一个实底,秋陵的工程要查办是可以的,我奏折上说的也都是实情。不过,我只怕这事情多半是不了了之的。”
                    “哦?”邯翊淡淡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从古至今哪项这样的工程,都免不了这点水分。所谓‘清水池塘养不了鱼’,上上下下都清楚,这种事一向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为的是起个儆示,从来没有认真办的。”
                    邯翊眉毛一掀,显得有些意外:“照你这么说,秋陵的水分还不算过分?”
                    “我原也以为过分。”冯景修坦然答道:“可是实地一看才晓得,于定省真算是能干的,捞的估计也不少,但说句实话,陵工真得要这么多花费。”
                    这是句要紧的话,邯翊在心里掂量了一会,追问道:“那么,都花到了哪里?”
                    “这……”冯景修踌躇着,没有说话。
                    “不好说?”
                    “恕臣不便直言。反正礼臣都在,大公子明日一看就清楚了。”
                    单挑礼臣来说,其实已经把话说明白了。秋陵规制必定逾礼甚多,冯景修不肯直说的原因也显而易见,于定省胆子再大也不敢擅自改动陵工制度,所以这件事不是白帝授意,也是白帝首肯。
                    邯翊颔首。又将陵上情形细细问了一遍,等冯景修告退,独自静静地思量半宿,拿定了主意。
                    表面却是丝毫不露,只是次日见到于定省,依旧神色淡淡。然而,一进到已经修成大半的陵寝,方才还面含微笑,与诸臣边走边谈得正兴起的邯翊,陡然变了脸色。
                    “这是怎么回事?”邯翊的声音如同寒冬提前降临,冷得彻骨:“这是照的什么规制?是谁的主意?于定省呢?叫他来!”
                    于定省就随伺在后,听得传召,快步趋前。
                    “这些条石——”邯翊跺了跺脚,“是什么尺寸?”
                    这话不好答,但不得不答。从昨天一直显得很跋扈的于定省,似乎软了一下,慢吞吞地回答:“丈三。”
                    有熟知礼制的朝臣,早就看出不妥,但这话极有关碍,要说出来先得想一想后果,这一想就没人肯吱声了。此刻由于定省的口中说出来,仍如投石入井,溅起小小的一阵波澜。
                    “丈三?哼!”邯翊冷笑一下,“你不知道摄政帝王妃陵寝的规制么?”
                    知道当然是知道的,但是不能答。于定省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
                    “你来告诉他。”邯翊看着徐继洙说。
                    徐继洙摸不透这位大公子到底要作甚么?但邯翊此刻的问题,正在礼臣分内,再没有蒙混回答不出来的道理,所以也只好实话实说:“摄政帝王妃陵寝为天后减等,用丈一条石。”
                    邯翊紧盯着又问:“天帝天后的呢?”
                    徐继洙慢慢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抬头,见他微微扬着脸,是一副倨傲、不容分说的神情。徐继洙是白帝的亲信近臣,可以说看着他长大,极熟悉这位大公子的性情,知道这时候顶他不得,于是硬着头皮回答:“天帝天后陵寝,用丈二条石。”
                    “听清楚了没有?”邯翊阴恻恻地瞟着于定省,“擅逾规制若此,你作何解释?”
                    于定省没办法解释,事情是白帝默谕的,但他不能这么说,否则邯翊一句:“凭证在哪里?”立时就能把自己的嘴堵住。但这个罪名极大,也是万万不能认的,想了一想,只能含混地回答:“这里面实有下情,请大公子问问王爷,就明白了。”
                    “胡说!你打量将我支回帝都,好在此继续为所欲为,败坏父王的名声么?”
                    这话虽然声荏色厉,却在于定省意料之中,倒不着慌。昨日言语间激怒大公子,便已料定有今天的发作,他会怎样处置呢?扣下来的罪名很大,坐实了是死罪,但他只要不当场处决自己——这也不可能,眼前就有重臣在,不会容他这样做,其余的,哪怕是革职,于自己都必有起复的一天,而且可想而知会很快。所以于定省垂首不言,表面上是恭顺的模样,其实是无言的顶撞。
                    


                    96楼2011-11-16 2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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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底下的一句话却石破天惊,叫于定省再也无法保持镇定。
                      “拆掉!”邯翊的眼光冷冷地扫视一圈,一字一字地说道:“将这些逾制的东西,全部拆掉!”
                      于定省一时间顾不得失仪,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邯翊。
                      “怎么,你要抗命?”
                      “这……这……臣……”实在太过惊人,于定省吭哧了好一会,才陡然惊醒过来,他挺直了身子,抗声道:“这是乱命,臣不敢尊奉!”
                      “乱命?”邯翊似乎觉得有点好笑,嘴角往上一勾,眼光却依然阴森森地,“行啊,那你就说说看,这怎么是乱命了?”
                      于定省此时镇定了一点,扬声答道:“陵工是何等大事?岂能说拆就拆?这中间方方面面的许多关碍,大公子若是不嫌琐碎,容臣慢慢回禀。这道谕命一下,必定朝野震骇,还请大公子三思。”
                      “你的意思我明白。”邯翊慢条斯理地说,“陵工这一返工,非同小可,这我也清楚。不过是此刻多费些手脚要紧呢?还是坏了王爷的百年清誉要紧?”
                      这顶帽子太大,于定省也不敢硬顶,望着这位公子,真想踹他几脚也解气,但他不敢。他只能这样回答:“王爷的清誉自然要紧,但现在陵工已过大半,要改起来不是一两句话的事情。如果大公子真有此决心,也不妨等臣与属下好好规划,再做打算。”
                      邯翊暗笑,这一“好好规划”,只怕得要两三个月,到时他在帝都已经周转开,什么都不用提了。这当然不能答应:“你的意思,这事情一时半会也没法办,是吧?”
                      于定省觉得他话里有话,但此刻不得不答一声:“是。”
                      “嗯。”邯翊点点头,陡然提高声音,叫出一个名字:“董宝经!”
                      一个三十来岁的官员,疾步趋前,随声应道:“臣在。”
                      “主管陵工的司官,你也有一份,你倒说说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邯翊一叫出这个人来,于定省的心就猛往下沉。竟将这个人忘记了!董宝经跟于定省一样是御工司正,原本两人关系极好。于定省走了曹成典的路子,要来秋陵这个肥差,便邀了董宝经来做副手。哪知为了一些琐碎小事,渐渐生怨,日积月累,竟闹到形同陌路的地步。于定省原想把他打发回帝都,一直没腾出手来料理,只是架空了他。这个人平时不哼不哈,但他知道,董宝经是有心人,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果然,董宝经回答:“启奏大公子,如今秋陵的工程,主要在地下,那里逾制的地方不多,也容易改。朗柱山的工程已完,不妨匀一批人手,下面建,上面拆了改,应该不费太多的工时。”他是内行人,将应当从哪里拆起,拆下的石料如何处置,如何再改建一一说了个大概,显见得是有备而来。
                      邯翊大为赞赏:“好!”
                      于定省到底沉不住气了:“大公子,莫要听董宝经这卑鄙小人胡说——”
                      “他胡说?”邯翊冷笑,“他是卑鄙小人?我看你才是!别的也不用说了,从此刻起,这里的事情你不用再管。董宝经,这差使归你,给我好好地挑起来!”
                      “是!”董宝经响亮地回答。
                      于定省咬了咬牙:“大公子,我这职位是王爷给的,大公子还该问问王爷才是吧?”
                      完了。听得这话,正想出来寰转几句的徐继洙心一沉,邯翊是个越压越拧的性子,这句话一说,事情就成定局,再无可商量的余地。
                      果然,邯翊将头高高地抬了起来,理也不理地,从他身边走过,领着随侍扬长而去。
                      留下一地目瞪口呆的人,有的欢喜有的愁,大部分的却是尚未回过神来。冯景修就是其中之一,昨晚与大公子谈到半夜,一直语态平静,未曾露出半点口风,没想到才一宿的工夫,就有惊人变故。再往深处想,董宝经方才一番对答,绝非朝夕的急智,由此可见,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早有安排。想到这里,冯景修不再迟疑,立刻往大公子所宿的颐园而来。
                      通报入内,就见邯翊一身便服,潇潇洒洒地站在廊下。冯景修赶紧趋前,正要叩拜,却被邯翊一把拦住:“免了、免了。这次全仗你!”
                      冯景修很惶恐:“臣哪里有功劳?”
                      “若非你昨天提起董宝经此人,今天不会这样顺利。”一面说,一面亲自引领入内,坐定看茶之后,又笑着说:“于定省这人看着光鲜,其实不顶用,倒也省了不少力气。”
                      


                      97楼2011-11-16 2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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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片刻之间,冯景修已经明白了邯翊的态度,他是不想显得早有蓄谋,年轻气浮的冲动之举,将来会是个很好的说辞。
                        “大公子有此一举,是社稷之福,也是王爷之幸!”
                        说得心悦诚服,邯翊矜持地笑了:“我总算没有负了……”说到这里,忽然收住话,机警地笑笑:“事情到眼下都还顺利,不过底下多是于定省的人,方才是被我压住了,日后可能还得设法弹压才行。”
                        冯景修沉吟片刻,答说:“大公子既然已经收服了董宝经,底下的事情要好办得多,照臣看,这方面倒无需过虑。”
                        “还有一件事。”邯翊又说,“我们得要好好地商议一下,二十天时间,够不够把该拆的都拆掉?”
                        为什么是二十天?冯景修想一想,明白了,由秋陵到帝都,打一个来回刚好二十天。如此大事瞒不住白帝,二十天后诏谕可能就到了,所以务必要在此之前,将生米煮成熟饭。
                        这次考虑的时间比较长,良久方说:“应当有办法。也不必全拆完,只要拆到六七成,就不得不返工了。这,容臣跟董宝经商议。”
                        “好、好。”邯翊缓缓点头,眉宇之间却忽然有忧色。冯景修知道,这件背着白帝私下决定的大事,做来是痛快,但日后如何交代?只怕他还没有主意。然而这件事自己却不便与闻,于是看看没别的事,便退出了。
                        从这天起,邯翊忙于陵工的事情。一经商议妥当,便开始拆除,进展倒也顺利。至十五六天上,看看进度,知道可以放心,终于松了口气。
                        十一月初九,整好是第二十天上,白帝召回大公子的手谕到了秋陵。同时传到的还有另外一个消息:姜妃已于上月廿二临盆,产下一子,白帝赐名申翃。
                        萧仲宣、颜珠主仆各是两人,结伴而行,六月里过天梯到凡界,所到是昆仑丘,距离中原尚有千里之遥。好在他们也不心急,便沿着泑水,经槐江山、莱山、龙首山一路往东,尽兴游玩。
                        真到了凡界才知道,虽然风土人物殊异,但要说跟天界有多少不一样,却也说不上来。一样的山山水水,一样的田野村舍,一样的朝出晚归,贫瘠处虽极贫瘠,富饶处却也极富饶,跟天界差相仿佛。所不同的,凡界田地甚多,却少城镇,目之所及生机盎然,却鲜见天界的车水马龙。
                        愈往东行,愈见繁华,村舍渐多,湖泊河流却也见多。仔细想一想,原本往东地势偏低,想是帝懋四十一年的大洪水,并未完全退尽的缘故,不过这么一来,灌溉也比从前方便,一路行来,常见绵延数十里的良田。只是已经入秋,天气转凉,见不到万顷稻熟的壮观。好在枫红菊黄,也颇有可观的景致,不愁寂寞。
                        这天向路人打听,已经到了纪州泰威郡,杜风、还有邯翊所说的那位禹禩公子,就在此地杜家庄上。问明方向,悠悠行来,日暮西下时分,果然见孤零零一座小山丘,数十茅舍散在山坡上。四下里望望,附近没有别的村落,萧仲宣和颜珠对视一眼,都在心里想,这大约就是杜家庄了吧。
                        “问一问好了。”
                        吟秋眼尖,望见前方路口一株大樟树下,坐着一双男女,像是小两口,男的手里拿根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头凑在一处嘀嘀咕咕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便上前招呼:“这位小哥——”
                        两人闻言一起抬头,又互相看了看,站起身来。
                        也算是见多识广的几个人,正照面的刹那,却齐齐愣神。好俊秀的一对。男的二十上下,女的小个两三岁,肤色都晒得黝黑,身上是寻常庄户人的打扮。然而并肩而立,那股冲和蕴藉的气度,却如同一双谪仙,清透出尘。
                        男子展颜而笑:“几位是远道来的吧?”
                        萧仲宣心中一动,拦下吟秋,自己上前答话:“正是。我们从天界来,要到杜家庄寻人,请问这位小哥,此地可是?”
                        听得“天界”二字,两人又互相看了一眼,却没有追问,只是简单地回答:“不错,这里就是杜家庄。不知你们要找谁?”
                        “有位禹禩公子——”
                        话没有说完,那女子忽然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轻声地笑了出来,眼睛瞟着身边的男子,一副调侃的神情。那男子也笑了,却是和缓得有如春风拂面:“我就是杜禹禩。庄户人,公子不公子的,可不敢当!”
                        


                        98楼2011-11-16 2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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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仲宣并无意外,口称:“失敬、失敬,萧仲宣有礼了。”从怀中取出信笺递上。
                          “萧先生,无需客气。”禹禩一面回答,一面拆开信来看。那女子很自然地往他身边靠了靠,禹禩将手挪过几寸,两张脸凑在一起读了起来。
                          看不了两行,禹禩便略觉意外地抬起头:“原来你们是从邯翊那里来。”
                          在他是很自然的一句话,几位天界来客却无不惊诧。竟然直呼大公子的名讳!颜珠狐疑地望一望萧仲宣,见他也是一副深感意外的神情,更是不解。
                          禹禩说了这句,正接着看信,就听见远远有人一路喊着一路奔过来:“小禩哥——小禩哥——”
                          到了近前,这回真是个庄户少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往南面指着,喘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禹禩猜到了:“是不是跟余庄又闹上了?”
                          少年还是说不出话来,一味点头。
                          禹禩看一看萧仲宣几个,叫着妻子的名字:“昭萦,你先带客人们回去吧,我看看去。”
                          昭萦似乎有些为难,然而迟疑片刻,她还是顺从地说:“那,你回家吃晚饭吧?”
                          “好。”禹禩随口答应,又向萧仲宣他们一躬为礼,只说一句:“萧先生、颜大娘,恕我有急事,待会咱们再叙。”便与报信的少年匆匆而去。
                          昭萦在前面引路,沿着一条青石小径,朝山坡上走,只见她步履轻快,却是裙幅不惊,口中还替夫君致歉:“怠慢了。等他回来,晚间好好地赔罪。”
                          “不妨、不妨。方才听禹禩公子说起‘余庄’,”萧仲宣问道:“莫非此地还有两个村庄?”
                          昭萦吃吃地笑了:“萧先生别叫他公子,多别扭啦?这里人人都叫他小禩的。是啊,我们这里有两拨人,余家庄是原来就住这里的,我们杜家庄是后来搬来的,自然吃点亏。为田、为水、为路都得争,去年山下发大水,冲垮了一条路,余庄的人现得从我们田地里过,两边就闹得更厉害了。”
                          边走边说,渐渐也听出一点眉目来,原来说是杜家庄,其实只有六、七户人家,也不全姓杜。十几年前搬到此地,耕开一块荒地,其实也碍不着余庄什么,只是总处得不是多好,难免磕磕碰碰。
                          说话间折过一道弯,迎面七、八株杏树,掩映着一所小小的院落。昭萦脸上放出光来,推开柴扉,高声叫着:“爹!”
                          惊动了院中正晒太阳的中年文士。抛开手里的书,缓缓地站起身,冲着昭萦露出了慈爱的笑。
                          萧仲宣打量他长身鹤立,儒雅敦敦的气度,暗自揣度,莫不就是杜风?
                          “爹,来客人啦,萧先生他们从天界来的。”
                          于是中年人转向来客,一揖为礼:“未曾远迎,恕罪、恕罪。”
                          “杜先生?”萧仲宣试探地问道。
                          “弄拧啦!”家中的昭萦活泼了许多,“咯咯”笑着纠正:“这是我爹爹,姓冯——”
                          “冯舒。”中年人含笑作答。
                          “失礼了。”萧仲宣歉然地笑着,很是客套了一番。昭萦在这片刻里,已经屋前屋后地看了一转,诧异地耸眉:“公公呢?别的人呢?”
                          冯舒向山后指一指:“你公公采药去了。别的人听说有热闹可看,都拥去了。”
                          “嗐!准又是鹤鸣惹事。”昭萦恨恨地跺脚,仿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然而以她年轻、娇嗔的模样,没什么份量,反倒让人觉得有趣。
                          所以萧仲宣和颜珠都忍不住地微笑了。冯舒温和地看一眼女儿,意思要她不可在客人面前失礼,一面交待:“既是有贵客,昭萦,你去预备饭菜吧。”
                          “好。请客人们先坐,我去去就来。”
                          萧仲宣诸人自然还要逊谢,昭萦却已经穿花蝶似的,从屋里取了篮子,出门去了。
                          做父亲的望着女儿的背影,用其词若憾焉的语气说道:“我们这一庄几十口人,这么些年来只有她一个姑娘儿,娇得很。”
                          “冯老爷客气。”颜珠笑说:“谁家有这样乖巧的女儿,只怕都要梦里笑醒。”
                          “过奖。不知萧先生、萧夫人府上有几位公子、小姐?”
                          一句话把颜珠问了个脸红,萧仲宣也微觉尴尬,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冯舒很机警,见状明白自己说了冒昧的话,立刻转开话头,装作突然惊醒的模样:“啊,实在太简慢了!请几位贵客屋里坐吧。”
                          


                          99楼2011-11-16 2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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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自己在前面引导,挑起了堂屋的门帘。是一间拾掇得极干净的屋子,中间一张大木桌,足能坐下十五六口人。冯舒便引他们在这张桌子旁坐了。
                            沏了茶来,闲闲地叙道:“是上界的白王爷差你们来的么?”
                            “不,是大公子——”
                            “哦?”冯舒微觉讶异。联想之前禹禩也是这么一副神情,萧仲宣隐隐地悟到,看来这杜家庄与白帝还颇有渊源!似乎白帝遣人来不足为奇,反倒是大公子难得。再往深处想一想,这一个仿佛乡间再寻常不过的小村庄,到底是什么来头?实在叫人骇然。正思量不已,冯舒却又问起路上的情形,这一谈就有扯不断的话头。
                            聊到兴起,又回来一拨人,五男两女,领头两个黑壮的中年汉子,相貌极像,一看就是兄弟俩,孔武有力的身躯,开出口来却是文质彬彬:“这几位想必就是天界来的贵客?来得迟了,失敬得很!”
                            冯舒便引见:“张家两位大哥,张石风、张石泉,这位是张家大嫂子,这位是二嫂,还有三位贤侄,也来见见贵客吧。”
                            众人一一见礼,敷衍一阵,张石风道:“贵客先坐,我们晚些再来叨扰。”便领着一家人由屋内偏门进去了。张二嫂拖在后面,又回过身,凝神看颜珠。忽而一笑,说句:“颜大娘,好俊的人品!”便也跟着去了。
                            萧仲宣眼波瞟处,见偏门里并不是屋子,而是另外一个院子,才知道这茅舍还分里外还几进,想是住了好几户人家。
                            果然陆陆续续回来好几拨人,寒暄几句,都往里去。萧仲宣见那些人个个风度不俗,心中越来越惊疑不定,但他是极有城府的人,面上丝毫不显。
                            天色将暗,帘子一挑,这次只进来一老一少两个人。小的那个才十二三岁模样,倒是长得眉清目秀,年长的却是个地道的土老儿。望六十年纪,穿件粗布短褂,灰头灰脸,沾了一身的泥。然而冯舒一见他便起身相迎:“杜先生,回来啦?”
                            跟着昭萦也挑帘进来,腰间系着围裙,显见得是在厨房里忙,手里端一盆水:“公公,你先洗手吧。”
                            萧仲宣一怔,继而恍然,原来这老人就是杜风!
                            杜风走到一边,就着昭萦手里的水洗手洗脸,这才过来相见。他话不多,像是不喜欢客套,只简单的应答几句,便坐到一边,仍由冯舒招呼客人,仿佛他不是杜家庄的主人。
                            萧仲宣心猿意马,口中与冯舒闲谈,却忍不住频频地瞟过去看杜风。他仿佛始终含着微笑在听,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也不落在具体的人或物上,然而偶然间与他的目光相接,便觉得像是望进一汪深潭,极清,却不见底。
                            谈了不多时,昭萦来说饭菜备好了,“但小禩他们几个还没回来……”
                            一句话未完,院中有人高声说笑:“好香!昭萦好妹妹,做了什么好吃的?”跟着却是“哗啦啦”一声巨响,不知是碰倒了什么东西。然后门帘一掀,进来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相貌极英俊,嘻嘻地笑着,一副惫赖的神情。
                            昭萦似乎有些恼怒,但长辈在上,她没有说话,只是瞪他一眼。
                            “鹤鸣!”冯舒沉声道:“你又惹事了?”
                            “没有、没有。”鹤鸣乱摇着手,依旧满脸不在乎:“师父你莫要冤枉我,今天的事可不是我招惹他们,何况从头到尾我也没有说几句话,真的!”
                            不知他的话到底能信几成,同时当着客人,也不便发作,冯舒愠怒地看一眼鹤鸣,不作声了。这一眼震慑不了鹤鸣,他吐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冲昭萦笑了。
                            “小禩呢?”昭萦问:“他为什么不回来?”
                            鹤鸣手拊额头,仿佛才想起来:“小禩到余庄去了,怕是晚上才能回来。”
                            “做什么去了?”
                            问话的人是杜风。鹤鸣收起嘻笑的神情,变得恭谨了:“他说要趁农闲,帮余庄修路,还要修一条渠,想是过去商量这件事了。”
                            杜风微微颔首,眼睛望着昭萦说:“这是正事,让他去吧。”
                            昭萦微显怏怏,却没有说什么。
                            随后便上晚饭,杜风、冯舒,并张氏兄弟等诸人都出来作陪,主客十几人围了一桌,说的自然都是闲话。这天晚饭原本就迟了,用的时间又久,等到吃完,天已然黑透,禹禩却还没有回来。萧仲宣依然谈笑风生,颜珠却已经用手掩着悄悄打起了哈欠。终于落在昭萦的眼里,早已收拾出一个小院,南北三间用作客房,便招呼他们去歇息。
                            


                            100楼2011-11-16 2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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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看着临屋的灯火熄了,连床边设榻的吟秋也发出匀畅的鼾声,萧仲宣却是毫无睡意。胸中翻腾着一股久已未有的兴奋,然而却捉不住那兴奋的缘由,于是又平添出几分焦躁。
                              绕室徘徊,心绪难平,索性出了屋,自己在院中独坐。细细回想自己的际遇,不仅恍惚。便在一年之前,何曾想到过自己会由天界大公子的幕僚,到此刻失去了一臂,却又成了凡界贤者的座上宾?
                              “萧先生,怎地还没有睡?”
                              萧仲宣一惊,随即醒悟这是冯舒。一看果然,冯舒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捏两只酒杯,含笑立在院中。
                              “能饮一杯否?”冯舒扬一扬手。
                              萧仲宣欣然:“自当奉陪。”
                              “听口音,萧先生是鹿州人士吧?”坐定之后,冯舒这样问道。
                              “正是。听冯先生话里的意思,对上界口音熟悉得很,莫非从前也居天界?”
                              冯舒不答,神情似乎有些迷茫。过了好一会,方轻轻地摇了摇头,像要把什么念头甩出去似的。“是啊。”他微微笑道:“我原本也住在鹿州。”
                              “噢,冯先生是天人?”
                              “不。”冯舒依然神色淡然:“我是凡奴。”
                              萧仲宣大吃一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冯舒又说:“仓平齐家,萧先生或许听说过?”
                              萧仲宣生平,难得有这么接二连三说不出话的时候,轻轻“啊”了一声,便又愣着了。
                              “听说出事了。”冯舒顿了顿,看着萧仲宣:“眼下怎样了?被查抄了?”
                              “还没有,不过大约免不了——”
                              萧仲宣将鹿州案大略说了几句,却没有提自己在其中的关碍。
                              冯舒听完,默然片刻,笑笑说:“如今也不必再瞒人,我本是齐家的一个逃奴。不过我那过了世的内人,却是齐家的大小姐。”
                              听这一句话,萧仲宣比初闻冯舒是凡奴,还要意外。然而仔细地想一想,却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只是终有一种世事弄人的感觉。
                              “亏得她不在了……倘使她在世,我却又根本不会提这一桩事。”冯舒自嘲地一笑,转了话题:“萧先生怕住不惯我们这里吧?”
                              “绝没有。”萧仲宣很诚恳地说:“悠然世外,萧某羡慕不已。”
                              冯舒笑而不答。萧仲宣又说:“何况说句老实话,便是此刻与冯先生月下对饮,萧某也常分不清,身在天界、凡界?”
                              冯舒爽然大笑:“可不是。你看那天上的月,到底是天界之月、凡界之月?”
                              萧仲宣闻言仰头。正逢月初,一钩新月悬于中天,几抹流云静静淌过。是啊,萧仲宣不经意地想着,不论天人凡人,此刻望见的,都是同一弯月。
                              回到帝都,邯翊径直入宫缴回仪节。当着群臣的面,白帝和颜悦色,温言问了几句一路上的情形,却只字不提秋陵的事情。等退朝入内,父子单独相处,方才敛起笑容。
                              却也不甚严厉,只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邯翊心知当日秋陵的情形,早有人源源本本地告诉给白帝,所以也不隐瞒,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白帝先不说话,好半天,才讥诮地笑笑:“所以,你就把秋陵拆了?”
                              语气不妙了,但这也在意料之中,邯翊往地上一跪,用早已想好的话说:“儿臣不敢惹父王动气,但儿臣以为父王白天清名要紧,所以……”
                              白帝冷笑:“好大的说辞。谁教你的?”
                              这本是一句反诘,然而邯翊顺势答道:“是有人教了儿臣。”
                              “哦?”白帝扫了他一眼,淡淡地说:“胡先生?”
                              邯翊的脸色苍白了,这本是他预备下的一句极有力的话,却被白帝一语道破,底下的话全都堵着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白帝有话:“胡先生教你去拆了秋陵么?陵寝逾制,你尽可以进谏,但你事先可曾提过半个字?你说你为了我的清名,你这样大闹一场就算成全我的清名?”
                              “是,是儿臣做事有疏漏。”邯翊嗫嚅着说,“但儿臣确实……确实……”
                              “确实什么?说好了!”
                              “确实是为父王着想。”邯翊一咬牙,话也变得流利了:“秋陵逾制,众目昭彰。就是此刻不拆掉,将来难免有那么一天。与其到那时候再惊动父王娘亲泉下之灵,儿臣宁可现在就做这不孝之子。”
                              “哈!”白帝不怒反笑,“你还有脸提你娘?你临走之前,我授你仪节,说过什么来?”
                              


                              101楼2011-11-16 2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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