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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舞殁帝都】天舞.瑶英(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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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意思?邯翊听得怔忡。不过退出来一看就明白了,女孩儿家用的脂粉饰物之外,另有两只白毛的小猴子,一双黄绿相间的鸟儿。白帝嫌吵的是那对鸟儿,鸣声既脆且响,叽哩咋啦叫个不停。
邯翊愣了半天,才憋出句:“怎么真把瑶英当小孩子哄了?”
瑶英难道不是孩子?黎顺觉得他的话奇怪,但他是向来不肯多话的人,只说:“大公主向来喜欢这些。”
也是。至少有了这些玩物,就有了许多的话好说,不至于尴尬。
但乍见邯翊的瑶英,根本没有留意他带来的鸟兽,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久久不去。
邯翊也在审视着瑶英,好久不见了——两个月,在他们两人真也算是一段久别,未见之前他觉得慌、觉得会有尴尬,此刻却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想好好地看一看她。
“你怎么啦?”他看出不妥,“脸色不大好,还瘦了。这一向身子不好?”
“不是、不是。”瑶英摇着手,“哥哥,你坐吧。”
自己却走到门口问:“燕窝炖好了没有?”
“好了。”有个宫女应声,拿托盘端来一大盂。
邯翊一看就笑:“哪儿吃得了这么多?”
瑶英恢复了原先的劲儿,抢白道:“我不要吃么?”
“你吃,也吃不了——”
玉儿舀了两碗出来,递在两人面前,一边插嘴:“公主可该吃一点了,好些日子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
邯翊惊诧:“为什么?”
瑶英不答,嗔怪地瞪一眼玉儿,脸红了。
邯翊明白了,但无言以对。好半晌,强笑着打趣:“哪值得这么担心?再说了,顶多让父王打一顿板子,我又不是没挨过……”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瑶英的模样,简直像是强忍着要哭出来似的。
但她随即又笑了,先是嘴角往上使劲一扯,是强要自己笑,然后也就真的笑了:“哎,反正平安过了这关,不提了。你带来的是什么?”
“喔,那是父王让我带来的,南府的贡品。”
“倒是挺逗人的,这是什么鸟儿啊?”
一句话把邯翊说得笑了:“原来你也不知道啊?”
瑶英也笑了:“下回问问小叔公吧。”
于是逗弄着鸟儿,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都知道说的其实不是想说的,可想说的谁也不敢提。就好像站在陡坡上,只有拽紧手里一根纤细的树枝,生怕一松手,就滑入万丈深渊。所以,虽然辞非达意,却越说越起劲,仿佛真是谈得十分畅快。
“你还没见过申翃吧?”
“还没。”
“生下来八斤八两,胖极了。”瑶英拿手比划着,“生下来头一天我去看他,吓我一跳,多丑啦。现在好看多了,白白胖胖,可惜成天睡觉,挺没意思的。”
邯翊笑她:“还没满月呢,你小时候也是这样。”
“诶?也是吃了睡,睡了吃?”
“可不是。而且胆子还小,特别爱哭,有一点动静你就闹上了,烦人极了。连父王有时候都嫌你吵,也就娘有那个耐性,成天哄着你……”
就这样絮絮不断,因为不敢停下来。然而终于倦了,从心底往外的倦意,袭遍了全身,陡然间,连一句话也懒得再说。
互相看一眼,都涩然地笑了。
“唉,前几天我可真是担心死了……”
说到这里,她再也说不下去,泪光宛然,连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多少天来,无能为力、亦不能对人言的那份焦虑,此刻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重压陡去之后的松弛和脱力,像是瘫痪了一样,只想在哪里靠一靠,什么也不用再想、不用再揪心揪肺地惦念。
这样的感受,邯翊是清楚的。因为其实他自己也是如此,但他本不肯承认,对别人不肯,对自己也不肯。但,跟瑶英却不同。唯独她,是他觉得什么也可以不隐瞒的,因为他知道,她早已洞悉他的想法,甚至是那些心底深处自己也不甚了了的事情。
“瑶英……”
他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瑶英的身子抖了一抖,软了。未及倒下的刹那,被邯翊一把捞住。
“不行……”瑶英喃喃地抗拒,然而手却捉紧了他的衣襟。
邯翊心中也如水火交腾,然而只一瞬,浑身的劲力便卸去。他附在她的耳边,轻声道:“管它的……”
管它的。
瑶英的理智在霎那间消散,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件事——她想要牢牢地捉住眼前的人。她甚至不知道他如何把她轻轻托起放倒在床上,她的衣裳何时像折翼的蝴蝶般飘散满地。她只是紧紧地捉着他,那是脱离了思考,谈不上原因,全然本能的动作。
直到邯翊终于从她身上挣开,略带惊惶地问:“你怎么啦?”
她这才发觉自己脸上凉凉的一片,原来不知何时,她哭了。她没有回答,因为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邯翊误解了她的沉默,他的声音听来竟有点胆怯:“你怎么啦?我弄疼你了?”
“不是。”瑶英透过眼底的雾气看着他,“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就是想哭。”
邯翊没有说话,他也在看着她。随着泪水渐干,他的神情渐渐清晰,她看见他的眼里有种奇怪的光芒。终于,他缓缓开口:“我在想……”
才说了三个字,外屋陡然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玉儿惊惶失措的声音,如惊雷般震响。
“王爷!”


103楼2011-11-16 2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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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整天跟在你身边,能由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就死有余辜!”
    “不——”瑶英哭着、叫着,“父王我求求你!你打我好了,不要杀她们,留她们一条命吧。父王,你不疼女儿了吗?你真的不疼女儿了吗?我求求你,我以后乖乖的,你不要杀她们,看在、看在娘的分上!”
    听到最后一句,白帝终于动容了!但那份温情一闪而逝,他重又变得阴沉。“瑶英,你要明白,”他一字一字地说道:“你既然敢做这样的事情,就要敢承担这个后果!”
    说完,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在女儿面前是这样一种态度,等出了容华宫,却像是浑身的力气都散尽了,脚下一踉跄,手撑在墙上,不住得喘气。
    一群宫人在后面,紧张地注视着,最后还是黎顺上前,搀住他:“王爷,回宫歇息吧。”
    白帝扫了他一眼:“我吩咐你办的事情呢?”
    “这也不急在一时,等送了王爷回宫,小人再来料理就是。”
    说完顿一顿,见白帝不说话了,便向后招招手,传来一顶软轿。白帝摇头:“罢了,我想走走。”便推开黎顺的手,往东而去。宫人不敢跟得太紧,蜿蜒的一串远远地随在后面。
    容华宫向东是一条长街,眼看走到头,乾安殿在望,白帝却毫无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往南一拐,又向东折,走上另一条长街。
    这一条通的是东六宫。黎顺心中一动,快步追上。“王爷,”他小声说,“还是回乾安殿歇息吧。”
    白帝不答,依旧往前走。
    “那,”黎顺又问:“王爷是要去看小公子么?”
    白帝站住脚,语气很不耐烦地说:“我只是想要走一走。”
    黎顺不敢再说了。但他预感到白帝将要去哪里——坤秀宫。白帝已经七年没有踏入坤秀宫了,本是十二宫中最考究奢华的一处,却变得冷冷清清。因仍留了几个打扫的宫人,倒还干净,但杳无人声,显得异常凄凉。
    白帝站在坤秀宫门口,往里张望了一会,似乎仍在犹豫。忽然有个青衫小宫女,从前院走过,猛抬头看见白帝,瞪大了眼睛,然而竟然捂着嘴,一溜烟地跑开了。
    “这是谁啊?”白帝问。
    黎顺心知这是新近的宫女,大约不太来事,所以给打发到这里做个打扫下人。因此说:“等小人去查了处置就是,王爷不必跟她计较。”
    白帝看他一眼:“我又没说要处置她。叫她来见我。”说罢径直往里走。
    七年不至,景物还是那些景物,却觉得异样陌生。穿过前院,是一条回廊,不过数十步长,尽头又是一处小小的院子,院中有桂子几株,那是虞妃的心爱,进宫的时候特地叫人从白帝府樨香园移来的。此时秋尽,桂花早已落尽,树叶倒还碧绿,在初冬衰败的花圃中,显出几分生机。
    推门进屋,脚步登时迟钝了。当窗支着一架绣绷,绷着泛黄的缎子。白帝记得,原本那是米色,虞妃说过,要绣一幅花开富贵,当时自己也不大在意,因为嫌这花样俗套,但虞妃执意要绣,爱它的吉利。此刻来看,缎上只有三两花瓣,再也想不出,绣成了会是怎样?
    手指从缎子上缓缓抚过,一霎时的错觉,好像身边还坐着那个敦厚恬静的女子,忽而抬起头来,温婉一笑……
    “罢了!”
    白帝霍得转身,回到外间来坐。不多时,黎顺指挥着宫人端了果盘上来,最后是个宫女,端着托盘,放了盏茶。
    “去吧,”黎顺叮咛,“不用怕。”
    宫女低垂着头,磨磨蹭蹭地走上前,一路发抖,只听茶盏震得“格格”直响,到了跟前,吭哧好半天,总算憋出那句:“王爷请用茶。”
    “放着吧。”
    宫女似乎松了口气,手往下一落,动作太快,在桌上颠了一下,饶是盖着碗盖,依旧溅了小半碗出来。黎顺在旁边看着,急得闭眼。
    白帝很不痛快。刚要呵斥,见那宫女哆哆嗦嗦,紧咬嘴唇,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忽然心中一软。再想一想,这么笨手笨脚的宫女不会安排到御前,黎顺何以特意要她送茶?仔细看一眼,才省起原来她就是方才见了他就跑的那个。
    “刚才你跑什么?”白帝问。
    “我也不知道……不是,奴婢也不知道。这里挺少有人来的,所以奴婢心里一慌,就跑了。”
    “你多大年纪?”
    “十六。”
    “十六……”白帝沉吟着,“那还小得很。这里算不上好差使,都是些老宫人,你怎么会给安排到这里来了?”
    “奴婢嘴也笨,手脚也笨,就是有些力气。别的宫中也不要奴婢,只有这里的活还做得来。”
    白帝大笑:“是不聪明。”
    宫女不明白他到底是褒是损,从眼底极快地瞟了一眼。就这一眼,白帝陡地心里一揪:“你抬起头来!”
    在白帝面前抬头是失仪,便是白帝这么说了,也该先逊谢,但小宫女不懂,叫抬头就抬头,而且正正地迎上了白帝的目光。
    等看清楚那张脸,白帝才算明白为什么叫她端茶来。
    “黎顺。”白帝吩咐:“你办你的事去吧。”
    “是。”
    “等等!”
    黎顺停下来等了一会,白帝却又不说了:“算了,你去吧。”
    等他走了,白帝接着问那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红桃。”
    “红桃?”白帝皱眉,“原本就叫这个名字,还是进宫来改的?”
    “进宫改的。宫中管事的说,奴婢原来的名字犯了先头虞妃娘娘的忌。”
    “噢!”白帝又问:“那原来在家叫什么?”
    “奴婢姓顾,小名叫青衣。”
    “顾青衣。”白帝轻轻念了一遍,颔首道:“还是这个名字好听些,你就还叫青衣吧。”
    青衣眨眨眼睛:“可是,宫中管事的说……”
    “嗐!”白帝笑着呵斥:“难怪人家都不要你,连个高下都不会分。我问你,是宫中管事的大,还是我大?”
    青衣挺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有点饿了。”白帝吩咐她:“你去传膳吧。”
    “是……”青衣答应了一声,却迟疑着没有动。
    白帝想想,笑了:“你到门外看看,跟我来的人随便哪一个,吩咐给他就是了。”


    106楼2011-11-17 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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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青衣去了。不多时晚膳传到,黎顺也回来了,却不说话,悄悄地在一旁伺候。白帝看他一眼,也不说话。用过晚膳,白帝吩咐:“都下去吧。待会送一壶酒来。”
      青衣懵懵懂懂地也随众人出去了。黎顺回头看一看白帝,见他微微点头,便赶上几步,拦住青衣,将她拉到一边,细细交代了一番。
      叮嘱完,青衣红着脸又进来了,这回手上端的是酒。放下满满斟了一杯,自己退到一边,神情窘迫,浑身都不太得劲似的。
      白帝见得多了,也不理会,把盏自饮。一杯下肚,伸手去拿酒壶,青衣连忙抢上前,同时端那酒壶。两人手一碰,被白帝顺手握住。
      “黎顺跟你说过了吧?”
      “是。”青衣头垂得快要碰到胸口,声音几不可闻。
      “嗯。”白帝点点头,把话转开了:“会喝酒不会?”
      “不会。”
      “那就坐着陪我说话吧。”
      “是。”青衣顺从地坐下了。然而才挨到凳子,又像被烫着似的蹦了起来。“不不,”她摇着双手,“奴婢不敢。”
      知道她是坐下了才想起宫中的规矩,那副憨窘的模样,逗得白帝哈哈大笑。
      青衣本来就红的脸更红了,为了掩饰窘态,她讪讪地说:“王爷今天不高兴,能逗王爷笑一笑,奴婢心里也就高兴了。”
      这话却又说得聪明。白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问:“你能看出我今天不高兴?”
      看见白帝笑容渐敛,青衣又慌了,支吾了一会,怯怯地说:“奴婢看王爷酒喝得很快,奴婢在家看人喝闷酒都是这样的。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
      白帝叹了一声,摇摇头:“你没说错。我这辈子,最伤心的时候,今天能算是一回了。”
      “为什么呢?谁还能让王爷伤心?”
      白帝苦笑了一下,指指身边的座位:“来,你坐这里。坐好了,不会有人怪罪你。”
      青衣方扭扭捏捏地坐下,便有人敲门,青衣趁势起身去开门。
      传报的内侍站在门口说:“大公主在外面跪候,请王爷示下。”
      白帝硬起心肠,冷冷地说:“不见。”
      “是。”内侍答应一声走了。青衣关了门回过身,就见白帝自斟自饮,转瞬间已经喝了三四杯。
      “王爷!”青衣惊吓间把顾忌全忘了,过来夺酒壶:“喝这么快伤身的!”
      白帝已经有酒意了,把着酒壶不肯放,索性对着嘴往下灌,青衣原本就不机灵,这时更是手足无措。好在猛喝了几口,白帝自己把酒壶丢开了,却又伸手来拉青衣,口中含混地说着:“别怕,别怕……”
      怎会不怕?好容易把这回事应付过去,青衣倒还记着黎顺教给的伺候起居的事情,拖着又酸又疼的身子,想要下地,却被白帝拉住了。
      “算了吧。”他的声音在黑夜里听来显得很虚,似乎透着些许茫然。
      “可是黎总管交代过……”
      “你又来了。该听我的,还是该听黎顺的,你不知道么?”
      这回青衣倒很明白:“明天王爷就走了……”
      白帝嗤地一笑:“你要是担心这个,明天我就封你做娘娘。”
      “奴婢不想。”
      “为什么?”白帝也不吃惊,只是淡淡地问:“做了娘娘你就不用在这里做打扫,有人伺候你,不好么?”
      青衣沉默了一会,然后说:“奴婢笨,学不会做娘娘的。”
      白帝笑了几声,忽然又没声音了。青衣有点担心:“王爷生我的气了?”
      “却又来!好端端地,我生你气作甚么?”
      青衣不作声了,过一会,轻轻地问:“那,王爷在想什么?”
      “我在想——”白帝突然顿住,拍拍她的手说:“你别问。我告诉了你,你也不懂,而且也没好处。明天我会交代黎顺给你个好安置,不让你没下场就是。”
      青衣满腹的心事,却又不知从何提起?想了好半天,又叫一声:“王爷……”
      白帝疲倦地答道:“有事明天再说,睡吧,青梅。”
      便再无声息了。青衣在心里细辩那最后一个名字。青梅,不错,他叫的是青梅,是叫错了,还是另一个女子?
      悬着一颗没着落的心,凌凌乱乱地想着心事,一夜未眠。天将放亮的时候,听见极轻的敲门声,青衣披衣下床,蹑足来到门边,将门推开一条缝。
      是个内侍,见青衣露出半张脸来,便小声说:“王爷醒了么?”
      


      107楼2011-11-17 1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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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衣回头看了看,摇头说:“还没。”
        刚说完这句,就听见白帝沉声问道:“什么事?”
        内侍大声回答:“大公主跪候了一夜。”
        里面沉默片刻,然后喊一声:“来人。”
        于是宫人们鱼贯而入,伺候盥洗。白帝伸开手,让内侍替他穿上袍服,眼睛却望定了黎顺:“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我交代你的事情也敢顶着不办!”
        黎顺连连磕头:“王爷明鉴,是大公主她说……”
        “算了!”白帝打断他,“叫瑶英进来吧,我看看她能说什么?”
        瑶英是被两个宫女搀进来的,自己几乎挪不动步子。白帝一见她那副形容憔悴的模样,先就心软了,想想女儿金尊玉贵,打从生下来就没有这样委屈过,难为她顶了过来。此刻再想起昨天让他那样愤怒、伤心的举动,似乎也稍稍让位于怜惜了。
        “父王……”瑶英声气极弱,“你饶了……饶了……”
        然而终究没有说完,突然天旋地转,一跤跌倒在地,动也不动了。
        因为有黎顺的关照,邯翊虽在囚禁中,倒是什么委屈也没有受。更加上的看守的一班内侍,由黎顺的态度中得到提示,知道平时巴结不过是锦上添花,此刻才叫雪中送炭,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因此赶前赶后伺候得异常殷勤。
        吃穿用度,邯翊不在意,心里惦记的是容华宫的消息。看守的内侍,倒乐意替他打听,可惜几个人在宫中地位都甚低,探不出多少有用的话来,只好捏造搪塞。所以前言不搭后语,破绽百出。不过几天下来,邯翊也看清了两件事,第一是容华宫的宫人大多换过了,第二是如今容华宫的宫人们口风极紧。
        看来黎顺所说不差,白帝对瑶英身边的人有了极严厉的处置。但是否他的另一句话也应验了,白帝的一腔雷霆之怒,在侍儿们身上得到了发泄,便不会再责罚瑶英?邯翊无法安心,但这话又无从细问,思前想后,只问了一件事:“大公主身边有个叫玉儿的宫女,你们听说过没有?”
        玉儿是容华宫里外一把抓的人物,几个内侍自然都听说过。
        再问:“她如今怎样了?”
        因为大公主的地位,玉儿在宫中比等闲嫔妃还要有体面,她会怎样呢?内侍不明白这话。但他们也不笨,由大公子的被囚,加上这几日的言谈,明白容华宫中必定发生了极大的变故。
        这变故不知道也罢,内侍心里有数,叫打听什么就去打听什么,旁的无需多管。这回倒问得很清楚:“玉儿还在容华宫伺候。”
        说到这里,将声音压得极低,并不是怕人听见,而是一种很稀罕地语气:“不过听说被杖责了。”
        “噢!”邯翊漫声应道,脸上是松了口气的神情。玉儿是如此,瑶英便更不至于怎样了吧?
        内侍却困惑不已,心想莫非玉儿得罪了大公子,才有这一脸欣然?
        再凝神看时,邯翊的脸色却又变过了,依旧忧心忡忡。“黎顺呢?”他问道,“为什么这几天都看不见他的影子?”
        这几个内侍,离着内廷总管都差了好几等,平常想见黎顺都摸不着门,生怕他说出一句:“去叫他来”,因此拦着话说:“黎总管这几天忙得很,小公子快满月啦。”
        是了,邯翊算了算,只差三天,那个尚未谋面的幼弟便要满月。这是个了不得的孩子,天下瞩目,想必此刻宫中已然是处处扎彩换新。不过两个月前,父王语重心长的期许还在耳边,但现在,大概已经荡然无存了吧?
        邯翊心里倒也没有多少懊悔,因为知道,即便没有瑶英的事情,在申翃出世的那刻,只怕自己已经不得不让位。虽然是一样的身份,其实天差地远!从窗口望着北苑破败的殿角,邯翊心中无端地生出几分怅然。
        就这样又熬过一天,算算已经是第六日,黎顺终于来了。
        “王爷传召。”
        极简单的一句话,便不肯多说。邯翊也不便多问,直到一路往西,容华宫在望,方才忍不住:“不是父王传召么?”
        黎顺回答:“王爷在容华宫。”
        顿了顿,又说:“大公主病了。”
        邯翊吓了一大跳,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提高了声音:“何时的事?厉害么?”
        “五、六天了,大公子去看看就知道了。”黎顺含混地说。
        


        108楼2011-11-17 1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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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邯翊半晌不得作声,跺一跺脚,陡地加快了脚步。
          “王爷有吩咐,叫大公子先去看大公主。”黎顺紧追着他,轻声说。
          容华宫还是那个容华宫,然而殿堂陈设虽不变,却有一种异样的陌生。廊下垂首侍立的宫女,都是从各宫新拨过来的,有些也还面熟,然而那种眼观鼻、鼻观心的肃然神态,无端地叫人心寒。
          瑶英的房间里飘着一股药香,床前端汤的宫女不是玉儿,模样却十分眼熟,邯翊一怔之际,无暇多想。撩起纱帐,不消俯身细看,便已心惊。但见瑶英沉沉地睡着,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露在厚厚的被子外,肤色苍白得透明,才几天不见,人已经瘦了一大圈,显得那张脸格外娇小。
          “瑶英……”邯翊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却在半空中便顿住,然后很快地收了回来。
          “青衣姑娘,”黎顺站在门边,冲那宫女招招手,“你请过来。”
          宫女踌躇地看一看瑶英,顺从地随黎顺退了出去。
          瑶英睡得很熟,此时的她显得格外乖巧和惹人怜爱。邯翊忍不住伸出手,极轻、极轻地抚着她的脸,他不想惊醒她,然而在心里又忍不住期待她能睁开眼来,否则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被准许再见?
          那样的思念其实曾经有过一次。七年前,受封坐镇东府,一去千里才知道,自己是那样挖心挖肺地想念瑶英,只是那时,想念的还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妹妹。
          还记得一别三年回到帝都,十一岁的瑶英在众目睽睽之下,扑进了自己的怀里。后来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磨得白帝答应,将成婚的自己留在了帝都。兄妹情重,遂一时被传为佳话。
          兄妹?邯翊自嘲地笑,那时的瑶英是怎样他不知道,但他自己,却早已什么都懂了……
          “是你?”
          不提防地,瑶英动了动,然后很快地睁开眼:“真的是你?”
          “是。”邯翊柔声道:“是我。”
          “唉……”瑶英定睛看了好一会,才满足地叹了口气:“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胡说!”邯翊轻声呵斥,“就这么点小病,至于说这话么?过几天等你大好了,看我臊你!”
          “我又不是说这个……”瑶英神情黯淡下来,“你知道么?父王不叫我见你了。”
          白帝究竟说了些什么?瑶英何至于一场大病?邯翊很想问,但也知道此刻不宜问。于是强笑着说:“父王不是叫我来了么?你到底觉着怎样?要不要吃什么?”
          瑶英不响。过一会,她将两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
          “你要什么?”邯翊问。
          瑶英捉住他的胳膊,然后握紧了他的手。
          “别问那些没要紧的话了。”她不耐烦地说,“我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你就陪我坐一会吧。”
          邯翊便挨着床头坐下了。瑶英把他的手枕在自己的脸下,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那种好像生怕眨一下眼睛,他就会从眼前消失的神情,让邯翊有些揪心。
          “你身子不好,睡吧。”邯翊哄她,“我陪着你,啊?”
          瑶英摇摇头:“让我多看看你吧,往后好久都见不到你了。”
          “怎么你老说这样的话?”
          “我不是说了么?父王不准我见你了。”瑶英的眼睛一瞬也不曾离开他,“你说,要是过上五年十年,你娶了别人,我也嫁了别人,我还能现在这样,一闭上眼睛就记起你的模样来么?”刚说到最后一句话,她随又咬了咬嘴唇,坚决地说:“我记得,我要记得一辈子!父王能主我的人,主不了我的心!”
          “到底是怎么了?”邯翊终于觉得不对劲,“父王都跟你说什么了?”
          “父王只说我往后不能再见你了。”顿了顿,瑶英又说:“我想,他很快会让我嫁给别人。”
          一句话,想把邯翊的心抛进了油锅,一痛一缩,几起几落。瑶英要嫁给别人?不是没有想过,可是从来不肯想下去,直到此刻,硬生生地摆到了面前。
          “不!”邯翊心乱如麻,“不、不……”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要是你不愿意看我嫁给别人,那也有办法。”瑶英若有所思地说。
          什么办法?看着她决绝的神情,邯翊猛然明白了。“不行!”他激灵了一下:“这更不行了。你别想这些傻事。我来想办法——”
          正在这时,门被人敲响了。“大公子!”黎顺隔着门说:“王爷传召。”
          


          109楼2011-11-17 1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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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邯翊不得不站起来。“你好好养病,”他急促地说,“别想那么多,知道么?”
            病中的瑶英,格外柔顺,宛然一笑,以作回答。
            白帝在西厢独坐,见邯翊进来,便向黎顺点点头,示意他可以退出。等房门合起,父子相对,白帝望着跪在下首的邯翊,神情异常复杂。
            好半天,只问得一声:“见过瑶英了?”
            “是。”
            “那么,”白帝又问,“往后你是怎么个打算?”
            邯翊的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瑶英的话。她要嫁给别人?这话一想起来,心头就像被火烫了一下。可是瑶英总要嫁人的,如果不嫁给别人,那就嫁给自己!可是,能么?能么?
            “父王,”邯翊伏地叩首,一字一句:“儿臣斗胆,求父王成全!”
            “你说什么!”
            白帝霍然起身,脸色又青又白,比听说邯翊拆了逾制的秋陵,甚至比在瑶英屋外明白里面在做什么的时候,还要伤心、还要失望、还要愤怒。
            “你竟说出这样的话!”他逼近了邯翊,“难道我这些年在你身上花的心血,都是白费?难道我对你抱着什么样的期许,你一点都不明白?你做事急躁,多少回闯了祸,为了保住你的体面,我费了多少手脚?就连这一回,为了保全你,我也宁可伤瑶英的心。你就这样报答我?你就这样——”
            他突然顿住,然后,面色突然又慢慢地平静下来。
            “邯翊,”他缓缓地坐回去,“是不是申翃出世,你以为我会改变心意?那么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是我的长子!”
            邯翊浑身一震,抬起头正见白帝坚定而包容的目光。
            “你若还想做我的儿子,就不能再存那样的念头,这道理不用我来教给你。该说的话,我全说了,到底怎么打算,你自己说吧!”
            这番话,对于邯翊,是一件原以为绝不可能的事情,突然变成了真的。莫可名状的兴奋到了极点,几乎变成了茫然。
            那么瑶英呢?想起瑶英嘻笑嗔怒的种种神情,他的心又缩紧了。瑶英是不是个好女子?他说不上来。甚至他也没有认真想过,娶了瑶英会是怎样一种情形?然而到了此刻该下决断的时候,他却清清楚楚地知道,割舍了她,便像是要将自己的血肉割舍出去一般。
            不!他又很冷静地想到,任什么样的女子也无法与帝位相提并论,在帝都没有权势,什么都不用提。只要自己坐上天帝之位,即便瑶英嫁给了别人,那也不成为什么难事!
            只是那样,瑶英还是瑶英么?不消等到那一天,此刻的眼前,就仿佛能看见那鄙夷的目光。其实那也是他自己的目光。用瑶英去换帝位,难道就是理所当然的么?一股厌倦从心底喷薄而出,同时也有一股傲气油然而生,在帝都跌爬滚打,几乎已经忘记了那样昂然的少年心性。
            “父王!”邯翊脱口而出:“儿臣求父王成全!”
            白帝久久不语。
            然后,以绝望到什么都不想再说的声音抛下一句:“随便你!”便再也不看他一眼。
            就像九月中的那道诏书,此刻的又一道上谕,再次掀起朝野的纷纷议论。就在小公子申翃满月的次日,白帝命大公子邯翊认回本宗,承袭青王的爵位。
            这结果在不少人,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也有人觉得困惑,这是何等大事,白帝如果早有此打算,何必有九月里的多此一举?若说是秋陵之事失却圣眷,却也不像,因为毕竟白帝也未再追究。因此多方打听,是否有非常之变故?
            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宫中受了告诫的宫人们守口如瓶,消息还是走漏出来。但,传到了外界,反倒有许多人不信,觉得帝位在前,反倒做下这等蠢事,岂有此理?
            当然,也有极少数人相信,文乌就是其中之一。
            “倒是看不出来,”他取笑邯翊,“要佳人不要江山,真有你的!”
            邯翊如今身份换过了,奏请搬出原先大公子的府邸,却没有获准。白帝的说辞也特别得很:“反正你住的那块地方,原来就是青王府,就别费二回事了。”因此,此刻两人,依旧在修禊阁中,临水对饮。听他这一句话,邯翊对着窗外的冬日萧瑟景象,苦笑着没有作声。
            “你不后悔?”虽没有外人在场,文乌还是压低了声音,而紧盯着邯翊的眼中,隐隐闪着特别的光芒,显得他的话里别有深意。
            


            110楼2011-11-17 1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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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邯翊不答,反问:“你想说什么?”
              “你是不是打得一个江山、佳人都要的主意?”文乌说着,手往空中一握,做了个“一把抓”的手势。
              邯翊眼露困惑,表示不明白他的意思。
              文乌身子向后一仰,脸上嘻嘻带笑,一副“你别跟我装”的模样,话也说得毫无顾忌:“要了江山,也能要佳人,不过这个佳人非比寻常,未必肯等你吃回头草……”
              才听到这里,邯翊已经大皱其眉。然而他没有打断,因为心中正有一腔苦闷,需要找人谈。而这样的事,能够推心置腹的,也就只有眼前的文乌而已。
              “何况这个江山么,照我看也不牢靠得很。”文乌漫不经心地说道,“顶多算是到手了一半,还随时会飞,倒还是借此赢定佳人的心,上算些。”
              邯翊扪心自问,也不是全然没有这样的意思,但文乌这番话太直白,倒好像自己全是为此,便不悦地反驳:“是有几分为了瑶英,至于别的,我那时没想这么多。”
              “那时没想,此刻想了。还是那句话,后悔了没有?”
              “后悔?”邯翊仰着脸想了好半天:“还真是说不上。”
              “着啊!”文乌抚掌笑道,“你要是真把到了手的江山宝座,拱手让人,你能不后悔?说来说去,还是我说的不错,你心里根本就没觉得那是你的。”
              一句话,把邯翊说得发楞,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不由重重地叹口气:“话是没错,本来也是——我生差了人家么!”
              “差了么?”文乌一双细眼眯得只剩一条缝:“现今的皇子、皇孙、曾皇孙全算上,你的身份最贵重,不是么?”
              邯翊一怔,随即省悟,这是从天后算起,确实只有自己一脉嫡传。然而,如今天下是白帝的天下,倘若不是有过一段父子渊源,青王这一个嫡曾皇孙的身份非但无用,而且抵不过父祖辈的恩怨,只怕已经给打发到边荒去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早就换过了时局,还有什么可提的?”邯翊轻喟着。
              文乌冷冷地顶上:“天子何时换过?我怎地不知道!”
              “文乌!”邯翊苦恼地叫着,“你就别再提这些没影的事情了,我已经够烦的了。”
              “你烦什么?你要不是也在惦念那些‘没影’的事情,你又哪里来的烦恼?”
              邯翊被堵得一怔,几乎要变色的当儿,文乌抢先换过神情。他又嘻嘻地笑上了:“罢罢,且先不提了。你要是把话漏给表叔一星半点,明天我这里就空空也了。”说着,用手摸一摸自己的脑袋,做了个怪相。
              “别以为我就一定不会!”
              邯翊一笑揭过。看看已到午间,便向岸上的六福示意传膳。依旧是两人对坐,由六福殷勤照料,说的都是奇闻趣事,嘻笑谐谑,十分快意。也免不了议论朝政。
              “你这一退,匡郢又看上理法司了。”
              邯翊大为诧异:“你从哪里知道的?”
              “是听说——”
              文乌报出两个人名,都是权臣公子,可见不是空穴来风。邯翊拧眉想了一想,道:“蒋文韶有错处落在他手里?不大可能。”
              “用不着抓他的错处。不降,可以调,现成有缺。”
              “鹿州?”邯翊掀眉嗤笑,“他舍不得!”
              文乌不以为然:“鹿州现在成个烂摊子,他作甚么舍不得?再说了,他救不了齐家、连姜家也要受挂累,本来就交待不了,正好要人去顶。”
              “那他打算安排谁去理法司?鲁树安?”
              “想来总不外如是。”
              邯翊掂量片刻,淡淡一笑:“看着吧,他这个如意算盘打不成。”
              “怎么?”
              邯翊竖起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上头还有人呢,轮不到他说什么是什么。”
              这个人说的不是白帝,而是首辅石长德。“亏得还有石相在。”邯翊轻叹道,“这几年父王……叔叔的精力不济,没有他维持,早不知道成什么局面了。”
              文乌不答,只以怪异的眼色看着他。好半天,趁着六福下楼添酒的空隙,说了句:“以闲散宗室终老,你能熬得住?”
              那语气活似看着一个年轻守寡的小媳妇问:“你守得住?”自然惹得邯翊不痛快,然而未及说什么,文乌紧跟着又说:“我就不明白你,说老实话,我不怕告诉,外面有的是人早在等你落到这一步。”
              


              111楼2011-11-17 1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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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好,”兰王无奈地,“就算他是块材料吧,与我何干?”
                栗王怫然不悦,端起脸色,还要再辩,见朱王抛过一个眼色来,便忍住了。
                朱王举杯相邀:“咱们兄弟难得聚——聚一回少一回喽!来来,喝酒、喝酒!”
                栗王、兰王相随举杯。毕竟是手足兄弟,虽然各怀心事,然而杯酒言欢,几句话便说到了一处。
                直谈到了天色透黑,两人方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朱王忽然回身,正色道:“禺强,你不要忘记,你也姓姬,你也是我天家之子!”
                兰王神色一变,却终于没有说什么。
                等送走两人,兰王退入内室,摒绝侍从,将门仔细地拴好,然后从床底的暗格中,取出了一只极其精致的小木箱。兰王由贴身处,摸出一把小钥匙,将木箱打开。
                里面是一道诏书。兰王无需拿出来细看,虽然只看过一遍,里面的内容他一字一字都记得很清楚,就如同十年之前——帝懋五十二年的初春,天帝将诏书交给他时的神情。
                “如今东乱又起,我老了,精力不济,不得不将事情都交给子晟。”
                天帝的声音很低沉,然而在兰王听来,似乎与平时不太一样,像是带着几分凄凉。
                于是,兰王安慰道:“东乱不足为大虑,父皇放心交给子晟就是。”
                “东乱是不足为虑……”天帝踌躇着没有说下去,半晌,深深地叹了口气。
                兰王心底一凉,迟疑道:“不至于吧?我看子晟虽然有时候手段太狠,可是这样的事情,他未必敢做。”
                天帝已干瘪的嘴角微微一咧,露出令人心悸的苦笑:“我看过多少人了,不会看错的。”
                兰王犹不肯信:“天下早晚是他的,他急什么呢?”
                “可他不这么想。一天不真正拿到手,他就一天不能安心,那孩子就是这样的人。”
                “那么,”兰王脱口而出:“父皇索性给了他,让他安心就是?”
                “禺强!”天帝的脸色变得严厉了,“他如果是这样的人,我又怎能把姬家江山交给他!”
                兰王怔了怔,垂首不语。
                “禺强,这里有一份诏书,你拿去看。”
                兰王接过来,展开只看一眼,便脸色大变。
                “如果东乱平定之后,他肯安分守己,拣一个适当的时机,我便传位于他。但如果他不肯,禺强!”天帝加重了语气:“你一定要有所决断!”
                “儿臣……”兰王觉得接过的是一个承担不起的责任,于是双手捧起诏书,做了个奉还的姿态:“儿臣的性情,父皇最清楚,儿臣怕是做不来!”
                天帝急促地说:“做不来你也只好做!”
                然后,他又长叹了一声:“如果可能,我也宁愿自己做,而不是硬推给你。只是,只是有过承桓一个,就够了,我老了……”
                天帝双眉一垂,那副黯然神伤的耄耋之态,凄恻万状。
                良久,他轻轻地说:“禺强,接旨吧。”
                “是。”
                兰王终于跪下来叩首。
                “唉……”天帝望着他,感慨不已,“禺强,实在难为你!但,你不得不如此,谁叫你也姓姬?谁叫你也是天家之子!”
                天家之子。
                这四个字的滋味,真是只有身在局中的人,才能品得出来。
                睹物思怀的兰王慢慢又合上了箱盖。天意,他将手按在箱子上,本想自欺欺人地忘掉这回事情,谁知道情势仍旧会走到这一步,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收好了东西,兰王将房门打开,稳稳地吩咐:“猴儿,明日文乌来贺,悄悄地引他来见我!”


                113楼2011-11-17 1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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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邯翊认回本宗,玄翀的称谓自然往上挪动了一位,由“二公子”成了“大公子”。然而玄翀自己不肯,理由是听惯了。非但如此,提及邯翊时,也依旧称“大哥”,始终不曾改口。邯翊已经是青王,这样子实在不伦不类。但玄翀的话,向来说一不二,也鲜少有人去驳他,因为人人都有这样一种念头:何必跟个瞎眼的少年计较?因此宫人们形成了一种默契,到了玄翀面前,便叫“二公子”,出了修华宫,则玄翀又变成了“大公子。”
                  白帝听闻,亦无可奈何,一笑了之。他近来格外眷恋天伦之乐,仿佛因为失去了一个儿子,便对其余的愈加看重起来。襁褓中的申翃,还不到能够承欢膝下的时候,瑶英、玄翀一双儿女,则时不时被传到乾安殿来盘桓说笑。闲谈是照例只有瑶英一个人应答的,玄翀往往一个下午都不说话——照修华宫内侍们的说法,他一连两三天不说话也不算稀奇。即使如此,白帝也愿意他在跟前,甚至常常到以前极少去的修华宫中,坐上一阵。
                  但,无论怎样受到优容,玄翀是继位无望的,因此姜妃所出的小公子,就成了当然的世子。这是再没脑子的人,也能看得明白的事情。连话都不会说的申翃,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己已成瞩目的中心,但他的生母姜妃,得意是写在脸上的。她的娘家姜氏一族,刚经过一段灰头土脸的日子,也随着光耀起来。
                  还有一个人,也顺带沾了光,那就是已下狱查办了一年多,但尚未定罪的嵇远清。例来世家向来讲究联姻,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私议都以为,嵇远清的机会来了。
                  他自己心思也活动了。想了几天,觉得是时候在外面“跑一跑”。当然不是他自己跑,他住在理法司的大牢里,虽甚得宽待,但无自由。不过本族子侄三五不时来探望,要传话出去不难。
                  “找谁呢?”
                  “找……”嵇远清沉吟一阵,“找鲁树安。”
                  “不找匡相?”
                  “匡郢?”嵇远清讥诮地笑笑,“你连他的面也未必见得到,不必费那个事。反正找到了鲁树安,等于找了匡郢。你见到他,别的也不用多说,告诉他我一直念着我们的交情,还请他也多念着一点!”
                  似求援实威胁的一句话,鲁树安当然听得懂,凭良心说,他不是不肯帮忙,而是确实为难。当初鹿州案,白帝钦点的两个人,大公子转眼成了青王,如今是一句话不肯说了,这倒还好,匡郢却是说不上话,他被绵里针的蒋文韶用“律例”挡了个滴水不漏。
                  考虑商谋良久,只能再等待时机。于是请了嵇远清的儿子过来,好好地安抚了一番,说明原由,请他代转嵇远清,说自己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里,请他再隐忍一阵,一有机会必能翻案。
                  这番话传到当天便有回讯。“父亲说了,等不要紧,但不能没有个期限。”嵇远清的儿子神态谦恭,但口气相当硬,“所以父亲请鲁大人给个准话,到底等到什么时候?”
                  “这,”鲁树安不由懊恼,“我怎么说得上来?”
                  嵇远清的儿子泰然自若地望着他,一脸“你说得上来说不上来我管不着,反正我就等你一句话”的神情。鲁树安也无奈,只好说:“容我筹谋一下,十天之内必给你答复。”
                  只能找匡郢商议。匡郢却不急,冷笑一声:“给他了日子又怎样?实话说了吧,这案子不光是蒋点头,上面还有王爷压着。谁能救他?”
                  “话不是这么说。”鲁树安劝他:“如今鹿州的局面,匡相几次建言都整顿不过来,无非因为世家心散了,倘若能救得嵇远清,正好挽回人情。何况,我看王爷也未必是要他的命。”
                  只怕白帝是真的想要他的命!内里的缘故,匡郢知道得比他清楚,但这话是不能说的。以手拊着半秃的头顶,思忖半晌,匡郢这样回答:“你说的也不错,能救他还是救一救他。问题是,有蒋点头在,这件事难办。”
                  鲁树安对蒋文韶颇怀妒意,因为他那个理法司正卿的位置,是他几次想弄而弄不到手的。尤其是论起资历,其实鲁树安还比蒋文韶高些,蒋文韶还任并州抚丞的时候,鲁树安已经做到了刑部正卿,理法司正卿的位置几次空缺,鲁树安都心热得很,然而阴差阳错,如今反而平白比蒋文韶低了一级。
                  


                  114楼2011-11-17 1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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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匡郢对蒋文韶也有想法。原本他的超擢,是匡郢的一力提拔,哪知蒋文韶表面上虽是满口“承情”,却没有半点“承情”的实际,几度明示暗示,始终若即若离,叫匡郢着恼得很。
                    但再要弄走他,却十分不易,真有点“请神容易送神难”的意思。“唉!”匡郢叹口气:“当初何必多此一举?我好悔!”
                    鲁树安亦有同感,但眼下一点办法也拿不出来。
                    “只好尽量拖。”匡郢下了结论。
                    “拖也不是长久之计。嵇远清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这事情能拖到几时?早晚得要办。”
                    “不然!”匡郢脱口说了两个字,却又好半天止口不言。
                    但鲁树安已从这两个字中听出别有深意,因而付以极为专注的目光。于是匡郢向门外望了望,探过半个身子,以与闻机密的低沉语气说:“我从潘世增那里,得到一个说法。”
                    鲁树安眼皮一跳,潘世增是太医院正,他说的是什么?可以猜想得到。
                    “王爷的寿数,至多不过这个——”匡郢张开五指轻轻晃了一下,“最有可能,已在这两三年间。”
                    鲁树安舌尖顶在齿间,“兹”地吸了一口凉气,骇然道:“这么快?”
                    “所以,该早做准备。”
                    鲁树安缓缓点头:“好在大势不错。”
                    匡郢不答,神情有些阴沉。鲁树安不觉诧异:“怎么?难道还会有波折?”
                    “难说得很,不到安然度过最后一刻,谁也不敢说准定。”
                    “对了!”鲁树安想起久感困惑的一个问题:“青王归位也有不少日子,王爷为何只字不提立储的事情?”
                    匡郢以指击案:“就是这话!”
                    鲁树安想一想,自己提出了一种可能:“或许是还要看一看小公子的资质?”
                    匡郢点头:“只有这个可能。”
                    申翃才半岁,现在提立储确实略为早了一点。但,倘若不是这个原因呢?两人同时想到了这点上,对视一眼,不由神情凝重。
                    “绝不会是大公子。”匡郢沉吟着说:“我只怕是……”
                    鲁树安知道他说的是谁,摇头答道:“不会。从前虽说不是亲生,到底还有父子的名分在。如今连父子的名分都没有,明明有亲子在,以叔传侄,前朝先例王爷不会不记得。”
                    “怕的是当时正在气头上,此刻又认回来如何?”
                    鲁树安不以为然,觉得他这是关心太过,“皇家体制又不是儿戏——”
                    “对、对!”匡郢连连点头,并非很有力的一句话,但在他是个绝大的安慰。
                    “不过,”鲁树安话风一转,“匡相何必上书王爷,请他早定大计?”
                    这一说,匡郢苦笑了:“你莫非糊涂了?这种事,上书也不该我啊!”
                    “那么,石相是什么意思呢?”
                    匡郢紧锁双眉,摇了摇头:“没有提起过。”
                    石长德不想说的事,便一个字也探不出来,这,鲁树安也很清楚。由此他也领悟到匡郢的忧心,石长德不可能不知道眼前的情势,而于立储这等大事,只字不提,岂不可怪?
                    “果真大事发作,万一……”鲁树安终于提到了这层。
                    匡郢咬着牙,迸出四个字:“有备无患。”
                    何谓“备”?鲁树安细细咀嚼这四个字,一时没有作声。
                    匡郢的神情却变得松弛起来:“也不必庸人自扰,且等上一年半载看看。”
                    打定这个主意的人,不止他们,所以时局从表面上看十分地平静。但其实情形十分微妙,政务也有些停滞的迹象,许多事情被有意无意地拖延下来。
                    秋风一起,上上下下都有些紧张。转到十月廿二,是小公子周岁。白帝责成礼部,预备抓周宴,要在群臣面前,让申翃抓周。朝野私议,都认为这有考量的意味。
                    到了正日子,裹着锦衣绣袍的申翃,由奶娘抱着,到了殿上。
                    司礼官早已摆设好,大红铺底的案头,摆开金银七宝玩具、弓矢纸笔之类,与民间并无不同。引人注目的,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明珠,还有一枚玉印。
                    站在前排的匡郢,一见那枚玉印,心里便突地一跳,再熟悉没有,那正是白帝的随身小玺。这样安排的意思显而易见,然而幼儿无心,会不会去拿那玉玺?实在说不准。匡郢的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同时也觉得困惑,白帝真要将大事付诸“天意”不成?
                    周岁的申翃,倒一点不怕生,身处众目睽睽之下,依旧偎在奶娘怀里,叽叽咯咯地笑。转身看见案头的东西,顿时伸出一双胖乎乎的小手,迫不及待地要扑过去。
                    “这里有好些好东西,你喜欢那个,就去拿来!”
                    无需白帝这样叮嘱,申翃早已不耐烦地左拧右拧,而他的眼睛,始终盯着一个地方,也正是底下的众人悬心的那个方向。
                    果然,将申翃在案头放下,他蹒跚地走了两步,便伏下身,四肢并用地朝着玉玺爬了过去。
                    但,便在只差几寸的地方,申翃停了下来,突然小手一伸,众人看得清清楚楚,将要抓起的,是那颗明珠!
                    “啊嚏!”
                    就在气都透不过来的当儿,陡然有人打了个喷嚏。突如其来的一声,真像晴天炸响的焦雷,将好些人的耳朵都要震聋了似的。待转头去看时,才发觉全都太过专注,竟无人留意到打喷嚏的人是谁?
                    受了惊的小申翃,毕竟将手挪开了。再回过头时,看的是几把木制小刀小剑,很快,他从中拣起了一把小枪。
                    这也算不错了。白帝走下御阶,亲自将孩子抱在手里。
                    “吾儿将来必有武勋!”
                    于是群臣贺声如潮,将这一幕揭了过去。那方小玺的归属,依旧悬而未决。而且很快,朝中又发生变故,使得人们暂时无法顾及。


                    115楼2011-11-17 1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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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冬天来得早,刚入十一月,便下了场大雪。燮理阴阳的首揆石长德,感上了风寒。本也不能算大病,然而竟至一病不起。白帝挂心异常,遍遣太医,一天四五遍命人前往问候病情,却是一次坏似一次。延到腊月初,终于去世。
                      消息传到宫中,经过多少大风大浪的白帝,一时也手足无措。呆坐半晌,潸然泪下,侍立一旁的宫人,有受过石长德好处的,也跟着流泪,即便没有,也趁人不注意,偷偷揉一揉眼睛,希望凑出几滴眼泪,至不济也需得将眼睛揉红。
                      这等于折了一根朝廷的柱石,可想而知,将牵动多方的人事安排,朝局将有一番大变。因此一方面是石长德身后的哀荣,他二十年为相,十载首辅,位极人臣,始终诚诚恳恳,老成持重令人钦佩,尤其以还不到六十岁的年纪,格外叫人觉得惋惜。他为相日久,提拔栽培过的官员也极多,致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但在同时,也借此机会聚首,互相交换着消息、发表些议论。
                      最令人关注的首揆之位,似乎非匡郢莫属。因为接下这个位置,必得有一定的资历,最现成的两个人,匡郢和陆敏毓,虽然同在帝懋五十三年任辅相,但与白帝亲疏有别,才具也有高下。陆敏毓为人方楞,宜主一方,却不适宜维持大局的燮和。匡郢的谋算周密不下于石长德,确有首辅之才,但他为人私心很重,这就不如石长德了。然而就眼下而言,他补上首辅,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主要的疑问,还在于辅相照例有三,空缺的那一个,由谁来继任?最有希望的是鲁树安,因为他已经是枢廷六相之一,这个位置历来是辅相有缺必补。看来是无疑义的事情,但朝野清议认为,此人与匡郢走得太近,一旦为辅相,陆敏毓难为两人的对手,则必成一面倒的局面。
                      议论数日,事情有了结果。白帝拟定的人选,竟是青王邯翊!
                      这自然出乎绝大多数人的预料,但仔细想想,也不算意外,以近支亲贵入阁为相,历代皆有,不足为奇,最近的一例,便是年方弱冠、尚为白王的白帝本人。何况邯翊由白帝一手调教,早已政务娴熟,担当此任,不算勉强。然而,又生出另一种传言,使得这件事有了另外的含意。
                      鲁树安以枢相而未能补缺,虽然普遍认为是他为人有失审慎,但还得要抚慰,于是到底把他想了好久的理法司正卿给了他。蒋文韶以从二品衔转任鹿州督抚。
                      从二品的官位极少,平调惟有这样的办法,当然,看起来还是屈了。不过蒋文韶的养气工夫很到家了,面上从容自若,一点看不出心里怎样想?一连几日打点行囊,饯行的不断。终于偷得一日清闲,其实也有缘故,兰王的孙子周岁,蒋文韶跟兰王来往甚少,略为应酬便抽身回来。
                      独在书房整理卷册,忽听脚步微响,抬眼看时,小厮在门口传报:“孙大人。”
                      是吏部正卿孙直廉,内眷亦无需回避的至交。穿身便服,踏着安闲的步子,由门外进来,施施然浅笑道:“好会享清福!”
                      他是新近升的官,鲁树安转任理法司,刑部正卿一职便由原来的吏部正卿平调,吏部正卿则由辅卿孙直廉补上。算来也可说是沾了蒋文韶的光。
                      “可不是?‘独享三分闲’,难得得很。”蒋文韶快意地笑着。
                      然而孙直廉想起的是前头一句:“钟鼎若浮云”,便觉得他的话大可玩味。
                      “这就要想‘归去青山里’?早得很!”
                      “何必青山里?”蒋文韶悠然笑道,“我此刻已然觉着‘轻’了许多。”
                      “我看也就是眼前,说不定只有一年半载好享。”
                      蒋文韶很留意他的话:“怎见得呢?”
                      孙直廉压低了声音:“难道未听说石相遗疏之事?”
                      这是最近传得很盛的一件事。据称石长德的遗疏有两封,一封是寻常内容,不外对朝中诸事的建言,另一封却是密折,只有白帝和已在地下的石长德自己知道写了什么,但不知从何途径传出的说法,那封遗疏中谈及的,是立储一事。
                      然则若真是进谏立储,本是正大光明的事情,何以不能公开?这也不符石长德的为人。但也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所提议的储君人选,还不到可公开的时候。如此,则必不是小公子申翃,以石长德的持重,应当也不会提议玄翀。
                      


                      116楼2011-11-17 1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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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了吗


                        IP属地:安徽119楼2014-11-21 1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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