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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殁帝都】天舞.瑶英(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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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1-09-28 11:24回复
    少年忍不住要笑,连忙又忍住了。
    中年人瞟他一眼,用手帕捂着自己的鼻子,“哼”了一声:“瞧瞧这趟跟你出来,遭的这个罪。等回了帝都,再好好跟你清算、清算!”说罢,抬脚就进了客店。
    少年深知他的性情,在他身后跟着笑:“我晓得这回辛苦你老。这样好了,等回了帝都,我拿府里那本‘金玉交辉’孝敬。”
    果然这话直打心底,中年人倏地站住脚,回过身,往他脸上盯了一眼,笑道:“那本牡丹只怕是天下独一无二,连你老子都凑不成双,你倒舍得?”
    “那有什么舍不得?反正——”少年语气微微一顿,像是话到嘴边又改口,“我也不懂它好在哪里。”
    中年人一笑,也不再多说。
    客店伙计早已迎上来,见两人说话,便站在一旁等着,此时才往跟前凑了凑,陪着笑问:“客官,是住店,还是……”
    李诚不动声色地往前一挡,打断了他的话:“我们老爷公子赶路累了,就想在这里坐了歇歇,你给沏壶好茶,预备些点心来。”
    甘枣镇因有平安渡,人来人往,伙计见识极广,观颜察色很有自己的一套,望望那中年人和少年,又看看李诚,心中有数,这几位必有身份,当下响亮地答应一声:“哎,好咧,里边请!”一面侧身,做个延客的手势,在前面引路,嘴里说个不停:“客官到我们‘来福’那是来对了。甘枣镇上我们是头一家老字号,这不消说,就是全申州排,我们也都数得上……”
    伙计引几个人去的是里边的一个单间,用蓝布棉帘子隔开,设着火盆,把屋里烤得暖融融,与外边恍如两个天地。
    “不错。”中年人点点头,顺手解开斗篷,往伙计手里一抛,随便拣了个座坐了,将脚一架,显得十分惬意。
    少年却好像并不怎么满意,犹豫了一会,终于开口:“小叔公!”
    听得这一声,伙计才知道,原来两人差着两辈。中年人回头看看那少年:“怎么?”
    少年迟疑着,没有说话,又看李诚。李诚先不明白,顺着他的眼色往外间看了一眼,登时会意,便问伙计:“这里不错,可是外间人太多,有没有安静一点的?”
    “有、有。请几位再劳动几步,后边楼里还有雅座。”
    少年便看那中年人,等他发话。
    中年人“嘿”了一声,显得很不以为然:“你跟你老子真是一个脾气!就会穷讲究,差一点都不行。”但话是这样说,毕竟还是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伙计接过斗篷的时候,用手悄悄一捻,已经了然,那是真正的黑貂面,便更知自己想的不错,上足了十二分的心,赶在前面引路。
    从一个角门出了大堂,向北一折,是条过道,旁边是个小天井,拾掇得非常干净,当中摆了几盆松石盆景,兰王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
    “这是你们店里自己弄的?”他指着问伙计。
    “不是。”伙计摇头,向前方楼上一指,“前几天我们这住进来一位雅客,说是要推窗看景,叫人来弄了这个。我们老板娘觉得挺好看,就随它去了。”
    “嗬!”中年人回头看那少年笑,“住几天客店还要弄这个,喜欢穷讲究的还真不少。”
    少年笑笑,往天井里瞟了一眼,很随便地回答:“不过这人的眼光似乎还不俗。”
    说着话,过道到头,进了楼里。迎面一阵淡淡的花香,似玉兰,又似茉莉,少年一怔,待要问,那中年人已然开口:“这只怕也是那‘雅客’弄的?”
    “可不正是。”
    “这倒难得。”少年来了兴趣,“大冬天的,怎么弄出来这样的花香?”
    未等伙计回答,中年人说话了:“这有什么难的?采了新鲜的花瓣下来,做成香粉就是。”
    “哦?”少年困惑地,“这么容易的法子,怎么我在家的时候从来没听说过?也没见人用过?”
    中年人不答,回过身扫了他一眼,嘴角挂笑,一副讥诮的模样。
    少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不知错在那里,便问:“不对么?我觉着,这香气倒比熏香还天然别致,何不在家里试试?”
    中年人“哈哈”一笑:“你要是有胆子把这香弄回你家去,就等着你老子活剥你的皮吧!”说完,顾自往前去了。
    少年不解,回头望着旁边一个贴身侍从:“孙五,你知道么?”
    叫孙五的侍从,身材高大,穿一身簇新的深青棉袍,神情显得很稳重。听见少年的问话,向前靠了一步,低声说:“公子回去可千万莫提,这香是‘楼里’女人用的。”
    “啊!”少年恍然。便觉得有几分窘,但面上不露,只冲那中年人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提步追了上去。


    3楼2011-09-28 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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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了二楼,走到头,是一个两面有窗的小间,一角安了扇梨花木花鸟屏风,当中设的黑漆雕花木桌椅,旁边一个朱漆描金三脚架,上面擦得锃亮的一只铜火盆,用的上好的炭,一丝烟气也无。
      伙计特为摘下肩上搭的手巾,将原本就极干净的桌椅,擦得光可鉴人。然后引那中年人与少年坐了,随从们悄无声息地侍立一边。伙计这才退出,到厨房装了几盘精致点心,又取招待贵客的一套黑瓷茶具,沏一壶好茶,用托盘盛了,端过来。
      才到门口,就见孙五迎了出来,伙计以为他要接手,觉得为难,也觉得不情愿,因为伺候贵人,必定打赏丰盛,托盘一交出去,便算是丢了口边好大一块肥肉。
      哪知孙五并没有这个意思。站定之后,先往伙计手里看了一眼,伸手取了一块方糕便放进自己嘴里,把伙计吓了一跳,定下神来,又见他依序取了另几样点心,才明白他是要替主人先尝。伙计心里倒也有些紧张,因为怕不合口味。
      孙五却没什么表情,等都尝过了,又倒了半盏茶出来,含一小口品了品,这才说话:“点心凑合了,茶不行。”
      “那……”伙计脸上陪笑,心中叫苦,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
      “这样好了,”孙五替他想好了,“茶叶我们自己带的有,点心你先送进去,回头你带我去茶房,我来沏。”
      “是、是!”
      伙计松一口气,依言将点心送进去。那少年与中年人正在闲聊,不知说到什么,齐齐爆出一阵大笑。伙计将点心盘子放下,在旁边站了一会,见两人连看也不曾看他一眼,心里未免失望。又等一阵,少年笑完,转脸看见他,却只是随意地把手摆了两下,似乎是一时不消他再伺候的意思。伙计也只得走了。
      到了外边,孙五正等着,手上拿一个纸包,伙计知道是茶叶,便引他到了前头茶房。孙五也不消指点,自己取了茶具来冲。伙计心里有些气,也就懒得细瞧,只看他似乎翻来覆去地用茶水过杯子,折腾半晌,沏好了一壶茶。
      孙五端上托盘,跟伙计交待:“我顺道送回去就行了。”
      伙计原本不太起劲,自然不说什么。孙五走了两步,忽然又折回身,放下托盘,冲伙计一招手:“你来。”然后往怀里摸了一下,掏出什么,按在伙计手里:“方才有劳,这给你。”
      不用看,伙计立刻知道是一把碎银子,登时笑逐颜开,连声道谢。
      孙五也不理会,拿上托盘,头也不回地去了。
      伙计跟着也出了茶房,却是先找了个僻静的拐角,看看左右无人,摊开手来一看,喜上眉梢,原来足有一两。
      这算是发了笔小财,伙计很兴奋,转念之间,忽然又暗叫一声:“哟,不好!”原来是想到,此时若有差遣,被别人接手,再有打赏岂非白白溜走了?于是连忙揣好银子,拔腿就要走。
      冷不丁地,背后伸过肥白的一只手,在他肩上猛拍了一下。
      伙计登时变色,回头一看,立刻又满脸堆笑:“老板娘啊!哎哟,人吓人,吓死人。这么抽冷的一下,可跑了我半条命。”
      “哼!”老板娘冷笑一声,斜着眼上下瞧他,“‘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好你个小三儿,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躲在这里,想偷懒了吧?”
      小三儿平素很得用,也不着慌,涎着脸笑答:“哪里能啊?我是小鬼,再怎么也不敢在您眼皮底下耍宝啊!是方才来了几个贵客,赏了一小笔。”说着拿手往怀里按一按,“嘿嘿”笑了几声。
      老板娘一笑:“乐完了,赶紧干你的活去!”说完扭扭摆摆地走了。
      走了几步,忽然又站住脚:“慢着!”等小三儿赶上来,老板娘问:“你方才说的贵客,人在哪里?”
      “在后头楼上雅座。”
      “那你跑这里来做什么?”
      “是那几位客官要茶——”
      于是把前后经过说了一遍,末了加上一句:“那几位,啧啧,有气派!”
      老板娘不响,两手抱在胸前,想了好一会,又问:“里面坐的两个人,什么模样?”
      “一个四十来岁,看着很随和,像是个好说话的。还有一个年轻,二十上下吧,有点傲,架子挺大,不怎么爱搭理人似的。穿戴都挺考究。”
      “口音呢?听得出来是哪里人吗?”
      


      4楼2011-09-28 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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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都的。”小三儿很有把握,“地道的帝都话。”
        “呸!”听得这话,老板娘突然发作,伸手在他脑门上重重地敲了个爆栗子,“跟你说了多少遍,留意这样的人!一点记性都没有,等了这么些日子,差点叫你耽误了!”
        “啊?”小三儿揉着额头,“颜大娘等的就是这两位?”
        “不是他们还能是谁?就知道数那几个赏钱,真没出息!”
        吃老板娘几句排揎,小三儿有点蔫了。“那……”他迟疑地,“现在怎么办?”
        “笨!赶紧请颜大娘过去呀!”
        “噢!”小三儿答应一声,转身要走。
        “等等!”老板娘又叫住他,“也请颜大娘隔壁那位萧老爷一块过去。记着,一切都听他的安排,他怎么说,就怎么做,那几位可不是一般的贵人,千万小心着一点。”略为一顿,又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这回再误了,你就等着瞧吧!”
        老板娘说的不差,此刻雅间中的两人不是一般的贵人。中年的一个是当朝摄政白帝的亲叔叔,兰王禺强,少年则是白帝长公子邯翊。天潢贵胄,严冬出京,自然有要事,为的是鹿州仓平郡的一桩案子。
        苦主姓齐,是仓平一个大世家的家主,半年前被小妾毒杀。这本是寻常的一桩人命官司,不想案中有案。原来仓平郡守徐若山为人谨慎,尤其人命关天,追查得很细致。谁知这一追查,发觉一桩很蹊跷的事情,这个被指为凶手的小妾,在天界籍薄上,根本没有名字!徐若山再三审问,那小妾终于招认,自己本是凡人。但再查天界凡奴的名册,也没有她,这一来,徐若山大生警觉。
        因为凡人必得天人接引,才能上到天界。天界之法重血统,凡人在天界的,都要登记在册,接引凡人而不入册,是极大的过错。有一可能就有二,徐若山于是暗地里派人查访,结果大吃一惊,粗算下来,单单仓平一郡,未入册的凡奴竟有八千之多。
        三年之前,白帝有感于天界之地,多由凡奴耕种,天人大半无所事事,因此下令,凡天界世家,所蓄凡奴以两万为限,其余的人一律放回凡界,在原籍安置。这道诏令一出,底下自然议论纷纷,但白帝态度极为强硬,因此不能不照办。却想不到,明放实留,原来竟是这样的办法!
        徐若山心知此事非同小可,如实上奏。果然白帝看得很重,召辅相会议,决定命邯翊下鹿州查审。邯翊除去少年时曾经坐镇东府,那不过是做个只听不开口的泥像,这是第一次有钦史身份,可以独当一面,因此大是兴奋,但也有几分惶恐,便想要找人相助。考虑良久,想到了兰王。在皇族之中,一向以仪节疏略,语言粗率出名的兰王,其实为人十分精明。因此,临行之前,邯翊向白帝提出,想要兰王同去。
        “倒没想到,父王一口就答应了。”没有外人在场,邯翊品茗清谈,十分快意,“我只当还得费上一番口舌。”
        兰王翻了翻眼皮:“你倒不担心我答应不答应!连招呼也不跟我打一个,合着你就是把我当了你捏着玩的软柿子,是不是?”
        这是邯翊理亏的地方。当时满心打算的都是如何能说服白帝答应,却忘记了该先与兰王商议,在他,也是因为与这位小叔祖之间,仿佛有种难以解释的缘分,忘年之交,甚至可以不顾制度、辈份的种种约束。但兰王此刻这样提起,邯翊也自觉失礼,只好讪笑着说:“等回到帝都,我好好地赔个不是。”
        “哟?”兰王打趣地说:“‘金玉交辉’你是已经许给我了,莫非还藏着什么宝贝?”
        “那倒没有。不过……”
        话没有说完,门口很爽脆的一个声音招呼:“几位客官——”
        屋里的人自然都是一怔,转头去看。见是三十来岁年纪一个妇人,当门站着,一张银盆大脸,抹得红是红,白是白。
        “我是这儿的老板娘。”她自报家门,顺便付以百媚俱生的一笑,露出一口白而齐整的牙齿,衬着朱红的双唇,格外惹眼。
        然而几个人俱如茫然未见,瞥了一眼便各自转回脸去。惟有邯翊淡淡地应了一声,仍然望着她,然而目光里别无他意,只是询问何事。
        老板娘有点扫兴,但笑容依旧。“我来瞧瞧,几位客官有没有什么不满意?”眼光扫过桌面,见几样点心都已经动过,尤其一盘方糕,少了大半,便觉有了底气,声音更高了一点:“点心合不合口味?”
        一般好说话的客人,自然会凑趣地夸赞几句,遇上脾气不好的,独以不爱吃的那样,挑剔一番。哪知邯翊的回答却特别:“无所谓。”
        这话算是说好还是不好呢?老板娘愣了愣,打叠好的说辞用不上,只好另提一个头:“几位一看就是贵人,我们小店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要是不满意,还请多担待……”
        “没有什么不满意的。”邯翊把话打断了,“你可以下去了。”
        这话很不客气,然而邯翊随口说出来,却像是十分自然的事情。老板娘也并未感到不快,但多少尴尬,因为她想说的事情还没有说出口,所以僵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正在犹豫之间,兰王开口了,是有点不耐烦的神气:“有话你就直说吧。这么拐弯抹角的,你累不累?”


        5楼2011-09-28 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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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好,曲子也好。”他笑了笑,“里头的意思,就更好。你们费了这么大的事,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到底是要诉什么冤?”
          帘后有人轻叹一声:“请容民女面禀。”
          随着话音,珠帘一启,就觉得眼前一亮。也就是二十出头的一个女子,穿件娇黄绣襦,配淡青撒花的裙子,乌黑浓密的头发拢在脑后,六支金钗押发,鬓间斜插一支碧绿透光的玉簪,衬着一张鹅蛋脸,肤色似象牙一般,尤其一双似喜似嗔的眼睛,顾盼之间,更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走到近前,从从容容地跪下,口称:“民女给兰王爷、大公子磕头。”磕完了头,向正中跪好,已说了有事要禀,却并不开口,要等问话,显得很守规矩。
          邯翊和兰王对视了一眼,有了默契。很显然地,这情形在他们是一个意外,但在对方来说,却是策谋已久。如何应对,或者该报以怎样的态度,都需要想一想,因此,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这片刻的沉默在旁人看来,则是承认了身份。老板娘原本知道事情的根底,因此比较镇定,跪下重新见礼,几个已经吓傻了的伙计,连忙也跟着跪下了。
          “哎哟我的妈,我只道二位是帝都来的大贵人,再也想不到,是这么大的大贵人。我就说,这几天我左眼皮老跳……”小三儿语无伦次,絮絮不断,惹得老板娘狠狠地瞪他一眼,方才讪讪地闭口。
          小伙计胡言乱语,原本也无人理会。片刻之间,邯翊拿定的主意,是顺其自然,听听颜大娘怎么说,再作道理。
          但也要先看兰王的意思。试探地叫一声:“小叔公?”
          兰王靠着椅背,阖起双目,摆一摆手,意思很明白了,要他自行处置。
          于是邯翊转向面前,微微垂首的颜大娘。一坐一跪,呈俯视之态,视线所及,看不清面容,只见鬓边雪白的一段颈。邯翊平时见惯了朝臣,便是在辅相面前,也自有一副从容气度,然而此时竟无端地有点慌乱,一句自己也想不到的话,脱口而出:“起来回话吧。”
          这当然不算什么出格的话,然而上来就先说这么句话,尤其那样一种柔和的语气,实在难得一闻,引得几个侍从不无侧目。
          邯翊自己也发窘,但从小的养气功夫帮他掩饰住了。
          颜大娘站起来,依旧垂着头,款款地道一声:“多谢大公子!”原本就悦耳已极的声音,再加上那种婉转风流的语气,害得邯翊一颗心,又蓦地跳了几跳。
          由俯而仰,倒是可以把她的模样看得更清楚。原本邯翊听人称呼“颜大娘”,以为是个中年妇人,及至见到本人,却是如此年轻,未免吃惊。这时一番打量,又有了新的感受。面貌虽然年轻,然而眉宇间的一股风韵,却非三十年华不可得。若单论长相,也说不上是绝色,但妩媚之中,别有几分亢爽英气,看起来就格外动人。很奇怪地,邯翊心里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然而回想了一阵,却毫无头绪。转念又觉得有些可笑,宫中女子也不知几何,或许见过面貌相似的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定下神来,先问:“这么说,你姓颜?”
          再寻常不过的问题,颜大娘却犹豫了一阵,方才低声回答:“不是。民女本不姓颜,这是在籍的时候,改的姓。”
          “那原本姓什么?”
          邯翊本是随口一问,然而等了许久,不见回答。不免觉得奇怪,仔细看去,才发觉她竟是脸色苍白,眼中含泪,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邯翊心中一动,换了个问题:“那你叫什么?”
          颜大娘感激地看他一眼,答说:“民女花名一个珠字。”
          “啊,原来是你!”
          邯翊和兰王不约而同地答以恍然的低呼。话出口,两人都觉诧异,互相看了一眼。兰王问:“怎么,你也知道?”
          “听说过。”邯翊解释,“文乌跟我提起的。”
          “噢!”兰王明白了。
          文乌是端州侯世子,论起来邯翊称他表兄,然则一表三千里,原本算不上近亲。邯翊自幼失怙,为白帝所养,那时白帝尚无子嗣,府中只有他一个孩子,自然孤单,所以白帝接了文乌来一同抚养了好几年,为的是给邯翊作伴,总角之交,情分就非比寻常了。后来邯翊奉白帝之命坐镇东府,一去数年。再回帝都时,文乌已经成了地地道道的纨绔,整日跟几个世家子弟混在一处,声色犬马,挥金如土。白帝对他颇不以为然,但邯翊少年心性,依旧跟他处得极好。鹿州颜珠,歌、舞、琴俱绝,名动一时。帝都也有所耳闻,尤其是在纨绔当中,文乌听说了,再告诉给邯翊,自然不奇怪。
          


          7楼2011-09-28 1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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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门上车,兰王嘱咐一句:“猴儿,不到地方别吵我。”便阖眼往麂皮倚垫上一靠。
            被叫做“猴儿”的,是兰王很宠爱的一个小厮,姓侯,才十五岁,生得一脸机灵相。听到吩咐,先取过一张翻毛小褥子,给兰王把腿裹上,然后放一个手炉在他怀里,转过身又看邯翊,见他摆手,便自己端了个小凳子,默不作声地坐在一边。
            兰王既不肯说话,邯翊的满腔兴奋,就只有在自己的心里翻翻滚滚。
            临行的前一天,在朝会之后,白帝特意把邯翊留下,做了一番郑重其事的交待。
            “你要记着,下去之后切不可莽撞。”刚刚议事完,白帝声音有些低弱,显得不胜疲惫,但语气凝峻,令邯翊丝毫不敢大意,打足十二分精神来恭听。
            “遇到拿不定的,宁可放一放,也不要妄下定论。这件事看着仿佛也不能算大事,但其实非同小可,倘若办得不妥当,是会出大乱子的。”
            听到这里,邯翊不由得心中一动,自受命起,就生出的一点疑惑,此刻又升腾起来。横哽在喉,神情之间有了变化,为白帝所察觉:“你有话要说?”
            “是。”邯翊理了理思路,说:“照儿臣看来,徐若山折子里说得很明白,隐瞒不报的凡奴,有八千之多,这样的案子,恐怕他有心作假也作不来。既然如此,父王为何不命他就地办了?”
            白帝深深地看他一眼,半晌不语。然后反问一句:“我先问你,你觉得这个案子应该不应该办?”
            “自然该办。”
            “好。我再问你,应该办到什么地步?”
            “这……”邯翊犹豫了一会,很老实地回答:“儿臣不明白父王的意思。”
            “翊儿,”白帝加重了语气,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这件事就算证据确凿,也不能让徐若山就地办理,否则以齐家之盛,就这样轻易地灭门,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要不要照办?”
            邯翊已经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以往偶尔也有像这样的情形,白帝都会不厌其烦,细细剖析给他听,是很难得的学习理政的机会。所以很干脆地说:“儿臣愚钝,请父王明示。”
            果然,白帝向左右说一声:“你们都下去。”于是由内侍总管黎顺带领,屋里其它的人鱼贯而出,最后还是黎顺,把房门带上。
            只剩下父子两人,说话便更随意。白帝先问:“照你看,隐瞒凡奴不报的,是只有齐家一家呢,还是别家也有?”
            这是有话可以直说的时候,邯翊回答:“恐怕别家也免不了有。”
            “这就对了。这情形,我清楚、你清楚、辅相清楚、底下的人恐怕也都清楚。可是到现在,被翻出来的,齐家这才是第一桩。这是为什么?”
            邯翊想了想,笼统地说:“那总是世家势大,别的人没有这个胆量。”一顿,紧接着问:“好容易有徐若山是敢作敢为的,父王为何不借这个机会,好好地办上一办?”
            白帝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轻喟着说:“我想,但是我不能。”
            这样的话,别人或许不解,邯翊从小看得多了,并不觉得意外。他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不能”?
            白帝沉吟着,仿佛想要解释,却又难以措辞。好一会,才说:“别的地方且不提,就拿鹿州来说好了。你知道不知道,鹿州之地,占到天下几分?”
            邯翊想了一会,回答:“大约百里占一。”
            “九十六分占一。”白帝又说:“那么,鹿州岁赋,又占几分?”
            这回邯翊知道:“占一成。”
            白帝点头,“鹿州之田,多少是官田,多少是私田?私田当中世家之地又占到几成?”
            “这……”邯翊说不上来了。
            于是白帝自己回答了:“官田不足一成,其余全是私田。这里面,嵇、齐、姜、柳四家,就三分去二了。你想一想,如果办了齐家,其它几家也给掀出来,你办是不办?倘若办的话,鹿州就元气大伤。翊儿,鹿州岁赋减三成,那就是不得了的事情!何况,还会牵连到别的州府。”
            邯翊完全明白了,但是不甘心,踌躇片刻,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难道,就这样不办了么?”
            白帝笑了:“如果不办,我要你去鹿州作甚么?不过,不能急。翊儿,你刚才说的,‘世家势大,别的人没有这个胆量’,也对,也不对。世家势大不假,底下的人或许没有这个胆量也是真的,不过,再往上说,又不对了。比方说,辅相里面,你觉得哪一个是没有胆识的?”
            


            10楼2011-09-28 1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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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辅相照例是三个人,石长德居首,匡郢其次,他是白帝在藩邸时的亲信,十数年宠眷不退,极得信任,第三个是陆敏毓,为人清正,但比较拘泥,其实不为白帝所喜,然而在朝中很有些威望,也有才具,所以帝懋五十五年,白帝摄政之后更换辅相,他也在内。但,说话就不像另两位那样有份量。邯翊对三人印象不一,石长德为人端方,亦识大体,陆敏毓则可说不过不失,对匡郢却很有些看法,因为此人的跋扈,日渐明显,朝中颇有议论。不过论及胆识,确实都无可贬责。
              所以,邯翊这样回答:“辅相,或许是不知情。”
              白帝微微摇头,对他的话显得有些不以为然,但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转回了原先的话题:“所以,一定要办得稳。这回兰王与你同去,遇事多同他商量,不要擅作主张。还有,多学学他好的地方。”
              多学好的地方,意思就是少学不好的地方,邯翊觉得这话有些不好接口,迟疑着没有作声。
              白帝轻轻“哼”了一声,眼睛从上到下把他看了一遍:“我听说,前些日子,你跟兰王两个在隆昌楼跟几个地痞打了一架,有没有这回事?”
              邯翊的脸顿时红了,同时也有气恼,不知道是谁搬弄是否,把这件事捅到白帝面前。但他不敢流露,垂着头不响。
              “翊儿!”白帝加重了语气,带上训诲的意味,“你也不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了,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轻重。”
              邯翊忍不住自辩:“当时是那几个人欺人太甚……”
              “你们两个,一个王爷、一个公子,随便谁说一句话,就能处置了他们!”
              “是。”邯翊顺势往地上一跪,“是儿子错了。”
              “这话,你说一遍,我听一遍。”白帝微微冷笑,“从你三四岁会走路、会说话开始,到现在,听了多少遍,数也没办法数,到什么时候才是最后一遍?也二十岁的人了,先帝里面,尽有在你这个年纪就已经柄政的,多把心思花在正事上面,少跟——”
              话到嘴边,觉得不妥,硬生生把“兰王”两个字咽了回去,改成:“少干些胡闹的事情。总要为了这种事情来说你,我都替你脸红!”
              话说得很重,邯翊不敢应声,毕竟年纪大了,脸上确有惭愧的神色。但也觉得委屈,去东府的几年,好歹还做了些事情,自从被召回帝都,虽然入内阁听政,却并没有多少说话的余地,自己就算想做一番事业,也是有力无处使。想到这里,心里便不是滋味。
              白帝的心情更复杂,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你起来吧。”
              邯翊站起身,白帝望着他,沉吟着,仿佛有句话想说而又觉得碍口似的。良久,他说:“这句话,我早就想跟你说。翊儿,你是我的长子。这是我,还有你娘,”这指的是过了世的虞妃,“我们心里的话。所以,你不要自疑。”
              邯翊大为震动!小的时候自然不觉得,然而年纪渐长,自己不是白帝亲生这点,便时时悬在心中。虽然自问奉白帝如奉生父,白帝对自己也是关爱有加,但总像是隔着什么,难以释怀。此时白帝的一句话,正正地打进心底里,顿时百感交集,欣喜,感动,兼以惶恐,于是他又跪了下来,却想不出合适的话来说,惟有仰脸望着父王,眼角已见泪光。
              白帝俯下身子,亲手扶他起来。“翊儿,”他也有些激动,“你娘临终之前,别的话都没有,惟独不放心你。所以,不为别的,只为了你娘,你也要争口气。”
              “是!”
              “从前我总不叫你干预朝政,是因为你从小心急性傲,我总想先磨一磨你。”白帝的声音平复下来了,“不过,你想做事,这我也看得出来。现在,大约是时候了。”
              “是!”邯翊用格外有力的声音回答:“儿臣一定不负父王所望!”


              11楼2011-09-28 1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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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人还未进鹿州,目的已经可以说达到了一大半!邯翊心里涌起无可言喻的兴奋。再想得更深远一些,顺藤摸瓜,或许很快就能够把这一案了结,那才是漂漂亮亮地露了一手!转念于此,几乎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恨不得肋生双翼,立时飞到仓平才好。
                正想着,马车一顿,只听有人朗声说道:“臣卢正康,恭迎兰王爷、大公子。”
                小侯掀起车窗帘一角向外望了望,然后来唤兰王:“王爷,该下车了。”
                兰王其实不曾真睡着,应声睁开眼睛,站起身。小侯早捧过披风来,伺候他穿好,然后打起帘子。邯翊先下,兰王跟在他后面,像是随口说了一句:“你真还要去鹿州?”
                邯翊一怔,脚步顿了顿,回过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此刻已不及细问,以都统卢正康为首,水营诸将官正在道边迎候,也只得暂且放在一边,先上前相见。
                早已言明是要赶路,因此也不多做停留,寒暄几句便登舟起锚。卢正康很会办事,给安排的船不大,但舱里布置得十分舒适,架了火盆,座上都铺的厚厚的棉垫子,又软又暖和,四角安灯,两边窗子挂着厚绒布的窗帘,一点风不透。只是有一样,窗帘都是大红的,一望可知,是临时找出来充数的。
                “嗬!”兰王先笑了,“跟洞房似的。”
                跟着他们上船的一拨水手,为首的是一个八品司卫,听见这话,连忙解释:“时间太紧,一时预备不齐全,只能请王爷和大公子多包涵。要这颜色实在不行,我再去找块别的布来罩上……”
                “罢罢罢,我就说一句,招惹这么多话!”兰王故意把眼一瞪,“我说你有点出息行不行?声音都哆嗦了,一样都是两个肩膀顶个脑袋,至于熊成那样么?”
                这话若是跟兰王相熟的人听见,嘻嘻一笑就算完,但那司卫却以为真惹恼了他,吓得脸色煞白,不知该说什么。还是邯翊出来解围,摆摆手说:“王爷跟你说笑的,事情办得挺好。”
                司卫这大松一口气,又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自己也听不明白的话,连邯翊也听不下去:“行了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去吧。”这才躬着身子退出。
                “看看,”兰王发着牢骚,“一带出官面上的身份来,就没意思了。”
                邯翊倒不这么觉得,他从小跟着白帝,学得礼数上一丝不乱,总认为上下尊卑分明才是正道。但与兰王一起,却又委实能体验到一种别处没有的自在与惬意。所以,一面觉得“不对”,一面却又格外愿意与兰王相处。
                “对了,小叔公,”邯翊另提话头,“方才下车的时候,怎么说不用去鹿州?”
                “啊,你倒提醒我了。”
                兰王叫过李诚来。“方才在岸上我忘了,待会到了地方,你再跟水营的人说一声,除非河一半时就冻实了,不然,今天晚上,最迟明天早上,这条船我还有用。”
                李诚略感诧异,但军营中的规矩,不敢多问,只答:“是。”
                邯翊却忍不住:“这是要做什么?”
                兰王摇摇手,打发李诚去了,回头看着邯翊:“我也不能白跟着你出来,这回我替你作主。”说到这里,也不说作的什么主,沉吟一下,先问:“跟我们来的人里,有马骑得好的没有?”
                自然有。兰王率性惯了,跟邯翊出来只有一个条件,微服,不用王爷的仪驾。于是精挑细选,在侍卫中挑了十几个,都是能以一当十的,弄成了一个官不官,民不民的队伍。若论骑马,当然也不成问题。
                “那好,挑两个,到了岸上,叫他们预备好马。”
                邯翊愈发不解了:“这么急,到底是要他们去干什么?”
                兰王不紧不慢的一句回答,让邯翊大出意料:“晚上你写封信,然后跟你刚拿到的帐册一块,送回帝都去。”
                “为什么?”是不解兼以不情愿的口气。
                兰王瞟了他一眼:“你心里大约打算着到了鹿州,凭这几个帐册,就能把那案子结了,是不是?”
                正说到邯翊心里。“我想的不对么?”他反问。
                “我放一句话在这里——”兰王悠然地,“咱们这趟去鹿州,连行李都不用全打开,短则二十天,多则一个月,这案子就会提京会审。你不用这么瞪着我看,我敢说,你老子就是这么打算的。你想想吧,今天都几号了?他要是想让你在鹿州就了结这件事,再不会赶在年前让咱们爷俩出京。估计他也没想到还有这些帐本,要不也没有这一趟了,所以要依我说,方才就直接打道回帝都是最省事。”
                


                12楼2011-09-28 1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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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他是臣的世兄。”
                  “那人有点意思。等他回来了,我想见见他。”
                  徐若山怔了怔,说:“他已经回来了。”
                  “喔?”兰王失笑地,“他倒有能耐。快叫他来!”
                  不多时,萧仲宣传到了。还来不及行礼,兰王劈头就问:“你怎么过的河?”
                  萧仲宣给两人叩了头,站到一旁,这才慢条斯理地回答:“臣过河的法子,是王爷和大公子教给臣的。”
                  这样卖着关子的回答,隐隐带着几分恃傲,不过兰王是不会在意的。想了一想,他明白了,但也更诧异:“你也借了申州水营的船?”
                  “是。他们每天都有船在河上来往,臣便搭了一回。”
                  “你好大的面子!”
                  “不是臣的面子大,”萧仲宣回答,“是颜大娘的面子大。”
                  兰王听得“哈哈”大笑,邯翊却气盛,脱口而出:“这也太不像话了,卢正康管的什么事?”
                  听他提卢正康,萧仲宣皮里阳秋地一笑,却不说话。邯翊心思转得极快,立刻就明白了,卢正康自己只怕与颜珠也有些纠葛不清!更是一阵气恼涌上来,然而转念想起颜珠临别那一笑,不由自主地顿了顿,底下的便发作不出来。
                  兰王又把话接过去了。“昨天那个颜大娘为了齐家的案子,跟我们来喊了回冤。”他看着徐若山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左右没事,说给我听听。”
                  “是。”徐若山沉吟了片刻,说:“这件案子,原是前任留下来的——”
                  在前任手里搁了两个月,未曾审明。到了徐若山手上,卷宗还不曾看,齐家姜氏夫人便找上了门,不依不饶,一口咬定莫氏是真凶。好歹劝得她走,徐若山连夜看案卷,然而越看越觉得蹊跷。
                  “臣觉得定莫氏为真凶,大有疑问。所以,第二天,便过了一堂。”
                  堂上先看相。莫氏显得有点紧张,但是百姓见官的紧张,而绝非心虚,这中间就大有差别了。接着再问:“齐世炯死的那天,菜都是你亲手做的吗?”
                  “是。因为厨娘翠姑那天告假回家去了。”
                  “做菜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人在厨房里?”
                  “不是,还有民妇的贴身丫鬟,芸香。”
                  “菜做完了之后,是你端进去的,还是芸香端进去的?”
                  “有民妇端的,也有芸香端的。”
                  “那盘鱼呢?”
                  “是民妇端的。”
                  “端菜的时候,有没有跟芸香岔开的时候?就是说,有没有她不在你眼前的时候?”
                  莫氏想也没想就说:“没有。”
                  “莫氏!”徐若山当即告诫,“你要想清楚了再说话。或许你是有意回护芸香,可惜这么做,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平添她的嫌疑!”
                  “民妇不是有意回护芸香。”莫氏说,“民妇明白老爷的意思,但那盘鱼是第一个端上桌的,而且那时候,芸香迎齐老爷去了,根本不在屋里——”
                  “等等。”徐若山打断她,“你是说,齐世炯那天直到饭菜上桌才来?”
                  “是。”
                  “他是说好了那时候来,还是事先你们也不知道他要来?”
                  莫氏一面回想,一面说:“齐老爷有时候是说好了来,也有时候忽然想来就来了。那天,是忽然来的。”
                  “你没有记错?”
                  “没有。”莫氏很肯定地说,“前一天齐老爷才来过,还跟民妇说家里有点事情,得有几天不来。所以第二天翠姑告假,民妇也就让她回去了。民妇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中午还跟芸香商量说,反正齐老爷不来,翠姑也回家去了,我们吃得简单点,所以就荤菜就只备了鱼。谁想齐老爷又来了。”
                  “你既然不爱吃鱼,为什么荤菜备的是鱼?”
                  “老爷怎说民妇不爱吃鱼?”莫氏不解地,“民妇平时最爱吃的,就是红烧鱼啊。”
                  “哦?”徐若山再问,“那么,那天你为何没有吃鱼?”
                  莫氏摇摇头,回答说:“民妇也不知道。大概是在厨房的时候,闻多了生鱼腥味,所以等菜上了桌,反而没有了胃口。”
                  听到这里,邯翊已经有所悟:“莫氏既然事先根本不知道齐世炯要来,自然也不会在鱼里下毒害她自己。照我看,那丫鬟嫌疑最大。”
                  “是。”徐若山谨慎地说,“臣也有此怀疑,但只听了莫氏一面之辞,并不敢妄下定论。”
                  “对、对。”邯翊点着头,“你这么想不错,接着说。”
                  


                  14楼2011-09-28 1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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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对芸香已经有疑,所以先召那个小厮来问话,所说情形与莫氏的供词一句不差。这就该提芸香到案了,不过之前还做了点小文章。
                    “这是萧仲宣的主意。扮成测字先生,探了她一探。”
                    “哦?”兰王微微一挑眉毛,“你还会测字?”
                    萧仲宣笑笑:“也说不上会不会的,这就是全凭一张嘴的事情。”
                    “你说说看。”
                    “比如问病人,测个‘吉’字,要说成吉利自然容易,说成不吉利,其实也容易。”
                    邯翊也给勾起了兴致,笑着问:“‘吉’字不吉利,这怎么说?”
                    “‘吉’字是个‘士’字头,上面那一横稍长一点就是成了‘土’。”萧仲宣一面用手笔划着,一面说,“口即为人,土上人下,那自然是不吉利了。”
                    原来如此!邯翊哑然地:“那你又怎么知道她一定会来测字?”
                    “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不过她是心怀鬼胎的人,又不能向人说,必定坐立难安。求神问卜在妇人之中,又多有人信,结果,她果然来了。”
                    芸香不会写字,是抽的字签。很巧,就是个“一”字。
                    “想问什么?”
                    “问……”芸香迟疑了一下,轻声说:“问我家主母的生死。”
                    萧仲宣瞟了她一眼,慢慢地吸一口气:“不妙!”
                    芸香神色一变,显得很紧张:“怎么讲?”
                    “‘一’是‘生’字末一笔,‘死’字头一笔。”萧仲宣边写边说,“看起来,你家主母命在旦夕了。”
                    芸香脸上一丝血色也无,也不知是慌张还是难过,停了好一会,才又问:“那,就一点法子也没有了?”
                    “这倒不一定。”萧仲宣说,“虽说生死由天命,但也在人为。你看,‘一’字加‘一人’,正是一个‘天’字,这说明,你家主母的生死还着落在一个人的身上。”
                    末一句出口,芸香浑身一颤,手里提的一个篮子跌在地上,滚出老远。她失魂落魄地看着萧仲宣,好一会,才想起去拣了回来。
                    “这字相,还有一解。”萧仲宣又说。
                    芸香定一定神,问:“还怎么解?”
                    “一念之差!”萧仲宣把这几个字咬得极重,像钉子一样冷而硬,“你家主母是生是死,全在一个人的一念之间。”
                    芸香惊疑不已,盯着萧仲宣:“先生这都是字里测出来的?”
                    萧仲宣微笑道:“那是自然。只不知我测得准不准?倘若客人觉得准,便给几个赏钱,倘若不准,那请便无妨。”
                    芸香身子乱抖,摇摇欲坠,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萧仲宣一见她这般模样,便知道成了。果然提拿到案,只过一堂,便对下毒之事供认不讳。
                    “那不就结了?”邯翊看着徐若山问,“还有什么麻烦?”
                    徐若山面有为难之色,仿佛底下的话不便说。迟疑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那芸香说她自己是害了主母,偷走几样值钱的首饰。但臣疑心,这不过是遮掩之词,背后只怕另有缘故。”
                    邯翊一笑:“醋海生波,你想的也没错。”
                    徐若山没想到他一语便道破了,意外之际,顺口恭维:“大公子英明。”
                    兰王却说:“可是那位齐家姜氏夫人,你惹不起,是么?”
                    一句话说到了要害,徐若山脸色一黯,半晌点点头道:“王爷说的不错。”
                    邯翊起先不解,转脸看看兰王,见他脸上带笑,却是不咸不淡地,仿佛含着几分讥诮之意,猛然间省悟过来:“这个姜氏,莫非宫中姜王妃的族亲?”
                    “正是。”徐若山说,“未出三服的堂姊妹。”
                    邯翊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然而随即把脸扬了起来:“那又怎样?难道还真能无法无天了不成?”
                    徐若山苦笑:“臣原也这么想,既然撞到了,就要办它一办。可齐、姜两家都是财雄势大的世家,做出事来往往能抹得干干净净,滴水不漏,要想捉住把柄,并不容易。臣一面明查暗访,一面又对芸香下了一番苦功,事情也不算全无眉目。只是,姜氏那里,走漏了风声……”
                    话没有说完,但也不必说完。鹿州数门楣,嵇齐姜柳裴,一下子得罪了两家,明里暗地,处处掣肘,是可想而知的事情。
                    “怨不得,你们要兜那么大个弯子。”兰王慢吞吞地说,“原来是要挑得我们来了兴致,好替你们做这个主。”
                    


                    15楼2011-09-28 1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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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顿了顿,邯翊以为底下一句必定是答应下来了,因为知道兰王的性情,有点好管闲事。哪知他却忽然转了话题:“你们这里有座青屏山吧?”
                      徐若山也是一阵错愕,正要回答,忽见萧仲宣对自己使了个眼色,不由怔了怔。
                      兰王眼尖,看见了:“萧仲宣,有什么话你就说好了。”
                      “噢,臣是想说——”萧仲宣踏前一步回话,“现下天寒地冻,不是游青屏山的好时候。王爷若有兴致,不如去揽苍崖一游,倒还有些景致可以一观。”
                      兰王眼波倏地一闪,笑了:“好!”转脸看邯翊:“你去不去?”
                      邯翊不想去。因为兰王的喜好特别,游山往往不走正道,尽走无人去的地方,对讲究边幅的邯翊来说,是件苦差事。兰王也知道他的心思,见他犹豫不答,便挥挥手作罢。
                      “大公子若是不想去,”萧仲宣又说,“本地也有可逛的去处。”
                      “是哪里?”
                      “今天十五,东市有庙会。”
                      怎么出了这样的主意?徐若山大为诧异,庙会上人来人往,哪怕出一个极小的岔子,也会惹出许多是非。但邯翊很感兴趣:“这主意好!”
                      “那,”徐若山立刻接口,“我陪大公子去。”
                      “不必!”邯翊很快地摇了几下手,“替我备好车,我自己去就是。”这样说时,黑漆漆的一双眼睛奕奕发亮,一下子脱去了那股故做老成的味道,显出年轻人的活泼来。
                      徐若山无奈,只得命人去安排。到了外面,萧仲宣也跟了出来,徐若山便小声埋怨:“大公子的身份,微服私行到那种地方去,合适么?”
                      “无碍。”萧仲宣轻松地说,“就让他图个新鲜。世兄要是真不放心,就遣人悄悄跟着,不过照我想,他身边的侍卫自会跟去,也不用咱们费这个事。”
                      徐若山沉吟一会,微微摇头:“还是派几个人去吧,我总是不放心。”
                      萧仲宣笑笑,没响。
                      徐若山又问:“世兄方才给我递眼色,要说什么?”
                      “倒不是想说什么,我是怕世兄再提那个案子的事情。”
                      徐若山一怔,那时他还真是在想着如何再转回话题去。“怎么呢?”他问:“为什么不能提?”
                      “照我看,兰王已经应肯了。”萧仲宣说,“多说反容易生枝节。”
                      徐若山将信将疑,但他对萧仲宣一向信服,便不再说什么。
                      白帝教子极严,邯翊虽然已成婚分府,但一举一动都受约束,不能够像兰王那样,动辄跑去市井之地厮混,偶尔去上几次,也往往不能尽兴,因为总怕传给父王知道,会受训斥。但愈是如此,反倒愈是勾起好奇心,就像有瘾一样,千方百计地要找机会。如今离了帝都,自然就像离笼的鸟儿,加以孙五给支回了帝都,就更多一层方便。他本是乾安殿的内侍,白帝看中他的老成,命他跟了邯翊。平时邯翊做一点不合皇子身份的事情,孙五总要劝谏,弄得邯翊也无可奈何。如今他不在眼前,又少了一层顾忌,非要痛痛快快地玩一回了。
                      于是由六福伺候,换了一身簇新的便服,四个身手最好的侍卫陪着,出门上了马车,一路往东市来。仓平地方不算大,但极富庶,因此城里也极热闹。邯翊听着车外杂乱喧哗的人声,心里异样兴奋。
                      不多时马车停了,车夫轻轻道一声:“公子,到了。”
                      其实不必他说这一句,六福已经下了地,打起车帘,跟着邯翊也下了车。迎面是一条小街,两边都摆的小摊子,也看不出来有多长,只见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邯翊很高兴:“走。”
                      第一个摊子便站住了,炉子上架着一大锅浓稠的羹汤,底色雪白,里面掺着一点一点黑的,大约是芝麻,走得近了,一股甜香扑面而来。
                      “这是什么?”
                      这不是帝都的小吃,六福也不认得。一问摊主,答说:“这是花生浆,几位要不要尝尝?”
                      六福回头看邯翊,却已经往前走了,赶紧跟上。一路走一路看,到处都新鲜,不但是宫里想像不到的,与帝都风情也大有不同。走了大半条街,到底耐不住买了两块蒸得蓬松的梅花糕,吃得赞不绝口。六福在一边笑:“公子也是新鲜,这哪儿比得上家里的蒸食?”
                      邯翊也笑:“那有那的味道,这有这的味道。”
                      


                      16楼2011-09-28 1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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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往前走一阵,便到庙门,折向东南,又是一条小街。站在街口望了望,见是几个扇套、手炉、面人的摊子,知道这一条都是卖玩意儿的。
                        “还去不去?”六福看着邯翊问。
                        “去!”
                        说着将手里吃剩下的糕点往六福手里一抛。正抬步要走,由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影,蓦地住脚。转脸望去,如弱柳扶风一般,袅袅娜娜,可不正是颜珠?
                        见她扶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一步一步地走下庙前台阶,然后转向西南,眼看就要消失在人群里,邯翊心里一空,竟不管不顾地大喊了一声:“颜大娘!”
                        邯翊打出世之日,未曾这么大声说过话,出口之后,自己先愣了。
                        颜珠仿佛听见了,回过身,脸上带着一点疑惑地,款款望了一圈,终于,看见了邯翊。
                        “大公子!”
                        颜珠走到他面前,轻轻一提裙角,便要下跪行礼。邯翊赶紧把她拽住了:“别别,你这一跪,我还逛不逛了?”
                        颜珠抿嘴一笑:“大公子来逛庙会的?”
                        “是啊。”
                        “都是民间的土玩意儿,怕入不了大公子的眼吧?”
                        “民间的才有意思。就是——”
                        说了半句却又不往下说,颜珠便问:“就是什么?”
                        邯翊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好多都不认得,少了好些趣味。”
                        这句话提醒了六福,在一旁接口:“正愁没个本地的人带,不如颜大娘你领公子逛一逛吧!”
                        这提议正合邯翊心意,但他不肯说好,可也不说不好,只是眼睛看着颜珠,站着不响。颜珠于人情何等剔透?自然知道他想的什么。“民女是什么牌位上的人?”她故意黯然地这样说,“哪有那个身份陪着大公子逛?”
                        这不过是青楼常用的以退为进的一点小花样,但邯翊不懂,一套就见底:“不,我可没有那个意思!”话脱口而出,脸也随即红透了。
                        颜珠心里不由好笑,但面上十分恭顺。“那,”她说,“民女就从命了。”
                        东南这一条街上的花样更多,邯翊几乎是一步一停,连最家常的筐箩簸箕、笼屉搓板之类,也要拿起来看一看。颜珠十分有耐性,一样一样地说过去,她原本会说,加上珠落玉盘般的声音,更令邯翊乐不思归了。
                        走到一摊卖影戏人的跟前,邯翊拿了两个起来看。摊主认得颜珠,笑着招呼:“颜大娘,有日子没看见啦!”转脸上下打量邯翊几眼,又说:“这位少爷眼生,哪家的呀?”说着冲颜珠挤眉弄眼地笑笑。
                        邯翊脸色一沉,将手里的影戏人甩在摊板上,转身就走。
                        颜珠知道他脸嫩,便也不说话,在后面跟着。好在这口气没生多久,邯翊又停了下来,是个泥人儿摊,摆的各种各样的泥娃娃,最绝的是一个三寸来高的泥人儿,捏得惟妙惟肖,一望可知便是摊主本人。
                        “汤师傅!”颜珠先跟摊主打了个招呼,然后告诉邯翊:“泥人汤师傅,十几代的家传手艺,不但在仓平,在鹿州都是顶有名的。要不——”
                        说着眼波一转:“汤师傅,你给这位少爷捏个像吧。”
                        “哦?”邯翊好奇地,“当场就能捏出来?”
                        “当然能!”泥人汤有种被人小瞧了的气恼,把脸扬起来大声回答。邯翊笑笑,走得更进一步,要看他怎么做?
                        泥人汤自摊板下拉开一个抽屉,里面装了各色的彩泥,底下根本看不清楚他怎么动作,只见指间夹了大小不一的几根竹签,或揉或捏或掐,不过片刻的工夫,便做得了。
                        接过来一看,邯翊也忍不住笑了,那模样、神态,活脱脱便是他自己。他信服了:“真不错!”说着又看颜珠:“你给她也捏一个!”
                        六福看得有趣,也涎着脸笑:“公子,也赏的小的一个吧!”
                        “行,一人一个。”
                        想了想,又问:“人不在跟前的,能捏出来吗?”
                        “这……”泥人汤迟疑了一下,“总得大致有个样子。”
                        “这么高的一个小姑娘,”邯翊用手比划着,“鹅蛋脸,笑起来左边有个酒窝……”
                        泥人汤笑了:“这位少爷,这么说我明白不了啊。”
                        六福给出了个主意:“公子,你画出来给汤师傅看,不就行了?”
                        “对、对。”
                        于是六福找一个字画摊借了副文房,就在摊板上铺开纸。显然要画的是极熟的人,邯翊想也不想,拿过笔来就画。颜珠好奇地凑过去看,只见笔锋皴点之间,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华服少女渐渐成形,正是将要长成,又未脱尽稚气的年纪。算不上很美,但眉目之间自有一股天真之态,尤其脸上浅浅的笑容,很矜持,然而怎么也掩饰不住烂漫之气,令人一望就为之心喜。
                        


                        17楼2011-09-28 1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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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啊?”颜珠小声问。
                          邯翊头也不抬:“瑶英。”补完最后几笔,轻轻吹干了墨迹,拿给泥人汤看:“这样行不行?”
                          “行!客人稍候,一会就得。”
                          泥人汤自去忙,六福轻轻一扯邯翊的袖子,指给他一个僻静角落,免得人来人往撞着。左近无人,颜珠闲闲地问:“大公主,十四了吧?”
                          “是,淘气得很。”邯翊笑着,是那种三分无奈,七分宠溺的神情,“父王从前太宠她了,到如今想管也管不了,拿她没办法。”
                          “大公主真好福气。”
                          “哎?”邯翊没明白她的意思。
                          颜珠嫣然一笑:“王爷和大公子都这般疼她,可不是好福气么?”
                          “父兄再疼她,终归没了亲娘,也算不上什么福气了。”
                          听他这样说,伶俐的颜珠,失悔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正思忖着该说句什么来挽回,邯翊开口了:“你呢?家里还有什么人?”
                          这是正中伤心处的问题,沦落青楼的女子,家世自然好不了,但邯翊想不到这里。
                          “前年我娘过世之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颜珠的笑容一点不变,然而语气黯淡,终于令邯翊醒悟过来,继而觉得有一点歉意。但由此也想起另一个问题:“你……”
                          才说一个字,被泥人汤打断了:“得了!”
                          取过来一看,栩栩如生的几个小泥人儿,尤其是瑶英的那一个,形神俱似,邯翊很满意。六福趁势恭维:“这也是公子画得好!”
                          邯翊一笑:“画要回来了没有?”
                          六福扬起手里一卷纸:“在这里呢。”
                          于是接着往前走,又买了好些玩意儿,麦秸杆编的蝴蝶蝈蝈、竹篾镂的花鸟之类,都是“瑶英喜欢这些”,只有一个装了机括的打更娃娃,能“切儿呛啷”地敲一套鼓点,邯翊吩咐:“这给玄翀。”
                          一条街走到头,也到了残阳斜照时分,邯翊心知该回去了,但犹豫半晌,一句告别的话就是说不出口。六福在一边,观颜察色,早已心知肚明,正打算劝他回去,然而话到嘴边,突然改了主意。
                          “颜大娘,你住哪里啊?”六福若无其事地问。
                          邯翊一怔,但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自觉不妥,可心里却又十分愿意,迟疑了一下,终于没有说话,只拿眼睛看着颜珠。
                          这么一来,颜珠不能不回答了:“民女住处,隔了两条街。”说着手遥遥一指。
                          “不远嘛。”六福显得很高兴似的,看着邯翊提议:“要不到颜大娘那里去坐坐吧?”说着凑近邯翊,小声添了句:“小的去跟这几个侍卫说好,王爷不会知道的。”
                          听了最后一句,邯翊决心下定了:“好,就到你那里坐一会吧。”
                          颜珠没有理由回绝,只好带路。她住得确实不远,走不多时便到。里外两进的小宅子,不大,但精致得很。外边是一座小小门楼,门内一个院子,院中枝繁叶茂的一棵樟树,过一道垂花门,进里另是一个院子,迎面一座小楼,颜珠引他们到楼上,会客的正屋里坐,又吩咐小丫鬟阿红沏了茶来。
                          水气氤氲的一杯热茶接到手里,邯翊方觉得在外面逛了半天,手冻得冰凉,不由自主便握住了杯子来暖手。
                          “别!”颜珠赶紧拦着,“血脉会不通的。”
                          说着将茶盏从邯翊手里取过,放在旁边几上,然后捧过他的手,合在自己手中间,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搓了起来。
                          邯翊鼻端嗅到一股极淡的,不知是什么的香气,心便腾腾地跳了起来。此人两人离得不过半尺,颜珠的脸微微低垂着,长而密的睫毛时不时撩动一下,就仿佛撩在邯翊心头。
                          邯翊在宫中美貌女子见得多了,然则便是一个宫女,也讲究的是稳重、守规矩,何曾遇过这样的风情?旌摇神驰之际,忽然手一翻,握住她的手,哑着嗓子叫:“颜珠……”
                          “民女在。”颜珠平静得像是毫无察觉的一声回答,将邯翊滚烫的心陡然浇冷了。
                          “对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红袖!怎么不端果盘来?”
                          红袖应声而至,两手各端一只錾银的大果盘,都隔了四格,放着八样干果。
                          “大公子,尝尝这枣泥糖糕,别的地方怕是吃不着的。”说着,很自然地,将手抽了出来,自果盘中取了一块出来,用个小瓷碟装了,捧到邯翊面前。
                          


                          18楼2011-09-28 1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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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邯翊已静下心来,依旧气定神闲。吃了半块糕,打量四周。最惹人注目的是东面墙上一幅山水,画上远山淡淡,两行归雁,几点横写天边,一半散落在山际,底下澄江如练,一副清秋景象。
                            “好。”他赞了一声,“你画的?”
                            颜珠谦道:“游戏之作。大公子是行家,见笑了。”
                            邯翊笑而不答,眼波一转,被南窗边的一张琴,吸引住了。
                            “鸢尾木制的!”走过去,以指节轻扣琴身,邯翊脸上露出惊诧之色,“鸢尾木是上古神木,所制之琴,天下只有三张:惊涛、玉韵、云泉。惊涛在宫中,玉韵收于南府,这一张想必是云泉了?原来是在你手里!”
                            “是。”颜珠犹豫了一下,轻声说:“这云泉是民女自幼随身之物。”
                            邯翊心中一动,又想起那个问题来:“上回你说你本不姓颜,那你到底姓什么?”
                            颜珠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神情,邯翊立刻说:“或许我不该问?”
                            “不要紧。”颜珠浅浅一笑,“上一回大公子没要我当着众人说出辱没祖宗的事情来,已经感恩不尽了。不敢相瞒,我原本姓及。”
                            “及?”这不是常见的姓,邯翊低头思忖片刻,慢慢吸了口气:“莫不是申州及家?”
                            “正是。”
                            “那么,你跟及文钧如何称呼?”
                            “是民女的祖父。”
                            邯翊轻轻“啊”了一声。申州及家是三百年基业的大族,祖上凭战功而立,但是后代渐渐不问俗事。家业既大,又不用做事,自然娱情于物,及家最精的就是音韵。不过,到了上一代,却又出了位名臣,是在二十多年前曾官至辅相的及文钧。
                            原来及文钧的后人已经沦落至此。邯翊心里这样想,但他不能把这话说出来,因为及家的垮台,根源还在帝懋四十一年先储承桓倒的时候。当时及文钧站错了边,做了金王建嬴得力的帮手。等到白帝子晟掌朝,自然不能安于位了,于是告病,退出枢机。但白帝仍不肯放过他,到底捉到一个短处,下诏严查。及文钧上了年纪,忧急交加,就此一病不起。结果人死,家也还是抄了。
                            “抄家那年民女十三岁,我娘领着我,到鹿州来投靠娘家的亲戚。”
                            “投亲没有投着?”
                            颜珠点点头,叹了口气:“倒不是人不在了,是情不在了。家败了,亲戚也就不是亲戚了。人情如此,也无话可说。我娘想不开,一气病倒了,我们身上原本没多少钱,几帖药就花完了,到了这个地步,真正是山穷水尽。”
                            下面的话就不必说了,邯翊心中也觉恻然,便想拣个轻松的话题说。
                            “对了,”他问,“怎么都叫你颜大娘?你年纪可一点不大。”
                            颜珠嘴角含笑,斜斜地扫了邯翊一眼:“我这把年纪,在我们这些人里头,可不就跟老太太一样了么?哪还能跟那些十几岁的一样叫‘姑娘’!”
                            “可我倒是觉得,你看着跟十几岁的也差不多。”
                            一句话,把颜珠逗得、用方丝帕捂着嘴,“咯咯”地笑了半天:“大公子可真会说话!难道在宫中,也这么和王妃们说话么?”
                            “诶,”邯翊说,“我是见了你,才会说这些话的。”
                            在邯翊不过是实话实说,颜珠心里却泛起了一股无可言喻的异样感觉。她在风尘中滚打了十几年,交游既广,在达贵中也可说进退自如,然则邯翊这样的,却也是第一次遇到。他的身份固然是极高,但令他显得特别的,却是那种傲然的、甚至有些不通人情,然而又极率真的态度。他的高高在上,是因为他一出世便是如此,至于她是一个卖笑女子,他却仿佛是根本没有想到的。只这一点,便令颜珠风霜磨砺的心中,感动莫明。
                            邯翊看着她有些悲喜不定的神情,觉得奇怪:“你怎么了?”
                            一瞬间,颜珠恢复了常态:“没有什么。”正想着再说些什么来解释,听见红袖叫了一声:“呀!下雨了!”
                            回头望向窗边,果然。先还是一点一点的细雨,转眼,水声涟涟,已经下大了,而且绵绵密密,看来一时之间不会停。
                            颜珠怔了一会,缓缓地转回身来。
                            邯翊静静地看着她,他是已经有所决定的,也是不容反驳的,但他不会说。这句话,必得她来说。
                            半晌,颜珠无声地叹了口气:“大公子若不嫌弃,今晚就请住在这里吧。”


                            19楼2011-09-28 1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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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回事?”邯翊皱着眉,“总得有个道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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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邯翊慢慢地吸了一口凉气:“有证据?”
                              “有仓平属理户籍的长吏举证,上两月徐若山曾命他悄悄抽出户籍册,估计总有数千人之多。长吏偷偷藏下两本,可以为证据。”
                              “嗯、嗯。”邯翊点头,又问:“他何时举证的?”
                              这问得很刁,但也在情理之中,嵇远清不得不硬起头皮来回答:“总在八、九天之前。”
                              “那时你还未到仓平吧?”
                              “是。不过臣已经遣人悄悄查访此事,确属实情。”
                              邯翊冷哼一声:“就算如此,昨天你为何不说?”
                              “臣不必说。”
                              邯翊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嵇远清抬起头,神情坦然,显得理直气壮:“臣为鹿州督抚,有直奏之权,徐若山为鹿州辖内郡守,有违法之事,臣查办他,是臣职属分内之事,不必事先说给王爷和大公子。”
                              “你!”
                              邯翊勃然变色,然而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吃了亏还无处发泄,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气得他直想摔东西。
                              但兰王丢过来的眼色提醒了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他克制住了自己。“你说得也不是没道理。”邯翊很勉强地笑了笑,“只不过,这样的事情,预先知会一声也不过分吧?”
                              “是。”嵇远清顺势下了台阶,“臣也确有疏忽。”
                              如此,总算把眼前应付了过去。等嵇远清辞出,邯翊的怒气,全发泄在了手边的一盏茶上。“啪”地一声,茶碗远远地飞了出去,撞在亭柱上。
                              “谁给他的胆子?!”
                              “对了,”兰王淡淡地接过话,“谁给他的胆子?”
                              邯翊一怔,眼中的怒火渐渐的平息下来。“不错,就凭嵇远清,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他缓缓地说道,“所以,他的背后有人。会是谁呢?”
                              “反正不是我。”
                              邯翊乐了:“小叔公这不是说笑么?自然不会是你我。”
                              “也就是知道不是你我。旁的,谁都有可能。王公、辅相、或者你老子——”
                              “父王?”邯翊吃了一惊,“那怎么可能?”
                              “那怎么不可能?”
                              一句话把邯翊问得发愣,一面摇头,一面说:“不会”。然则为何不会?却又说不出理由来。停了好一会,才憋出一句:“我看,还是辅相的可能大。”
                              辅相中,以石长德为人最端方,自然做不出这种事情来,陆敏毓也十分清正,那就只剩下匡郢了。兰王明白他的意思,想了一会,点头说:“那当然也很可能。”
                              听得这话,邯翊微微松了口气。
                              “那你现在怎么打算呢?”兰王问他。
                              邯翊站起来,绕着亭子走几圈,然后潇潇洒洒地坐回来,显得心里已经有了成算。但他并不直说,笑嘻嘻地看着兰王:“小叔公,我现在才知道你一早让我把那些帐册送回去,实在是高明。”
                              “你省省!”兰王一哂,“不用马屁拍得山响,我可也没料到眼前这样的事情。”
                              “反正,嵇远清背后是谁也好,在此地他办不下这个案子,唯有提京会审。”邯翊悠然地笑着,“既然跟咱们想到一处,那就等着吧,左右不过十几天的事情。”
                              既然拿定主意,便索性不再过问正事。兰王整日游山玩水,把仓平四面可观之处看了遍。邯翊却一直在行馆,偶尔出门,在城里逛逛,其余时间闭门不出。他倒不是不爱玩,只是既然不肯陪兰王去,自然也就不便自己再去。不过,虽在府中,也有消遣。自从前次与萧仲宣一谈,邯翊对他的印象极好,刚好有此机会,便每天召他来,下棋品茗。


                              24楼2011-09-28 1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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